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千闌不敢亂動, 連呼吸都想屏住,好像這場景,這個人, 極盡脆弱,他隻要動作大一點, 就會讓這畫麵消失了。
他一點點在水中走, 腿上還痛著, 步履蹣跚,一步一步, 向他靠近。
一直走到麵前, 這人依舊是雙目緊閉,那驚世的容顏沒有半分表情。
許千闌慢慢跪在水中, 仰頭看著他的臉,輕輕地喚:“師叔?”
那眼瞼微動, 靜坐的人緩緩睜眼,看到他有一瞬茫然,頓了一會兒, 方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找了很多地方。”許千闌的身軀已在顫抖,聲音也戰栗,“你還好嗎?”
江暮點點頭,低眉看他,向他伸出手。
他連忙牽住那手,但覺一股力,將他從水裏拉到了石頭上, 他的身上滴著水, 跪坐在巨石之上, 想碰又不太敢碰眼前人, 虛虛按著他的胳膊:“這是什麽地方?”
“水之盡。”
“水之盡……又是什麽?”他小心翼翼問。
“我的歸處。”江暮看著他的臉,“你來幹什麽?”
“我……”
“若問花瓣的事,你看到的,就是真的,是我將“離思”散落人間,是我帶去了悲傷憤怒的情緒,我的耳邊一直被哭喊聲,尖叫聲包圍著,近萬年時光,我一直被這些聲音纏繞,我現在……要散給人間,讓所有人來分擔,你聽明白了嗎?”
許千闌怔了怔:“聽明白了。”
“我已說過,我不管著你,你也不要管我,如果你是來勸我收手,我不會聽,你若是來質問我,那……你也當知道,你敵不過我,回去吧,別來找我了。”
“我不回,我不是來質問的,那些我都不管。”許千闌連忙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正說著話,忽而聽得幾聲巨響,恍若石塊碎裂的聲音,周邊水麵泛起了浪。
江暮將他往身邊一拉,肅然抬眼。
緊接著,又有幾聲巨響,水麵劇烈晃動,眼前巨石炸裂,刺眼的光如若透過鏤空的牆,縷縷進來,有嘈雜的人聲:“炸開了炸開了,一花一世界,這水珠裏果然另有乾坤,還好許仙尊帶路,不然我們打死也找不到這裏來。”
“邪神在這裏吧,找到了咱們怎麽辦?”
“硬拚唄,還能怎麽辦,我已知會各宗門,現在很多修為高的道友們都在往這邊趕了,馬上就到。”
那是宗門修者們的聲音,他們說著話,又有靈決一閃,再有炸裂之聲傳來,水麵晃動得更厲害,大片的浪花卷起,兩人坐著的巨石顛簸不停。
許千闌緊緊拉住江暮,惶然看著他:“不是我帶來的。”
石塊次第炸裂,這裏零星幾點石頭已全然碎成粉末,那從上方透進來的光越來越多,水浪越來越大,“轟”地一下掀起又倒灌,好似盛著水的瓶,被人劇烈地搖晃。
“哢嚓”一聲,他們坐著的這一塊巨石也裂開。
江暮一攬身邊人,淩空而起,抬袖遮了一下漏進來的天光,看這水麵顛簸又翻湧。
他閉了一下眼:水之盡毀了。
外麵的人能找到這水中乾坤,但是進不來,這裏隻對許千闌包容,但他們進不來,不妨礙從外施展各術,炸開了一點天光,此處空靈不染塵,沾一點外來雜質就會自毀。
轟隆之聲愈發增大,水浪翻起,落下時的巨大力量震天撼地,兩人雖懸空,也在這動靜之下晃了幾晃,又見那水麵開始顛倒,水流湧起,越來越高,又轟一下迸裂。
江暮攜著懷中人,輕揚衣袖,一掌擊開上方的天際,無數陽光透進來,而水浪更加翻湧澎湃,他帶著人從那裂開的縫隙中飛出,巨浪聲赫然止息,驚天水幕洶湧,卻又盡收一滴水珠中。
水珠落地,水中乾坤毀滅,震天撼地的響動,又無聲無息。
那一眾人還在探測著如何進入,赫然看見二人現身,不由地驚了,紛紛往後退去,待看清江暮,又都惶恐地舉起法器。
亦有許多人聞訊趕來,戰戰兢兢將他圍住。
風吹動白衣長發,江暮微眯眼睛。
有人道:“邪神,你……你收回花瓣,我們不……不為難你。”
江暮的眼眸掃過這些人:“我為什麽要和你們講條件?”
眾人瑟瑟互看,是啊,他們這不是在說大話嗎,都是修者,連飛升的資格都還沒有,哪裏能為難的了他?
但……縱萬死,亦不能退縮。
他們膽戰心驚地將人圍在中間,可誰都不敢動,有人朝許千闌喊:“許仙尊,你不要執迷不悟了。”
江暮不再看這些人,目光落在身邊人身上。
許千闌拉住他的手,聲音裏還有些顫抖,仍重複著方才的話:“真的不是我帶來的。”
“我知道,但是,你走吧。”他輕輕撥開眼前人的手,轉身一揮衣袖。
許千闌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兒,帶我一起走。”
江暮頓了一下,回頭,目光又有一絲茫然:“水之盡被毀了,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兒,我再找找看。”
許千闌抓緊他,生怕他一眨眼就消失了:“無論你去哪兒,我都跟你走。”
江暮看著他,緩聲道:“許千闌,你願意給我守墓嗎?”
許千闌一怔,繼而大驚:“什麽,你……你怎麽了,你不是神嗎,你不是不死不滅嗎?”
“隻是這般一問,往後,無數個千年萬載,如果我如在水之盡一樣,閉上眼睛,不能再理會你,但我要你守在我身邊,不見天光,不見萬物,隻守著我,永永遠遠,沒有盡頭,沒用終點,你,願意嗎?”
許千闌徐徐俯身,跪在他的麵前,若如珍寶一般緊緊拉住他的手,仰起頭,目光堅定又虔誠:“我願意。”
江暮低眉看著他的臉,微微彎起嘴角,聲音清雅若泠泠泉水,又有高山寒雪的冰冷:“我不願意。”
他在對方呆愣之中,緩緩抽出自己的手。
周圍人見他要走,顫顫往中間逼近了一些。
他的眉眼一掃,那逼近眾人便轟然往後倒去,半點抵抗能力也無。
嘈雜的痛呼之聲中,江暮輕輕一推,眼前人便若如風箏一般往後飄去,許千闌拚命要往前,卻動不了,任他再怎樣伸手,隻若在水中懸浮一般,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那人。
那白衣人輕揮衣袖,身形轉瞬消散在眼前。
“不要……”許千闌大喊,他百般掙紮,卻隻是緩緩飄著,慢慢向下落去。
周邊眾人都摔落在地,邪神已消失了蹤影,許仙尊如落葉飄下。
炸裂的石塊散落在荒草叢中,言小白抬頭看去,修者們日常打鬥會設結界,不讓凡人看見,但他自仙門而出,能看見他的師尊落地,失魂落魄的樣子。
師尊站起身,眼中泛紅,慢慢提起手中劍,凜然看向眾人。
周圍人看他狠戾神色,驚道:“許仙尊,你要幹什麽,你要對付我們嗎,邪神還未抓,你要窩裏鬥?”
許千闌眼若滴血,一字一句道:“誰跟著我來的,水之盡是誰炸的?”
眾人齊齊看向一位藍衣仙尊,這人道:“許仙尊,我的確是循著你的蹤跡找到他的,但是,找到他是好事,至少現在把他逼出來了,我再勸你一句,不要執迷不悟,你還記得你是誰嗎,你在助紂為虐知道嗎……”
這人還未說完,忽地一劍直刺他心口,他心間陡然一痛,惶然瞪大了眼睛,慢慢栽倒。
許千闌收回劍,閉眼深吸了一口氣,乘風而去。
舉目天地茫茫,他再一次把心上人弄丟了。
他心焦力竭,再度踏上尋人的征程。
而其他人跟他尋到此處,便也猜出了江暮神格本源可能就是這條江。
水中生出的神格,這水曾流經許多地方,如今又幹涸。
無魂無魄,不死不滅的神,也未必沒有弱點,知道他的本源與神格是如何誕生的,說不定能找到辦法。
那戍望是亡靈之氣所化,消除其本源亡靈,就消滅了他,這位也是一樣,本源再加滋生他神格之物,當是同理。
神格本源為水,因“離思之情”而生出神格。
就算是邪神,既有“神”之位,那就與人間相連。
凡人天生具有奇妙的靈氣,雖不敵妖邪神魔等,但這種靈性於無形中主宰著萬物,便是那天道也因靈性而存在,為他們看守著妖邪等各界,倘若世間再無平凡人類,天道也將消失。
魔由邪氣生,不與人類靈性相關,神由正氣生,與靈性關係密切,凡人的這種靈性能夠牽製神。
故而,采人類靈性,取本源之水,融人間離思,施尋源之術,能將他引來,再以他本體之水做束縛,幻為牢籠,可將他困住,若困於其中,各宗門齊力使出對決之法,壓住他的靈力,若壓住靈力後,再施以懲戒之術,限製其靈力恢複。
隻不過神到底不是魔,自是無法消散,但起碼……能逼得他收回花瓣吧,他們的目的也隻是如此。
人類靈氣有天然保護,采集不易,尋源之術也不易,那是要引神來,非輕易施術就能成,本體之水為束縛幻化牢籠也不易,各宗門術法不統一,對決之法不容有半點差錯,必須要配合得當,懲戒之術也要及時,否則靈力恢複,就有可能衝出束縛。
層層相關,每一層都繁冗而不能有半點差錯,將這些做成,得需多少年不清楚。
而在他們用了許久,將這個方法一點一點研習透徹時,微明宗突然宣布退出。
這無疑給各宗門迎頭一擊,主心骨退出了,他們要失去最大的力量。
各宗門不解,微明宗隻道,“離思”花瓣微明宗定會加派人員繼續驅逐,但那俘獲邪神計劃,他們不參與。
“這不是治標不治本嗎?”各宗門道,“戍望的教訓還不明白嗎,不去打他的本源亡靈,他召喚的那些魔物就無論如何也打不完,這是同樣的道理,不將邪神俘獲,“離思”也不可能打完。”
“君宗主,你老實說,是許仙尊不許你參與嗎?”有人問道。
君若時向眾人拱手,正色道:“那日長歡鎮之後,我再沒見過師尊,非他所令,隻是我微明宗眾人之意願,微明宗不與邪神為敵,若前宗主在世,也定然不會參與。”
既如此,各宗門不好再說,驅逐花瓣,俘獲邪神,皆為眾生,無法分辨孰是孰非,在世人眼中,那邪神就是在降災厄,可沒人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花瓣飛了這麽久,人們的各種情緒有些被激起,但也還是沒到引起戰爭的地步,一麵是修者們都在驅逐,一麵也是花瓣帶來的情緒還沒達到激化的數量。
可那留像術中所現,他也的確親口所言,他要獨享世間,毀掉所有人,成為造物主,唯他獨尊。
微明宗退出,自然不是懼怕,是念及舊日情分,可……倘若他所言為真,這情分如何來念?
以眾生來換一份舊情嗎?
除了微明宗,其他各宗門與諸多散修堅定參與。
那邪神不管身在何處,隻要擺好了尋源之術,當是能引來的。
采靈性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各個修者們遊走奔波在人間,他們要在那人多的街市上奔走,要與每一個人都碰上。
有弟子無意中碰到了一戴著冪籬的黑衣人,沒有從他身上采集到靈性,弟子走過幾步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凡人,他駐足回望。
那黑衣人也駐足轉頭,揭開麵前的紗。
弟子張大嘴:“許……許仙尊?”
自長歡鎮之後,人間已過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