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裏茶又一度涼了。

我由茶館二樓向下俯瞰,街上正在上演百鬼夜行戲碼。近半年來都是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不斷從夢境裏跑出來,攪得人們不得安生。

一些膽小的人已經不敢出門了,西市的店鋪也關了大半,呈現出一派荒涼頹敗的景象。以前熱熱鬧鬧的夜市,擱到現在盡顯淒涼。

半年前,因為門毅的出賣,我們在山洞裏被息灩活捉了。之後我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這期間也不知道白菩提與他們達成了什麽交易,醒來時我居然躺在自家的**。

再次回到那個地方,不出意料的人去洞空。

迫在眉睫的危機沒能解決,還弄丟了白菩提,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眼看涼茶也喝見底了,喚來老板叫他再給我上一壺甘露。老板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告訴我他們要打烊了。

我不樂意了,拍著桌子:“要打烊不是還沒打烊麽,廢話那麽多幹嘛,還不快點上茶!”

這樣無理取鬧的後果就是我被老板豢養的一隻六眼怪物扔出了茶館。

怪物當然是從夢裏出來的。

也難怪老板有恃無恐,敢在眼下這個不太平的時節照常開門做生意,敢情是早就跟夢生子聯合了。夢生子中間的確有一些好忽悠的,隨便給點好處就可以為你賣命,老板腦筋活,勾搭上了這無比凶悍的一個,別說人了,就算是其他怪物都不敢輕易來犯。

從冰涼的地麵上爬起來,混入百鬼的隊伍,跟著它們在街上晃**。他們中間有吊死鬼、餓死鬼、怨氣鬼……可謂鬼種俱全。

一隻手舞足蹈的喜氣鬼挨近了我,喪禮上,當有人一襲紅衣紅光滿麵地出現,死者就會化為喜氣鬼。這還是小時候鎮子上愛講鬼故事的阿婆告訴我的。

因為我走得太慢了,喜氣鬼蹦蹦跳跳從我身邊跳了過去,下一個走上來的是還情鬼。關於還情鬼,阿婆也有講過。說它是為數不多的好鬼之一,碰上還情鬼,事事順心。

我倒真想沾沾還情鬼吉利氣,事事順心,可又一想,它不過是個夢幻泡影,就算真能帶來好運,恐怕也還是夢幻泡影。

正當我想著是跟它們繼續走下去,還是回家睡覺時,我身邊的還情鬼突然化作綠色熒光消失了。不單單是她,所有鬼都消失了。不,應該說是所謂的夢生子。

黑黢黢的夜空,一時間被五彩繽紛的熒光充溢著,像極了一場盛大的煙花。一個小孩子突然指著窗外的熒光驚歎:“爹娘,你們快看!”家家戶戶緊閉的房門霍地拉開,原本清寂的街道一下子擠滿了人,以手加額,歡呼慶祝。紛紛感謝上天降下天罰,替他們終結了這場噩夢。

我雖然也開心,但無意參加這場狂歡,隻想趕緊回家。

走到家門口一看,屋子裏的蠟燭居然是點燃著的。我有些不敢置信,心想莫不成果真是還情鬼給我帶來了好運,白菩提回來了。

這一個念頭閃過,雙腿驟然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挪動半步。因為我怕,怕推開那扇房門,裏麵的人根本就不是白菩提。隻是鏡花水月夢一場。

這樣想著的時候,門卻被從裏麵推開了。白菩提一身白衣立在門前,一張俊秀的臉孔給月光浸染得柔和無比,笑望著我說:“發什麽呆呢,回了家也不知道進屋。”

淚花驟然飆出,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撲到他懷裏,聲帶哽咽,“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拍拍我的背,“我臉皮厚著呢,就算你趕我走我都會滾回來死死黏住你,要見不到我談何容易。”

我笑捶他胸口:“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還故意說這種話哄我開心。”

“那你開心了嗎?”

我頭埋在他柔軟的衣料裏,聽著耳邊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心跳聲,由衷道:“沒有什麽能夠比你平安回到我身邊更讓我開心的了。”

又仰頭看他:“對了,天歌城裏的夢生子都消失了你知道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又是如何脫身的?”

他牽起我的手:“進屋裏來,我慢慢給你講。”

事情是從我昏迷之後講起的,跟門毅息灩動上手後我被打昏了,餘下的事皆不曉得。

白菩提說當時他為了保護我隻好答應了息灩的要求,跟他們合作,息灩為表誠意就派人把我送回了家,反正她要的人已經到手了,留著我也沒用。

最開始息灩當然不可能信任白菩提,處處提防著他,不允許他離開他們的領地半步,甚至封住了他的法力,不給他一點兒逃跑的機會。

白菩提也沒想著要逃跑。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巴不得多了解她一些,摸清楚她的底,好一擊得勝,徹底了結她呢。

在他一生所遇的夢生子中,她稱得上是最有心計的一個,難纏也難對付。時間久了,倒教他對她產生了一種難得一遇的對手的錯覺。

收服了白菩提,息灩再也心無顧慮,離開了陰暗潮濕的洞穴,搬去了一座府邸。

門毅存意避著白菩提,不讓他抓著他的影子。白菩提卻一心想要同他搭上訕。

拜訪被拒後,直接用腳抵住了門:“把人拒之門外可不好哦。”

門毅無奈一笑,“沒見過你這麽賴皮的,行啊,你不是要進去嘛,進去吧,我走。”果真放開了門,負手往後花園去了。

白菩提抬腳跟上,“你不在屋了我還進去幹什麽,去後花園看花啊,一起唄。”

門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你到底想幹什麽?”

“既然你都這麽問了,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白菩提收起臉上的笑,直視門毅的眼睛,“為什麽?”

門毅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卻故意裝傻,“什麽為什麽?”

白菩提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再次笑了,“聽說小纖死的時候你沒掉一滴眼淚,怎麽那麽絕情啊,畢竟是以前愛得死去活來愛著的戀人,怎麽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

那一瞬間,門毅眼中騰起的怒火似要把白菩提燒為灰燼。白菩提竄到一旁:“哇喔喔,開個玩笑而已,莫惱莫惱。”

門毅深深瞪了他一眼,氣呼呼走了。

以後的數日,白菩提都致力於挑撥息灩與門毅的關係,甚至當著息灩的麵詆毀門毅,息灩當然一笑而過。不久,息灩下了個命令,要白菩提給她訓練出一支可以指哪打哪的夢生子大軍。

白菩提雙手一攤:“夢生子要果真那麽好擺布,我早就用來對付你了,犯得上淪為你的俘虜麽?”

息灩想了想,“也對。”

轉念又道:“那你就再放出來一些夢生子來,我瞧著近日的天歌城可是太平得緊啊,大家好像都不怕我們了。”

“我就想不明白了,這樣一來對你有什麽好處?夢生子多了,難保不出現更多像你這樣野心勃勃的,你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麽?”

“這麽說你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那我還留著你幹什麽?”

“你不是喜歡我嘛。”

“我喜歡你?”

“對啊,上次在那個洞穴裏你和門毅聊天我都聽見了。”得意洋洋衝息灩一笑,“是虹若對我的感情影響了你吧?一方麵想殺了我,一方麵又舍不得,你怕是一輩子都要活在這道陰影下了。”

“我不痛快,難道就會讓你痛快?”飄然然伸出一隻手,在白菩提手上捏了捏,拂袖就去了。

白菩提托著被捏斷的腕骨,眸光森然道:“還真是蛇蠍心腸的壞女人呢。”

蛇蠍心腸的壞女人沒能活到那一年的冬天。

是白菩提與門毅共同設下的圈套,以一場夢境誆住了她。

沒錯,門毅從來就沒有背叛我們,白菩提也是在那一次不愉快的交談之後才確定了這一點。即使偽裝得滴水不漏,可眼神總歸是騙不了人的。那日門毅憤然而去的時候曾深深看了白菩提一眼,正是從那一眼裏,白菩提望見了端倪。

那之後白菩提總是當著息灩的麵表達對門毅的不滿,營造出不合的假象。實際上,兩人早達成了共識,要置息灩於死地。

當初門毅之所以出賣我們,也是為了留下白菩提。單憑他自己還不足以扳倒息灩,必須有人幫忙才行。白菩提顯然是個絕佳幫手。

半年時間,他們利用半年時間編織出了一場精致幻夢,將息灩送入了萬劫不複的地獄。

至此,被陰雲覆蓋已久的天,終於撥雲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