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沒有親眼目睹那場鬧劇,全是聽景祿後來口述的。為了能早點見到息珩,景祿一大清早就去了含章殿外等候,結果息珩沒接回來,自己反倒染了一身風寒。
披著厚厚的毛毯坐在火爐前,捧著一碗薑湯的景祿繪聲繪色道:“你們是沒看到陛下當時給靖王氣的那個樣子,吹胡子瞪眼的,如果不是滿朝文武大臣在場,我估摸著陛下非親手砍了靖王不可。”
景祿說的一點兒也不誇張,換成是我,估摸也受不了這個氣,遑論天子。
靖王昨晚在昊帝麵前把能招的都招了,痛哭流涕地求昊帝放他一條生路,這一切都是我和白菩提親眼目睹的。但不知後來昊帝是怎麽答複他的。今早一上朝,大臣們照舊進言請求廢黜太子。
昊帝不動聲色傳喚來靖王,好整以暇道:“靖王今日就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把昨晚跟孤講的話再講一遍吧。”
靖王便把如何他覬覦太子之位,如何收了一個叫鶴江的門客,如何陷害息珩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事情進行到這裏十分符合昊帝的預期,不符合他預期的是靖王忽然來了個“但是”。
靖王說到激動處,涕泗橫流,含著滿滿委屈的哭腔回**在寂靜無聲的大殿裏,“但是這一切都是父皇你交代我說的呀!”
昊帝被他搞的有點懵,“靖王此話何意?”
靖王沒搭理他老爹,自說自話道:“兒臣昨個兒想了一夜,為救太子而讓兒臣背負一個覬覦儲君之位,陷害兄弟的千古罵名,兒臣是萬萬擔當不起啊。兒臣知道父皇厚太子而薄兒臣,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隻是作為一個替罪羊去死,兒臣不甘心。”頭重重往地上一磕,“請父皇恕兒臣違逆之罪。”
昊帝不料被靖王反將了一軍,怒火中燒。底下的大臣更加怒火中燒,昊帝寵愛息珩是滿朝皆知的,為了愛再英明的君主也會謬妄。朝堂上有一半人信了靖王的話,直斥昊帝荒唐,要求立即廢黜太子。昊帝垂死掙紮,又叫出鶴江來作證,可是鶴江一口咬定他隻是靖王的門客,是個貨真價實的人,並非什麽夢貘,也沒有以操縱別人夢境的本事。昊帝既逼不出他的真身,又無法證明他在說謊,麵對滿朝文武的催逼,隻好憤而宣布退朝。靖王和鶴江則暫時交由大理寺羈押。
大臣們卻沒有就此罷休,一個個揣上小手爐拎著小板凳不怕冷地來到午門前靜坐。勢要同昊帝討個說法。
昊帝急得焦頭爛額,我這邊才聽景祿把事情講完,那邊請我去勤政殿商量對策的小太監就已經到東宮門口了。大冷天的,我實在不想動,合計著讓小太監給昊帝捎個話算了,又一想,皇家規矩多,沒準兒這麽做昊帝當我藐視他呢,隻好辛苦跑一趟。
虹若也在勤政殿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些老頑固有什麽了不起的,他們願意在冰天雪地裏凍著,就讓他們凍著唄,凍死了才好呢。”
昊帝被她的天真給逗笑了,“胡鬧,他們要是凍死了,父皇靠誰治理國家呀?”
虹若還要爭辯,看見我來了,開心地跑過來,“大姐,你可來了,父皇正等你呢。”我扶著額頭,虹若這丫頭,可愛是挺可愛,就是不咋會說話。緩行到昊帝麵前,盈盈衝他施了一禮。
昊帝抬手示意我起身,“朝堂上的事想必你都聽說了,靖王矢口否認,現下大臣們都在午門外抗議,你可有什麽辦法化解這場風波?”
“辦法倒是有。”我說,“隻須陛下將太子暫時轉至大理寺監牢,將此案件交由大理寺卿公審,以賭悠悠眾口即可。”
“可這樣一來孤便回護不了太子了。大理寺公審一定會傳喚萱妃,不但萱妃,甚至是孤以及那天親眼目睹了那件事的宮人都會被問話。這件事,本身錯不在太子,如不能證明靖王陷害太子,太子凶多吉少啊!”
“陛下無需有此顧慮,既然靖王不願意伏法認罪,那我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是了。隻要陛下同意大理寺公審,餘下一切自可交予民女。”
昊帝陰鬱了一整日的心情在此刻豁然開朗,“好,那孤即刻下旨,命大理寺接手此案。”
旨意傳達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午門前的靜坐的大臣們就作鳥獸散了。畢竟寒冬臘月天,不冷是假的,但抗議都抗議了,半途而廢不是讓人恥笑嘛,昊帝的聖旨算是給了雙方一個台階,畢竟要真凍死了一兩個驢脾氣的,於昊帝的名聲也有損。
大理寺辦案雷厲風行,息珩很快被轉移至大理寺監牢,萱妃以及當日目擊了此事件的一幹宮人也被傳喚過堂。昊帝雖沒被傳喚,但也由大理寺卿帶人到勤政殿,親自錄了筆錄。
根據筆錄,息珩當天確實有反常之處,這邊大理寺卿便又著手開始審理靖王和鶴江。
審到靖王也就到了白菩提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明鏡高懸的大堂上,緋紅官袍的大理寺卿沈玉卿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有神,真真是清雅如仙的好相貌。看得伏在梁頂上的我目泛桃花,道:“難怪虹若為了這個沈玉卿要死要活,敢情是個神仙似的人物啊!”
白菩提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你們女人除了看臉還會看什麽?”
“除了看臉還會看臉呀。”我托著腮幫,“哎呀呀,真是好看,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呢。”
“別看了,人家已經娶老婆了。”
“哦,對,之前虹若說過,是個瞎了一隻眼的寡婦,你說,憑他這麽優秀的條件,幹嘛去娶一個瞎眼的寡婦?”
他用之前堵虹若的話賭我,“也許是真愛吧。”
“那、那他幹嘛非要愛上一個瞎眼的寡婦啊?”
“我怎麽知道?你要不下去問問他?”白菩提有點被我惹毛了,“一口一個瞎眼寡婦,一口一個瞎眼寡婦,瞎眼寡婦招你惹你了?嘴不碎點能死?”
我被他罵的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又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急得一拳拍在橫梁上。積灰簌簌而落,下麵的人不約而同往上瞅,慌得我急忙避到陰影裏。
“可能是野貓。”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於是又收攏心神,專注於案情。
隻聽沈玉卿金聲玉振道:“靖王說臘月初八這天夜裏,陛下派暗衛秘密宣你入宮中,暗中授意你為太子開罪,個中詳情,不知靖王可否細細道來?”
“當然可以。”靖王待要說話,堂上不知哪刮來一陣風,吹得他微胖的身形一顫,緊接著就哭了起來。
沈玉卿微愣,問道:“靖王何故哭泣?”
靖王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我編不下去了,父皇根本沒有授意我為太子開罪,相反,倒是我覬覦太子之位,暗中設下陷阱,陷害了太子。”
一旁的鶴江聽到靖王這樣說神色大亂,默默地下頭去想要以夢境操縱靖王,可有白菩提在場,他豈能得手,隻好憤而作罷。
包括沈玉卿在內的眾人聽了靖王的話皆詫異非常,沈玉卿肅聲道:“靖王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我在向沈大人認罪。”
“若靖王現在說的是真的,那麽之前在朝堂上……”
“在朝堂說的也是真的,隻有後半截汙蔑父皇授意我的那些言語是假的。實則是我貪生畏死,不甘伏法認罪。意圖背水一搏。”
“既是如此,靖王今日何故又突然願意承認了?”
靖王絮絮叨叨說了些幡然悔悟的話,沈玉卿不好妄下結論,把目光轉向鶴江,鶴江當然不認,隻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凡人,根本不是什麽夢貘,靖王是教昊帝給逼的失心瘋了,說的話才會前後矛盾。哪知話音方落他就不可自控地化回了原形,待要逃走,白菩提早在門口處布下了一道隱形結界,他一頭撞上去,立馬被結界給擊暈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差不多已真相大白,餘下事宜已不是我和白菩提能插手的了。遂走房頂離開了大理寺。
回東宮的路上我問白菩提,“你剛剛給靖王植入了什麽夢,讓他那麽老老實實就把前因後果都交代了?”老實說他才罵過我,我多少也要同他嘔個幾個時辰的氣。但我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當做沒事人似的問。
白菩提聳聳肩,“我幹嘛一定要用夢,你不知道編織出一個情境叫他把所作所為一字不差地說出來,中間還不能出現任何差池這種事很費腦子和法力嗎?”
“那你是怎麽讓他招認的?”
“我侵入了他的元神,控製他說的啊。”
“哦,這樣啊。”我低頭踢了踢地上的雪。
長街上熱鬧非凡,對麵來了一個買冰糖葫蘆的小哥,年青人,氣量足,扯著嗓門吆喝,“冰糖葫蘆嘞,又紅又甜的冰糖葫蘆嘞。”
白菩提叫住他。給了他三文錢,換了一串冰糖葫蘆,“給你。”
我看著遞到眼前的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問他,“幹嘛?”
“剛才我說話重了,向你賠不是。”
滿滿被焦糖包裹的冰糖葫蘆在陽光下閃著剔透的光,我從白菩提手上接過來,放到嘴裏,輕輕咬來一顆來。
“甜嗎?”
“嗯。”
息珩很快被放出來了,當晚昊帝賜宴,我們在東宮著實熱鬧了一番。
虹若和小葡萄大概是天生的冤家,一湊到一起就吵嘴,今天又吵起來了,就差沒把桌子掀了,被我和白菩提給雙雙灌到了。
直到屋子安靜下來,我們才安安穩穩吃上菜,期間息珩端起酒杯,說是要謝我和白菩提的搭救之恩,我一巴掌拍開他的酒杯,“自家師姐弟,談什麽謝不謝的——小白也不用你謝,你還救過他呢,他幫你是理所應當的。”
後來又聊了什麽我就不記得了,喝了太多酒。月滿天心的時候,息珩送虹若回了鳳陽宮,白菩提也攙著我往屋子那邊走。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哇”地吐了,於是就在欄杆邊上吹了會兒涼風。
白菩提陪著我吹涼風。
冬風颯颯,掠過耳際,眉間、身體說不出來的舒坦,抓住白菩提的衣袖道:“阿珩就會吹牛,以前總在我耳邊念叨他酒量有多好多好,我還真當他千杯不醉呢。你注意到沒,今天他給我挾菜,明明是鴛鴦炙,非說成飛孿膾,虹若說是鴛鴦炙他還取笑她喝醉了……”
白菩提麵上沒什麽表情:“他說的沒錯,那道菜的確是飛孿膾。”
“嗯?那是我和虹若看錯了?”
“你們也沒看錯,隻不過我整間屋子都是我織的一個夢,這個夢唯一與現實的不同之處就是一道菜,夢裏的人看是鴛鴦炙,夢外的人看是飛孿膾。”
我的酒恍然醒了七八分,“你這麽做的用意是……”他打斷我的話,“夢貘和夢魘可以靠植入夢境混淆一個人對現實的感知這你是清楚的,你不清楚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隻能被動接受夢境的植入,有些意誌堅強的人我們的夢境是侵蝕不了他的。
鶴江的法力比我弱,編織夢境的能力自然也不及我。可阿珩卻能夠被他的夢境蠱惑,反之全然不受我的夢境的影響。幽草,你明白我要說什麽了嗎?”
我訥訥道:“阿珩他……對我們撒了謊嗎?”
白菩提點頭,“沒錯,鶴江的夢壓根就沒對他起影響。我猜測他應該是提前知道了靖王的計劃,將計就計,自導自演了這一切……”
“可他這樣做又對他有什麽好處呢?”
“除掉一個一直對自己虎視眈眈的敵人難道還不算好處嗎?”
我忽然覺得背脊生寒,一種徹骨的涼意從頭發絲兒一直蔓延到了腳趾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