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往旁邊看, 那是淩鯤鵬的徒弟小河,他抬起手,點開一道靈決, 浮光流轉,在夜幕中匯聚成煙, 緩緩凝成畫麵。

“師叔, 在戍邊, 您在打鬥之時,曾讓我給您施個留像術, 把您打鬥之景記錄下來, 我施了留像術,後來忘記關了, 再之後我們被戍望抓住,他……去救您, 我當時在簾子後麵暈著,但留像術還在,也記錄了戍望與他的對話。”

他單獨把這一段放出來, 這留下來的畫麵他一直忘記傳給師叔,今日想起來,放出來自己先過目,準備挑點好的傳過去,然而看到了這些畫麵,當時嚇得腿發軟,他師尊還在外麵想辦法對付那些花瓣, 他隻好忙不跌跑去找宗主。

彼時大殿還有另外幾個仙尊, 眾人一聽都惶然怔住。

那煙霧中的畫麵, 戍望對聖君……不, 對邪神說:“我的燈,你不能覬覦哦……你趕緊的,把魔氣弄回來。”

而後又說:“你我息息相關,我是邪魔你是邪神,我因亡靈之氣而生,你因離人之思而生,你我本應該合作啊,解決掉所有的人,到時候天地萬物盡歸你我,我們就是造物主。”

邪神道:“挺好的,但我為什麽要和你分呢,我一個人盡享世間,為我獨尊,不好嗎?”

再之後,畫麵就沒了,戍望一腳踢在簾子後,無意中打消了留像術。

那個時候,許千闌和這被抓的幾人都在昏迷中,隻有他二人說話。

“說得清清楚楚,邪神與邪魔息息相關,邪神因……離人之思而生。”小河道,“他對付戍望,不是在幫我們,是他要一人獨尊,他親口說出來的,這些花瓣,你也親眼所見,師叔,你還不肯相信嗎?”

許千闌呆愣了幾許,而後往回走。

君若時連忙拉住他:“師尊,此事得萬分謹慎,您別冒險去找他麻煩啊,他萬一傷害您怎麽辦?”

許千闌又愣了一下,側頭道:“我沒有要找他麻煩啊?”

“師尊……”

“許仙尊你還是不信嗎,若非證據確鑿,我們怎敢質疑他?”

許千闌腳步頓住,仿若在發呆,神思遊離又回歸:“我也沒有不信啊。”

“那你這是……”

他不再回應,堅定往回走。

“師尊……”君若時連喊幾聲,未見他回頭,實在擔心師尊出危險,連忙跟了上去,另幾人又阻攔他,同樣阻攔不住,也隻好跟了上去。

他們七嘴八舌地勸著,一路走回去,已是又有不少人跟了過來,及至流霜殿前,吵吵嚷嚷,原本不敢讓那邪神知曉他們已發現其身份,可是現在直接回到了人家門前,不知誰沒站穩,不小心摔倒,“砰”地一下撞開了院門。

喧囂之聲嘩然而止,眾人陡然屏息凝神,驚駭地看著院內人。

院中白衣人仍坐在庭院中,淡然品茶。

想來那門外吵嚷之聲他不可能聽不見,有人按耐不住,顫聲道:“你是邪神,那些花瓣是你放的!”

輕吹熱氣的人動作微頓,緩緩抬眼:“哎呀,發現啦?”

“真的是你!”眾人又是大驚,想不到他竟直接承認了,他們相互拉著慢慢往後退,君若時把他僵立的師尊也往後拉,“師尊你看到了,他都認了。”

白衣人抬眸掃過這一眾人,卻唯獨不看許千闌,他慢悠悠挪過視線,再品一口茶。

輕微的動作,卻讓圍觀眾人駭然心驚。

院內人淡然喝茶,院外無人敢言語,也不敢動,都倍加小心地盯著他,心跳隨著他的動作起伏。

見他放下杯盞,落在桌上,哢嚓一聲細響,又讓這眾人嚇了一跳。

白衣人緩緩起身,微勾嘴角:“既然都知道了,那就不陪你們玩了。”

他展開雙臂,衣袖隨風輕動,身形懸空而起。

明月如霜,花枝輕動,那一片白衣的身形沾滿了月華清輝,緩緩向著月光而去,飛花落在他的肩上,絕代風華的容顏靜看世人,仍略過一人,幾分悲憫,又緩緩一笑,寬袖一揮,身形驟然消失。

“他走了!”驚懼眾人在這第一時間的想法是,不能讓他走了。

他們幾乎是沒來得及多做思慮,也由不得思索打不打得過,追不追得上,都快跑了幾步臨風而起欲追。

那寒風之間,一人原本也在追上去,而瞥見這一群人,又停下,執長劍回頭揮劍氣一擋,將這一行人愕然攔住。

眾人驚住:“許仙尊你幹什麽?”

“許仙尊,事實擺在眼前,你不要自欺欺人,不要袒護他!”

“許仙尊你讓開,他在降災厄於世間啊,你沒看到嗎?”

許千闌麵無表情,再一揮劍氣,將這些人逼落下去。

眾人踉蹌落地,怒而一指:“許千闌,你一向嫉惡如仇,怎的現在如此黑白不分了?”

“你們不要說我師尊,他一定有他的想法。”

“什麽想法,他就是在偏袒那人!”

“許仙尊,我們知道你心屬他,可是,他連你也騙了啊,他有告訴你他欲降給世間災厄嗎,你清醒一點啊。”

“別廢話了,他已經被愛情衝昏了頭,哪裏能聽進去?”

“許千闌,你讓路!”

許千闌執劍靜立,月下衣隨風動,劍氣擋在眾人麵前,始終未鬆開。

有這一道劍氣,沒有人再能追出去。

下麵有人罵罵咧咧,也有人耐心勸慰,而他不鬆手,也不回一句話。

所說非所想,承認了也不一定就如表麵。

而就算……是他做的……

在那喧囂嘈雜之間,許千闌腦海裏隻不住地回想著一個問題。

一個師叔曾經問過他的話,倘若我與眾生落入水中,你先救誰?

那時他沒有回答,而現在,他心裏已有了答案。

所有的原則,都可以為他放棄,不管那個人是正是邪,他都義無反顧要站在他身邊。

可是,他又去了哪裏?

他抬頭,看那月下早已不見人影,隻有一輪孤月,寂靜灑落人間。

這些人已不能追得上了,他收回劍氣,於月下回首:“小君。”

君若時連忙叩首:“師尊……”

“謹記先祖教誨,好好守護仙門。”

君若時慌忙抬眼:“師尊您……”

“今日起,我與微明宗再無關聯。”他道。

說罷不等眾人回應,他長劍一轉,禦劍而去,衣袂翻然,身影很快遠去。

“師尊……”

“許仙尊……”

各種呼喊回**在這夜空之中,那夜色裏飛花點點,空靈輕柔,卻皆為“離人之思”。

許千闌抬手拈花,無聲一歎,天地浩大,該去何處尋他?

他拔下發簪,先去了水天之幕。

隻有水聲,一片昏暗,沒有人,沒有看到師叔。

這裏很大,他花了好些天在這裏到處找了一遍,確定師叔不在這裏,又回到人間。

那些激惹著人們情緒的飛花還在,他禦劍從大城小鎮穿過,但人間沒有什麽變化,還是歡聲笑語,盛世祥和。

有很多修者們在警覺地驅逐著這些飛花,現在還沒有出亂子,隻是飛花散落的“離思”還沒到一定數量,待人們沾染的越來越多,就會大幅度影響人們的情緒,那時候就是戰爭不斷,生靈塗炭。

眾人也在尋找邪神下落,不將邪神降服,又如何能消散這些花瓣。

許千闌找不到,他們也找不到,有一部分人悄悄追蹤著許千闌,被他發現,也都一一製服了。

人間山河都踏遍,沒有那人的蹤跡。

他還去了幽冥,那裏已坍塌,什麽也沒有。

這期間淩鯤鵬與他聯係過幾次,他離開微明宗後,就去除了與所有人能聯絡的傳音,隻留了師弟,除了淩鯤鵬沒人可以再聯係上他。

那日江暮離去,淩鯤鵬還在外麵,回去得知消息,立刻就傳來了靈決,與他道眼中所見不一定為真,即便為真也不一定沒有隱情。

這正是許千闌心中所想的,當然,就算沒有隱情,那也無所謂的,他不在乎。

之後淩鯤鵬又問過幾次他近來可好,最後一次,淩鯤鵬道他要去尋山府隱世了,修界也好,仙門也好,都不再過問。

許千闌回道,那該恭喜,何時路過他的山府,一定拜訪。

而後,繼續一個人踏上尋人之路。

落日黃昏,他坐在一個小城裏路邊的小攤前,要了一碗熱粥。

又是寒冬天氣了,雖不畏饑餓與嚴寒,但天冷了,還是想要吃一口熱乎的東西。

粥裏冒著白氣,他輕輕一吹,嘴裏也呼出了一口白氣,滿城飛花若粉色的雪落,這花起初惹人們驚奇,現在他們似乎都已習慣了。

他剛喝了一口,無意往路邊一瞥,低頭間一怔,再抬頭,叫住剛剛走過的人:“言小白。”

背包袱的短襟少年驚住,愕然回頭:“師尊!”

言小白走過來磕頭:“師尊,好久不見,弟子給您請安。”

許千闌扶起他,看他這身裝束不是仙門服飾,也未佩劍,不像是出來曆練的,問道:“你怎麽了?”

言小白神色哀戚,又給他磕了個頭:“我之前被戍望附體,險些釀成大錯,我還是不在仙門呆了,我已經跟師兄請辭,要回家鄉了。”

“宗門有人欺辱你嗎,你怎麽不跟你師兄講?”

“沒有沒有,是我自己心裏不舒服。”

“戍望之事你也是受害者,不要自責。”

“可……那帶著戍望神魂的麵具,是我送到微明宗,又帶去寶器宗的。”言小白低眉,“一切的開始,都是我引起的,算了,我本來資曆也不行,修不出什麽來,當年師尊您沒看上我是對的,其實我去寶器宗,他們也是不要我的,是看在我哥的麵子上才收我。”

許千闌無奈一歎:“不管資質如何,好好修行,一定有所回報的。”

“弟子知道,可……我真的不想修行了,我的心裏不安靜,也修不進去了。”

“那好吧。”他去意已決,許千闌也沒法再勸,“我記得你家鄉沒有親人了吧,你回去可有謀生的路子?”他還不能辟穀,要吃飯的。

“回去看看吧,我有手有腳,年輕力壯,肯定餓不死的。”言小白想了想,“我就是不知道老家的房子還在不在,那條江幹了之後,岸邊已經沒多少人住了。”

“你好像說過,你的家鄉叫什麽來著?”許千闌舀了一勺粥,繼續在嘴邊吹著。

“叫長歡鎮,沒改名前叫九離鎮。”

“啪”地一下,許千闌手裏的勺子陡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