膩骨的夜霧沿著濕滑的崖壁攀升,撲至我光潔的腳背上。明明一絲風也無,我的裙擺卻輕微地起伏著,像一隻振翅的蝴蝶,翩然拍動著翅膀。
遠處光禿禿的枝丫上棲著一排幹鵲,嘲哳地叫喚著,吵得人心神不寧。
崖下忽然傳來微弱的求救聲,夢中的我探頭一看,見到兩個半吊在樹枝上的兩個人。樹枝是從一根老鬆上斜伸出來的,老鬆的根紮在舉崖定五六尺高崖壁上,平時沾不著什麽水,生的枯枯瘦瘦,眼看就要折了。
時間緊迫,我隻來得及拉上一個人,我順手選了左邊的那個拉上來,可轉瞬間,被我救上來的那個人的臉就變成了掉下去的那個,陰森森的質問我,為什麽不救他?
“啊”地一聲大叫,我從夢中驚醒。足有半年了吧,沒有做這個夢,現在不知為何它竟又找了上來。寒風順著窗縫灌進來,額頭一片冰涼。
知是冒冷汗了,胡亂用袖子擦了擦,掀開被子下床想倒杯水喝。堪堪點燃蠟燭,一道人影便赫然出現在我眼前,嚇的我慌忙後退數步,直到燭光完全亮了起來,才看清那道人影是白菩提。
捂著心口道:“要死啊,大半夜的跑到別人屋子裏嚇人。”
他並不反駁,一雙星眸在燭火的躍動下光華流轉,淡漠開嗓道:“又做噩夢了?”
我“嗯”了一聲,補充道:“也不算什麽噩夢,頂多算個糾纏不清的煩人的夢罷了。”
“夢由心起,境由心造。如果你到現在還放不下的話談何讓那個夢離你而去。”
“你……”我才一開口,他忽然把一根手指塞進了我的嘴巴裏。
“上次給你的那滴血效用消失了,你再吸點吧。”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開,我被迫吮吸著他的手指,燭火一跳一跳的,他印在眼瞼上鴉翅般的長睫隨著光火的明滅忽長忽短,隨時隨地展翅欲飛的樣子。
須臾,他把手指收回,嘴唇翕動著和我說了句什麽,我也沒聽清,等醒過神來時,他已經不見了。
我卻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躺在寬敞的雕花大**,望著帳頂的花紋發呆。一些記憶,一些被我刻意塵封的記憶出其不意地湧上心頭。
它們越過曆曆時空,如萬頃天河之水從九天瀉落,將我衝刷的支離破碎。
那是元狩十三年,從今年往前數的第五年,我初識白菩提的那一年。
那一年師父為清夢姑娘的怪病憂慮得愁眉不展,茶飯不思。
清夢姑娘娘家姓元,名叫元清夢,聽名字就能猜到是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她也的確是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如不出什麽意外,她本該嫁個同樣出身名門的芝蘭玉樹,鍾鳴鼎食度此一生。可天意不讓她嫁入朱門,天意讓她遇見我師父。
因為一次機緣被我師父挽救於妖怪的利爪之下,元清夢愛上了我師父,拋棄她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追隨我師父來到了虛竹山。我師父呢,亦對這個溫婉如天仙的女子動了真心,一改他古板守舊的性格,在僅僅認識不到十天的情況下,與元清夢拜了天地。
按道理說我合該管元清夢叫師娘,但我不願意叫她師娘,隻一口一個清夢姑娘地叫著。師父直斥我不懂事,倒是元清夢經常替我說好話,即使這樣我也不領她的情,還經常在背後咒她早點死。
沒承想她竟然真的死了。
最開始她隻是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師父見多識廣,很快明白過來她這是給夢貘吸食了夢,變成了無夢人。師父千辛萬苦抓回了吸食元清夢夢境的夢貘。是一對母子,兒子還太小,不能幻化人形,怯怯地依偎在母親腳邊。母親承認是她吸食了元清夢的夢,但她隻吸了一次,沒料到這一次就害對方變成了無夢人。
師父不依不饒,定要夢貘說出複原之法,夢貘說不出來,師父就把他們關進了地牢裏。
由於那隻小夢貘模樣實在太可愛了,我和息珩按捺不住好奇心,經常去地牢裏看他。一來二去混熟了,得知他叫白菩提,他的娘親叫白檀檀,以夢為食,並不是什麽害人的妖怪。
師父卻義正言辭地對我們說夢貘就是妖怪,害人的怪物。
元清夢日複一日地憔悴下去,頭上華發叢生,臉上溝壑縱橫。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失了她窈窕淑女的儀態,平時怎樣現在還是怎樣,花瓶裏永遠都插著一束鮮豔的花,廚房裏永遠放著現成的飯菜……仿佛命運從來不曾欺淩她,不曾使她凋零一般。
相形之下,師父就像一頭失去理智的困獸,妻子也顧不得照顧了,每天下到地牢裏去嚴刑拷打白檀檀,誰勸都不聽。我和息珩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隻是偷偷給白檀檀送傷藥。
元清夢死在杜鵑紅邊虛竹山的那一月。在此之前我曾跟她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那時候她整個人都瘦成了一朵**,虛虛弱弱的,從白檀檀嘴裏問不出來,師父就去翻閱古籍,瘋魔了一般是誓要找出將元清夢恢複正常的辦法。反倒不經常陪在她身邊了。
我端了一碗魚湯進去,光線射進來,房間裏塵埃舞動。元清夢看到我,招了招手,“幽草來了,快過來。”
我走到她麵前,驚訝地發現她的下半身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狀,若有似無地蜷縮在**。我抖著胳膊把魚湯端到她麵前,“我、我熬了鯽魚豆腐湯,你喝些吧。”
她接過去喝了一匙,“嗯,好香,我們家幽草的廚藝又精進了。”
我忽然崩潰大哭,問她說:“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怔了怔,旋即摸了摸我的頭說:“生老病死本是常態,誰都有這一天。以後我不在了,你和珩兒要照顧好你們的師父。”
我狂哭不止,“不,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死。你還這麽年輕,可以活好久好久,你不是一心盼望著給師父生一個孩子麽,你都還沒有生呢……”
“傻丫頭,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就是跟我有關係,我恨你搶走了我師父,經常在背後詛咒你,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她把魚湯放到案上,拉我在床邊坐下,“這不關你的事,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等我有去了的那一天你務必要勸說你師父不要為難那對夢貘母子。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因我白饒上兩條性命。你能做到嗎?”
“嗯。”我點了點頭,擲地有聲地向她承諾,“師娘,我一定保護好他們。”
她愣了愣,旋即把我摟進懷裏,“乖幽草。”
在談話後的第三天,師娘香消玉殞。
當時她的身體虛薄的隻剩下一個輪廓了,撐著一口氣,強行走到了師父的書房前。
師父已經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六天六夜了,瘋狂翻閱著古籍,頭不梳臉不洗,弄得一身狼藉。
師娘站在門口輕輕喚他的名字,他頭也不抬,一個勁兒地說:“清夢你等等,我發現了一處和夢貘有關的記載,很快你就有救了。”
師娘聲音輕若飄絮,用盡她一生的刻骨柔情喚道:“粵……”
師父這才抬起頭,看到師娘半透明的身體忽然呆住了,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明明才幾天的功夫……”
師娘微笑道:“粵……再讓我為你最後梳一次頭吧,你看你,頭發亂的,臉也髒了……”
我打來了清水,師娘浸濕了一條手帕拭去了師父臉上的汙痕。師娘的手掌透明的就像一塊水晶,當覆在師父臉上時,我可以輕易看到那手掌下師父肌膚上的皺紋。
擦完臉後打散了發髻,用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著。這是他們僅剩的靜好時光了,天邊流雲靉靆,樹上鳥鳴啾啾,熏風款款**入室內。桃木梳子突然從師娘掌心穿過,跌落地麵。
“清夢……”
便如一塊剔剔透透的水晶,砰然一聲脆響,她在他眼前碎掉了。來不及說一句告別的話,來不及給他最後一個擁抱,她消失在初夏熹微的晨光下,再也無跡可尋。
師父放聲悲哭,涕泗流了一臉。我和息珩也難過,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整理師娘的遺物。她喜歡的桃木梳子,她的珠釵,她的衣服,我們統統燒給了她。
望著師娘平生最喜愛的那些物件在大火中逐漸焦黑、變形,師父雙目通紅,啞著嗓子吩咐我們說:“去把那兩隻夢貘給我帶來。”
我心頭一驚,“師父要幹嘛?”
師父的眼中洶湧著無邊恨意,“他們害死了你們師娘,我要讓他們去給你們的師娘陪葬。”
“可師娘生前曾說……”息珩忽然按住我的肩膀,“師父稍候,我和師姐這就去把兩隻夢貘帶來。”等走遠了,我問息珩,“你幹嘛不讓我說?”
“師父剛剛失去師娘,正處在悲傷不能自己的階段,哪能聽得進去我們的勸告。為今之計還是想辦法把白檀檀母子送到一個安全處要緊,等過幾日,師父氣消了,自然就淡了殺他們的心。”
息珩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師父平時也不是什麽嗜血殺戮之輩,有一絲點化可能的妖精都不會痛下殺手,這次實在是因為幹係到師娘才失去了理智。想到此處,便對息珩道:“那好,西北方向的白霞峰下有一處我意外發現的秘密洞穴,師父不知道,我們就把白檀檀和白菩提暫時送到那裏去吧。”
令我們始料未及的是,師父等不及我們回去,親自回到竹屋來找白檀檀母子了,正正好好把我們給堵在了院門口。
師父看著我懷裏的白菩提,伸出手來,“幽草,把他給我。”
我退後一步,緊緊護住了懷中的白菩提,隱隱帶著哭腔道:“師父,你就放過他們吧,師娘生前也說了,不希望牽扯無辜的性命。”
師父突然狂性大發,“他們不是什麽無辜的生命,他們害死了你師娘,他們是妖怪!”又看向息珩,“珩兒,連你也不聽為師的話了嗎?”
息珩攙扶著遍體鱗傷的白檀檀,左右為難。我一步踏過去,擋在他麵前,“如果師父執意要逼徒兒違背心意,請恕徒兒恕難從命。”
“逆徒!你這個逆徒!”師父怒發衝冠,忽然拔劍相向。我把白菩提交給息珩,亦拔劍相抗。天空轟隆轟隆滾著悶雷,瓢潑似的大雨落下來。息珩在大雨中無助地大喊著,“師父,師姐,你們快別打了!”
充耳不聞息珩的話,雨勢不停,我們的交鋒也不歇。其實,我老早就想挑戰一下師父了,正好趁這次機會試探試探自己到底學到了多少本事。大雨連珠,師父的斬妖劍斜斜一掠,雨珠瞬間被破開成八瓣,帶著颯然勁風掃向我臉頰,我提劍一擋,劍刃擦著我的小臂掠過去,帶出一串血花。
“師姐!”息珩失聲叫道。
“我沒事。”血珠混合著雨水滴下,落在淺淺的水窪子裏,綻開朵朵血色薔薇。我看到師父眉眼間掠過一絲不忍,語氣也柔和了下來,“幽草你聽話,把他們交給師父。”
還沒等我說話,陰濕濕的天幕像口黑鍋,整個倒扣下來,師父不見了,師弟也不見了,就連白檀檀白菩提母子也一起消失了。暴雨如瀑的大地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轉著圈地喊著他們的名字,回答我的唯有滔滔雨聲,以及一聲野獸的咆哮。
我霍然轉過身去,看到一隻妖獸立於我麵前,紅目猙獰,獠牙鋒利。
毫無征兆地,它向我撲來。我沒有選擇地揮起斬妖劍,一劍刺進了那妖獸的心髒。它高高舉起的利爪落在我臉上,居然是軟綿綿的觸感。然後,我看見它嘴唇一開一合,喚道:“幽草……”
幻相消散於無形,漫天冷雨中,我看到我的劍插在師父胸口。師父撫在我臉頰上的手緩緩垂落,仰天倒在了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