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微明宗較安靜, 很多仙尊去參加慶功宴,有一些弟子被抽去幫忙,暫停了授課和其他活動, 留在仙門的弟子們可自行安排。

滿是靈植花草的庭院中,師母剛剛摘下一枝梅花, 忽而眉頭一鎖, 痛苦哀呼:“我肚子痛。”

方蕪正在這裏陪她賞花, 見狀大驚:“是不是要生了,趕緊找醫修。”

臨盆日子就在這幾天, 岑潭兮早就請好了醫修在仙門住著, 他接母親回來的時候沒從藥靈穀帶人,就他舅舅之前做的事來看, 讓藥靈穀接生,他是不怎麽放心, 修界除了藥靈穀,也不是找不到醫術高明的醫修。

醫修們很快趕到,亦有不少留下的弟子們聞訊前來幫忙, 但大多數沒有生孩子的經驗,也著實幫不了什麽,都在殿外候著。

焦急等待間,聽那一位嘴碎的醫修在門外悄聲說:“好奇怪,前幾日還覺胎兒氣息弱,八成生下來也活不了,我們曾向宗主請示, 心裏要有個準備, 當時宗主倒是沒多大反應, 好像知道一般, 隻叮囑我們不要告訴夫人,結果今天這胎兒氣息又有所增強了,可喜可賀啊。”

“那是不是沒事兒了?”言小白很是好奇,問道。

“不好說,雖有增強,但還是有些弱,不一定……”這醫修道,“這是要臨盆了,沒有通知宗主嗎?”

“已傳靈決,未有回複。”有弟子道。

想來是宴席上吵鬧,沒聽到吧,這醫修點點頭,轉身進去。

屋內不斷有痛呼之聲傳來,聽之讓人膽戰心驚,方蕪與言小白又給他們師兄君若時傳了一道靈決想問問那邊情況,同樣沒有回應。

魔淵之上。

狂風呼嘯,無數道靈決鋪天流轉,齊齊指向中間的紅衣人。

許千闌還在呆愣之中,血從嘴角滴滴落下,無數記憶不可遏製地湧上。

他記得師叔讓他多用洗滌之術,說那樣祛濁除邪,曾很嚴厲地說他走了他也得多練,臨走時也又提醒了一遍。

那個小蓮花精說他有魔氣,問他是何來曆,師叔當時凜然阻斷他的話。

紅蓮村他曾問師叔火靈可要去尋,師叔說不用。

原來,師叔一早就知道,他就是火靈。

他真的是魔!

是千年前被封印在魔淵,又於三百年前逃出去的火靈。

魔淵自己不會燃燒,千年前的魔淵之火是因為他被封印而起,而之後又因仙門之過起火,他由此逃離。

或者說,是因那數十村民的枉死,才讓他逃離。

而數月前的上一次起火,可跟他有關係?

業障該償,天道一百零八鞭,原來不是替師祖受的,是他該承受的,他是因那些枉死冤魂而逃脫。

千年前他也曾被戍望點燃,引四方妖邪起,三百年前他逃脫,火靈之力再引妖邪起。

這業障,原本就是他的!

怪不得,師叔說,讓他來承受。

那怨靈小娃娃說他不是一百歲,是三百歲,他是三百年前逃離後,開始有了魂魄,有了人的意識嗎?

然後呢,沉睡了近兩百年,慢慢地化成了人?

化成了人類的嬰孩,在這魔淵附近的紅蓮村睜開眼,沒有了一身魔氣,隻若普通小孩,無家可歸,被村民們收養。

那魔淵時有仙門中人巡視,是當年師祖給師尊下的命令,因為,火靈逃了,但殘留的火靈之氣還在,火靈既封印這麽多年也無損,其氣息自然也無損,還需多加看管。

當年天道出手才封印火靈,即便他逃了,下界修者又能耐他何,他沒有實體,尋不到,抓不住,故而師祖悲道浩劫將至。

而正因仙門時常巡視,讓已化為孩童的他資質被發現,才有機會進入仙門,又成一番因果。

他是燈的核心,若單獨被抽出來,便是火靈,是摸不著的一道光,但與配件相遇,點亮之後,那些配件不管之前是什麽樣子形態,支配過什麽人什麽事,將全部消散,由火靈重鑄幽冥燈主體,此時,他就是幽冥燈。

不管怎樣,他本來就是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物件。

沒有生命的物件,卻化成了人。

師尊待他如子,悉心教習他,倘若知道,他就是那使得師祖立下生死令的“罪魁禍首”,可會後悔?

他的身軀止不住顫抖。

他平生所願斬妖除魔,卻不想自己就是召喚妖邪的魔。

師叔被請來要拯救的蒼生,是他將要釀下的禍端。

血滴滴落在手背,周圍靈決不斷流轉,圍在他身邊的那幾位大能凜冽道:“各位道友隨我一起布陣,咱們需盡快將製服,否則等他能力恢複,我等就不是對手了。”

直接殺掉他,火靈隻是會失去做為人的意識,這個化成的生命已死,但火靈並不會消失。

隻有將他打入魔淵之中,他這樣化成的有意識的生命消亡後,由一個人,變成一件物品,再無魂識與思想,他會變成幽冥燈,即便融化不了,也是封印在內,再無重見天日時。

道道靈決於他頭上匯聚,偌大陣法轟隆隆壓下來。

嘈雜人群中幾人飛身而上,擋去襲擊,岑潭兮與淩鯤鵬還有君若時以及另幾個弟子亮出法器,護在了他身邊:“諸位且慢。”

“岑宗主,他已是魔物,切莫因一念之仁放虎歸山。”周圍人道。

“他是我師弟,雖是魔物但有人的意識,他生來純良,我相信他會自己掌控好的,還請各位手下留情。”岑潭兮向眾人拱手。

“那是他之前沒有覺醒,你當他如今還會如之前那般嗎,那幾個配件是如何蠱惑他人,造災厄無數的,寶器宗主如何死的,方家城主如何死的,還有仙萊島主,這些你忘記了嗎?”

“這些人若至純至善,無懈可擊,根本就不會被蠱惑。”

“哼,那還有那麽多無辜之人慘死呢,被斬去人頭的諸多弟子,化成燭人的諸多百姓,他們又何其無辜?”

“這些是寶器宗主和方城主造成的,憑什麽賴到我師尊頭上?”君若時道,“還是我師尊去解決了這些麻煩的,你們一個個剛剛還吹捧著,說我師尊功不可沒,現在發現了他是魔,就將一切禍端倒到他頭上了,這是什麽道理?”

“事情是他解決的,但也很難說不是因他而起的。”

“這都是你們的猜測,憑什麽就此定論,還是那句話,若被蠱惑之人無懈可擊,魔物覺醒了也於他們無可奈何,做錯事的是人,不是物。”君若時回身看著許千闌,他的師尊,今日原本是一襲紅衣,立於高台,風華絕代又意氣風發。

可是,他現在遍體鱗傷,在那浮光之上已是站不起來,他的眼眸灰暗,失去了光彩,他身上血不斷滴落,好像哪兒都在流著血。

君若時眼中含淚:“師尊的傷,都是方才舍身力抓幽冥燈所致,倘若他沒受傷,未必就會被你們困於此。”

“你們實在是太意氣用事。”那一眾大能搖頭,“他之前做的事我們感激他,但現在,是萬萬不能留的,他將會是修界的劫難,都下去,不要再耽擱了。”

岑潭兮厲聲道:“即便要處置,他也是我微明宗弟子,該由我仙門來,由不得你們動手。”

“他是魔,除魔是整個修界的責任。”

“別跟他們廢話了。”淩鯤鵬插話,“咱們直接把師兄帶走就是,絕不能讓他落入魔淵。”

另幾人點頭,欲攜許千闌離開,而其他人舉法器相阻,一時間各種靈決飛速流轉,魔淵之上眾人交戰。

其他人在下麵,有人呐喊著斬妖除魔,也有很多人覺得惋惜,沉默著不言,亦有人欲上去相救,但無法靠近。

流光與血氣不斷湧出,上方打得越發激烈,轉瞬風雲變,剛剛他們還在恭維與讚頌,眨眼間,又可以將人圍困。

應梧玉瑟瑟發抖地挪到他爹身邊,驚慌問:“我是不是闖了個大禍?”

應行霄瞥瞥他,不經意勾了一下嘴角:“魔物早晚是要暴露的,這是為民除害。”

雖這樣說,應梧玉心裏還是慌慌的,回去後大師兄又該罰他關禁閉了吧。

他心驚膽戰地從人群中穿過,跑到前麵在那決鬥之處憂心地觀望著,平心而論,他其實沒那麽希望許千闌死掉,他死了,仙門連個跟他鬥嘴的人都沒有了。

狂風席卷陰雲,飛沙走石,地動山搖,聽“唰唰”之聲,幾道人影跌落,岑潭兮他們最終不敵那些隱世大能,被他們打落了下來,經受的襲擊不輕,重重落在了遠處那大片廢墟之後。

他們又欲上前,卻都難以起身。

許千闌身邊孤立無援,再無人來相救,周邊數人逼向他:“魔物,你若自己跳下去,還免得皮肉之苦。”

許千闌有氣無力,撐起身子: “我不跳。”

“那就受死。”數道攻勢再度襲去,刺穿他的身軀,他再湧鮮血,方方撐起的胳膊失去氣力,重新倒下去。

無人相護,重傷的他毫無招架之力,各種靈決法器一次次穿透他的身軀,其下眾人聲息漸止,遮住眼不忍再看。

仙域水天之幕,沒有晝夜與四季,也沒有活物,除了水聲,亦無其他聲響。

天色昏暗,沉寂一望無邊,幾個水形人無聲地飄來飄去,自水中浮起又落回。

白衣人閉著眼,撐胳膊席地半躺著,百無聊賴地聽著水滴。

忽而,他猛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