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甄允吩咐下人引我們去客房休息,才一進門白菩提就渾身虛弱地往**一倒,變回了夢貘之身。
“還是隻能維持幾個時辰麽?這樣可不行,要是哪天在人前露了餡,他們還不把你當成妖怪打死。”
“我本來就是妖怪。”
“你不是妖怪,你是靈獸。”
“是麽,那你師父為什麽非要弄死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堪回首的記憶紛至遝來,呼吸都變得艱難。
幸好門外及時傳來了一聲敲門聲。
白菩提慢悠悠隱到了帳子後。我轉身才把門打開一條縫,小琉就活潑潑擠了進來,說是她家少爺讓她來問問我們晚上吃什麽,又衝屋子裏四處張望,“白公子不在百裏姑娘屋裏麽?真奇怪,我剛才去敲他的房門,他也不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笑了笑,“小白這孩子就喜歡亂跑,估計是看你們府裏漂亮,出去玩了。至於晚飯嘛,也不用特別做什麽,你家公子吃什麽我們跟著吃就是了。做好了,一並送來我房裏來。”
小琉脆生生應了聲“好”,出門往廚房那邊去了。
隔會兒飯菜送來,白菩提倒在**睡覺,他不慣吃這些東西,我也就沒招呼他,自己一個人大快朵頤全吃了,吃完又覺無限地撐,就出去到外麵消食。
室外月色如銀,蟲鳴唧唧,我走了一會兒,腹脹稍稍緩解。抬頭看月亮圓的像個白玉盤子,索性攀上屋頂去賞月了。經過一整天的炙烤,房頂的瓦片吸足了熱量,即使到了晚上依然存著幾分餘熱,躺在上麵絲毫不覺得涼。
一隻小橘貓走過來,在我臉頰上蹭了蹭,這麽粘人想必不是野貓。我伸手在它頭頂摸了摸,它更親近我了。
白菩提突然從西側的房簷上跳上來,小橘貓看見他“喵嗚”一聲嚇跑了,跑的時候還在我臉上重重踩了一下。
“還在為我先前說的話不開心?”白菩提搖著尾巴走過來,幽幽問道。
“我犯得著因為那點小事置氣麽。”我把雙手高高舉過頭,抻了下懶腰,“我是在想明天你要怎麽對付那隻夢魘,人家畢竟活了上千年,而你隻有四歲……”
“喂喂喂,四歲於我們夢貘一族而言已經成年了好麽!”
“你是已經成年了,卻連個人形都維持不了……”
他不說話了。
默了一陣兒,又說:“其實相對於夢魘,我更擔心的是封玉。”
“封玉?她有什麽好擔心的?”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如果不是封玉自己有問題,夢魘是不會無端找上她的。”
“封玉能有什麽問題呢?”
“在水閣的時候我曾大略窺探了一番她的夢境,發現那裏麵無不充斥著傷心、悔恨、怨懟種種情緒,應該就是這些東西吸引了夢魘,如果不找到根源對症下藥,非但驅除不了夢魘即使強行驅除了封玉也照樣會被自己的心魔吞噬。”
“悔恨……傷心……”我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她一個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有什麽東西可悔恨傷心的呢?”
“這樣吧,你先回房間等我。我去去就回。”白菩提邊說邊躍下房頂。
“你去哪裏?”
“封玉的夢裏。”
白菩提從封玉那裏回來時已近子時,一進門便雙膝一軟痛苦地跪在了地上,連連作嘔。
我嚇了一跳,忙問他這是怎麽了,他回我說:“我一會兒要是吐出點什麽奇怪的東西你可別太驚訝。”
我尚未從他的這句話裏回過味來,他已經吐了,無數黑色遊絲狀的東西從他嘴裏大量地湧出來,足足吐滿了一個房間。
那些東西頭大尾長,好像一條條拖曳著長長尾巴的蝌蚪,在房裏裏上上下下地遊動。從外麵看,就像無數條遊魂在遊**一樣。
白菩提幾乎把胃掏空,躺在地上,半死不活。
“太難吃了,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麽難吃的夢。”他弱聲哀呼。
我震驚地望向他,指著房裏的成群結隊的大蝌蚪,“你說你剛剛吐的這是什麽?”
“夢啊,封玉的夢。”他從地上爬起來坐到扶椅裏,“因為她的夢是噩夢所以吐出來是黑色的,要是美夢的話就是彩色的,有個別還能發光呢,改天我吃一個吐給你看看。”略微一頓,“不過,那種夢不太容易被吐出來。”
我捂著胸口,連連擺手,“不用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的嘔吐物淹沒一次。”
倒了杯茶遞給他,“你在封玉的夢裏都看到什麽?”
他接過茶杯,呷了一口,“光顧著吃了,還沒看呢。要看全她的夢須得進入她的夢裏,可是現在夢魘在她身體裏寄生著,進她夢裏太危險了,索性就吃掉了她的夢。這樣一來,夢魘就能消停一晚了。她也能睡個好覺。”
我知道夢貘有將吃下去的夢重現的能力,可這吐出來夢……白菩提看出我的疑惑,來了一句,“沒關係,等我緩緩再把它們吃下去。”
我:“……”
我委實沒有勇氣看著白菩提把他吐出來的東西再吃回去,到外麵站了一會兒,等到他一切都搞定了之後才重新進入屋子。
白菩提把封玉的夢聚於指尖,幽幽的一點墨黑,投射於鑲著螺鈿的銅鏡,鏡中一陣水紋波動,立時有了畫麵。
身為獵妖師,走南闖北,逢妖無比,奇奇怪怪的事也算見了不老少,但當銅鏡上的畫麵徐徐展開,出現的一草一木均與現實世界無異時,還是不由倒吸了口氣。感歎竟有這樣奇妙的事。
封玉的夢境很破碎,我們一則一則看過去,均是一些很瑣碎嚕蘇的場景,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經常會由一個夢境無端地跳入另一個夢境裏。唯一相同且貫穿始終的是夢裏麵無盡的傷心與絕望。
隔著那道銅鏡我都能感受到那種絕望,那是怎樣一種心情呢,眼看著朱顏玉色凋零於眼前,卻無能為力,唯有不盡的傷心滾滾而出,比花謝還殘忍。
正悲傷到不能自已,白菩提雪青的袖袍飄飄拂過我眼底,“別被夢中的情緒侵染了,否則至少一個月你都得在消沉裏度過。”
我紅著眼眶:“她為何這樣傷心?”
白菩提麵色凝重道:“也許這個答案就在夢裏。不過得靠我們慢慢去找。你先去洗把臉吧,這有我盯著。”
我依言出去,到井邊汲了一桶水,捧起一捧撲在臉上,涼意蔓延開,靈台瞬間恢複清明。天心明月高懸,晚風無聲輕拂,封玉,你到底經曆了怎樣的心事呢?
“幽草,進來!”
白菩提大聲喊我。
我跑回屋子裏,隻見鏡中畫麵不再拘泥於憔悴損傷的哀景,出現了實實在在的人,而那個人就是封玉。
那該是以前封玉,纖姿窈窕,秀美嬌麗,一襲湖藍色羅裙站在桃花翩然的溪水邊。
那溪我認識,是天歌城北的阡陌溪,溪的兩岸野生有數十棵碧桃,蘸水而開,嫣華灼灼。封玉該是結伴來踏春的,不遠處幾個俏麗女兒折了花枝蘸水彼此追逐嬉鬧,一邊跑一邊招呼著封玉,“來呀,封玉,快來呀……”
封玉莞爾,亦折了一枝桃花加入其中。
貪歡一晌,待要離去時封玉陡然發現身上的玉佩不見了蹤跡。
找了一圈沒找到,有人便說:“怕是不慎落了水裏,被衝到下遊去了。”
封玉怏怏的,隻當玉佩再也找不到了,就要和女伴們離開。
一個手拿著魚叉的少年從下遊跑上來,看到她們一群姑娘,就衝問她們喊,“喂,你們有誰丟了玉佩?”
“我,是、是我丟了玉佩。”封玉喜形於色,歡喜地走上前去,從少年手中接過玉佩。
“算你運氣好。我當時正在水裏叉魚,看到有東西飄來就隨手撈了起來。”少年**著上半身,應該是常在太陽下挨曬的緣故,肌膚是再健康不過的小麥色。
封玉不敢堂而皇之地瞧他,隻低低道了聲謝。少年撓了撓頭,沒有多餘的話,帶著魚叉離開了。這時場景一轉,換成了封玉渾身纏滿了毒蛇的畫麵,那些蛇在她眼前吐著信子,她害怕極了,小心翼翼啜泣著,淚珠滴答在萋萋芳草上,圓融融的一滴,經由草葉滑落土壤,消失不見。畫麵沒有持續多久,緊接著又變成了洞房花燭的場景。
甄允揭開封玉頭頂的紅蓋頭。那是他們成親的那一夜,在此之前她與他還未曾謀過麵,隻知他在曲樂方麵造詣非凡,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太常寺少卿。是天歌城無數名門貴女們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他拿起喜秤挑開她的紅蓋頭,紅蓋頭落地的一刹那他也終於看清了她的相貌,一如傳聞中的顏如舜華。
雖是夫妻,卻也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躊躇了好半晌,方才開口,“我看過你的畫,一副極有趣的貓戲繡球圖。你送過我堂妹,她拿來給我看過。”
“那隻是一時戲作,倒教夫君見笑了。”她微抿著薄唇,頰上兩點腮紅,嬌羞不勝。
他忽然說:“你聽琴嗎?我彈給你聽。”她點點頭。
他於是取過琴來,席地而坐,將琴搭在腿上,泠泠而彈。很輕快的曲風,讓人心情不由甜潤起來。琴曲快速消融了二人之間的隔閡,喝過合巹酒後,兩人正待就寢。忽而一陣狂風卷過,窗子被掀開,一個青麵獠牙的怪獸出現在了畫麵中,把封玉抓在手中。甄允則不知去向了。
我莫名的緊張起來,莫非這就是數月以來困擾著封玉的噩夢?
然而,接下來的場景是我無論如何也意料不到的。
揚揚碎雪飄入畫麵,夢境中的色彩統統消失,變為一片迷離的黑白,唯有封玉的一襲大紅嫁衣紅的耀眼。
怪物的利爪鋒利如刀,它拿那鋒利如刀的利爪將封玉一塊塊肢解了。
聲音消失掉,整個畫麵裏隻剩下了紅,紅、紅、紅……撐滿眼簾的紅。那是封玉嫁衣的顏色,亦是封玉身體裏鮮血的顏色。我看到她的屍體一塊塊堆疊起來,那顆美麗的頭顱矗立在屍堆上,雙目空洞而無神,卻是那麽美絕哀絕。我幾乎大叫起來,白菩提及時按住了我的手。
“莫慌,隻是夢。”
他淡然堅定的嗓音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力量。略略穩住心神,我繼續往下看,漫天的飛雪落了下來,覆蓋了淒豔的紅,青麵獠牙的怪獸站在封玉屍體前,慢慢變化出人的姿態。
他轉過頭,隔著銅鏡陰森衝我們一望。
讓我掩麵驚呼的是,我認識那張臉。
那是甄允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