到了甄府,我們向守門小哥一亮玄榜,立刻被請了進去。不過看那小哥的眼神,顯然是在心裏腹誹:又來了兩個送死的傻X。

小哥把我們交到管家手裏,管家囑咐我們在大廳等候,他過去請他家公子。前來斟茶送水的小丫鬟是個一口三舌的話匣子。我這才稍稍跟她搭了兩句茬,她便把她東家這陣子發生的怪事事無巨細全跟我交代清楚了。

小丫鬟叫小琉,從小琉口中我得知那位被妖邪附了身的甄夫人封玉,出生於名門望族,幼承庭訓,又經名師教導,自小就是個溫文嫻靜的大家閨秀。嫁到甄家後亦是恪守作為孫媳婦的本分,孝順公婆,侍奉祖輩,深得甄家長輩的喜愛。

奈何好景不長,大約三個月前,封玉意外病倒了。起先家人隻當她染了風寒,不以為意,誰承想病情竟日漸纏綿,常常胡言亂語的地步。請了諸多大夫來看,皆瞧不出個所以然。

有丫鬟甚至甚至聲稱當封玉獨自呆在房裏時裏麵會傳來若有似無的哭聲,幽幽若鬼泣。

甄府的人這才意識到不妙,獵妖師天法師請了一堆來驅邪除妖,無奈封玉身體裏的那個妖怪太邪門,獵妖師天法師來一批死一批。弄得甄府人人心慌,個個膽寒。

我抿了一口茶,問道:“你家甄夫人和你家少爺平時感情怎麽樣?”

“那還用說麽,當然是好呀。”小琉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說得眉飛色舞的,“我家少爺對甄夫人可好了,既溫柔又體貼,成親一年多臉都沒紅過一次。少爺極愛重甄夫人,甄夫人喜食清淡精致的江南小菜,少爺就特意下廚為甄夫人做。還有丫鬟撞見過少爺為甄夫人洗腳呢。我們下人常常在私底下議論,以後的丈夫要是能有少爺一半貼心就意足了。不過……”

“不過什麽?”

小琉略有幾分猶豫,刻意壓低了嗓子湊到我耳邊說:“不過甄夫人對少爺倒是淡淡的。”

“你家甄夫人不喜歡你家少爺?”

“倒也不是不喜歡,可能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姑娘都那樣吧,對誰都客客氣氣。不是有一個形容夫妻感情好的成語叫相敬如賓麽,甄夫人對少爺就是那種。”

“你覺得相敬如賓不是愛情?”

小琉搖搖頭。

“那什麽是?如膠似漆?耳鬢廝磨?”

“哎呀呀,百裏姑娘你真討厭,不理你了。”小丫頭臉皮薄,禁不住戲弄,端著茶盤羞答答跑了。

白菩提閑極無聊,雙腿斜搭在黃花梨木椅的扶手上,一粒一粒往嘴裏拋葡萄。他特愛吃葡萄,想必這也是當初他娘在取名時給他取了與葡萄相近的讀音菩提的原因吧。

菩提作為名字的確比葡萄規整,卻不及葡萄那麽朗朗上口。是以,私下裏我喊他都喊成葡萄。看他吃得太過凶殘,忍不住說了句,“葡萄,你悠著點,別叫人過後說我們窮酸,連葡萄都沒吃過。”

“我們本來就窮酸。”揪下一粒葡萄拋到嘴裏,“家裏的房裏太小了,我住不慣,你給我換個寬敞的。”

“天歌城的房租不比別處,哪那麽容易換啊,等做成了這樁生意再說吧。”

一時無話。

約摸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甄允終於姍姍現身了。

“真是不好意思,公務繁忙,讓二位久等了。”

不愧是在太常寺做事的人,禮數周到得很,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清雅的絲竹之韻。身姿挺拔,如猗猗翠竹,氣度衝和溫雅,淡然若菊,是個不可多得的謙謙君子。

“甄大人不必多禮,盡快帶我們去看看尊夫人吧。”

甄允瞬了我和白菩提一眼,看我們年紀輕輕,麵上掠過一絲不忍,“二位來之前應該有所耳聞,纏上內子的這妖怪有些來頭,已經有很多獵妖師——”

“甄大人不必多言。”我打斷他的話,“我們幹的就是這九死一生的勾當,不幸死了,那是我們學藝不精,倘若僥幸除了這妖怪,酬金也不會從你少要。甄大人大可不必為我們擔心。”

甄允歎了口氣,“即是如此,二位這邊請。”

在甄允的帶領下,我們走進了一座三層高水閣,自從封玉病了後,她便被搬來這裏了。水閣在甄府的西北一隅,十分僻靜,三麵臨水,水上荷葉田田,香風旖旎,是個不錯的修養所在。

封玉的臥房在三樓,屋內紗幔低垂,光線昏暗。角落裏放有冰塊消夏。

甄允走到**,握住封玉的手,“玉兒,我請了獵妖師來為你除妖。”

封玉眼皮微掀,卻並沒有睜開,眼瞼下一片烏黑,整個人瘦得隻剩了一把骨頭,陷進褥子裏。

“她這個樣子多久了?”

“足有一個月了。”甄允悲從中來,努力抑製著情緒使聲音不至於過分顫抖,“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意識,吃飯穿衣這些事也用假於人手,隻有特定時候會昏迷個一兩個時辰,然而這一個月來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爾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

我說:“甄大人倘若信得過,就把尊夫人交給我們吧。”

“那就有勞二位了。”

甄允離開後,我俯身探了探封玉的脈搏,微弱的幾近於無。

再看她睡中驚怔、周身戾氣環繞的模樣,確實像是被什麽附了身。可是用觀心鏡一照,鏡中卻根本沒有妖怪的影像。白菩提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突然道:“這個女人好奇怪。”

我道:“哪裏奇怪?”

“夢奇怪。”白菩提單手撐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做的盡是一些糾纏不清的噩夢,好像一隻柔軟的小鳥被困在了籠子裏,而這個籠子又被無數的毒蔓纏住。”

我沒理會白菩提的話,“她被妖怪附了身,會做噩夢也不稀奇。觀心鏡照不出這妖怪的真身才叫稀奇呢。難怪那麽多獵妖師栽在了它手上,看來這妖怪真有點來頭。”說著,拿起甄府下人事先備好的黃表紙,蘸著朱砂繪了六十五道符,口中念咒,靈符“唰”的一聲飛散,按照伏羲六十四卦的位置分別守好自己的方位。剩下一張卻靈符拍在封玉額頭,伴著高聲厲喝道:“管你是哪路妖魔鬼怪,還不給我速速現身!”

一絲風從裙底掠起。

除了風,天地寂靜的一絲聲息也無,時間仿佛停止。在一片寧寂中,我頭上的紅豆簪子驟然從頭頂跌落,“啪”的一聲摔倒地上,紅豆與簪子分離,忽高忽低地從我眼前跳開。

狂風平地而起,羅裙與發絲在狂風中獵獵飛舞,滿室的器皿幾案皆被卷上了房頂。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陣陣黑霧從封玉眉心湧出,在半空聚合成一隻黑狐的形態。

原來是一隻千年黑狐精,難怪那麽多獵妖師徒然送了性命。

事不宜遲,我從紅羅傘中抽出斬妖劍,當頭劈向妖狐。妖狐身形靈活,於半空中生生一折腰閃避開了我這一劍,朝的門那邊逃竄去,感知妖氣靠近,門上的靈符靈光大作。我本以為黑狐妖會避開,不想他竟冒著損耗修為的風險撞破門扉,飛下水閣。

我緊跟著追出去,看他越過欄杆逃向東逃去,待要踏過欄杆前去收服。

斜刺裏一隻手驀然拉住了我。

眼前的虛無幻象退去,我發現自己正一腳踩在水閣三樓的欄杆上,欲往下跳。甄允與管家站在門口,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白菩提一把把我扯回來,“這個高度跳下去,不死也得殘,我說百裏幽草你要不要這麽自暴自棄?”

我一頭霧水,“發生了什麽?黑狐妖呢?我明明記得剛才我在樓下追他,怎麽突然到了樓上?”

白菩提看著我,“根本就沒有黑狐妖,你剛剛是在做夢。”

“做……做夢?”我不敢置信。

“現在知道什麽叫白日做夢了吧?”白菩提臉上帶著揶揄的表情,“話說甄夫人身體裏的這個家夥還真是厲害呢,竟然能瞬間侵入你的意識,編織出這樣一場夢境,讓你將夢境與現實徹底混淆了。”

我仍舊是懵的,“我是什麽時候進入這個鬼夢裏的?我怎麽沒發現?”

“清風掀起,簪子掉落的時候。”白菩提微微一笑,展開手掌,紅豆和簪子都端端正正躺在他手心裏。“從現實到夢境需要一個媒介連接,你的這根簪子就是媒介。”

出師未捷身先死,我鬱悶不已,再看手上的斬妖劍,哪是什麽斬妖劍啊,就是一根雞毛撣子。回想起自己剛才自以為與狐妖周旋的風生水起實際上是在原地撒瘋的舉止臉上就一陣發燒。想必之前的那些獵妖師也是妖怪的這個道才一一铩羽的。

“這妖怪這麽厲害,那內子豈不是沒救了?”甄允忽然焦灼地上前來。

“當然不會沒救,反而是大大的有救。”白菩提抱臂倚在欄杆上,鳥瞰著樓下的朵朵白蓮,眉目間盡是獵人遇到肥妹獵物的欣喜,“因為寄生於尊夫人體內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妖怪,而是魘,一隻活了千年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