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淵仍是靈決轉動。
廢墟之後, 岑潭兮咬咬牙,支撐著起身,摸一摸懷中的掌門令, 他決定要挪用仙門護山大陣。
護山大陣為師祖所設,保護山門, 防邪物入侵, 極其堅硬, 守護仙門千年,唯掌門令可動, 此權限原是用於仙門搬遷, 但挪了之後就無法回到原位,擅自挪用, 到時候仙門失去庇護,本就是靈氣充沛之地, 將極易招惹妖邪,之後仙門可能無安生之日。
可他必須要解眼前急,他不能眼看著師弟被打入魔淵 , 他要將護山大陣罩在許千闌的四周。
他也受了傷,踉蹌地踏在廢墟之上,一步一步艱難往前走,他得再上去在千闌的身邊,才能開啟此陣。
還沒穿過廢墟,眼前慢慢走來一人,正擋住了他的路, 他輕喘了一口氣:“舅舅, 助我一把, 攜我飛上去。”
應行霄道:“他是魔, 你還要救他?”
“他是我師弟。”
“我不會幫你。”
“那……”岑潭兮的身形晃了晃,“就請讓步。”他說著,繞過眼前人往前走。
剛挪動一步,忽而間,他的身軀猛然一頓,眼睛赫然睜大。
他慢慢地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被刺穿的心口。
應行霄的聲音在他耳邊:“我不除你,早晚你也不會放過我的。”
此時眾人都在那魔淵附近觀望著,被打落的幾個微明宗弟子還在遠處昏迷,這廢墟之處無人注意,岑潭兮還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眼中漸漸無光,慢慢地向後倒去,大片血跡從心口湧出。
應行霄迅速搬起一根斷梁,自那倒地之人心口刺入,如此看上去,就是他自己砸到斷梁上被刺死的。
他做完這些,擦擦手,不再往那人堆裏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魔淵上,許千闌顫顫發抖,張著嘴,卻說不出任何話。
他在這上方,將那廢墟之景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沒有力氣,手也抬不起來了,他低聲嗚咽:“師兄……”
靈決自他頭上匯聚成陣,轟隆一下壓了下來。
浮光再無法支撐他,他的身軀翻然而下。
狂風若止,血色襲天,周圍皆靜,一片紅衣如風中落花,林間落葉,在那魔淵之上緩緩墜落。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魔淵入口開啟,封印流轉,等待吞噬魔物,光點若星火,分明是待他入死境,卻生出星河螢火的起伏流光。
圍困之人並不敢散,要看著他墜入魔淵才算數。
其下眾人挪開遮住眼眸的手,幾分哀戚。
那個脾氣火爆的,熱烈的,總是風風火火,來去如風的第一仙尊,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仰望的人哀聲歎氣,抬手抹了一下臉,看著手上一點水珠:“是不是下雨了?”
身邊人道:“沒有啊。”
“可是,我感覺到了水流。”他又抬頭,好奇看那一片陰雲。
然後,陡然大叫:“水,好多水,是天崩了嗎?”
眾人聞此話抬眼,忽而間,都驚住,同時睜大了眼睛。
浩瀚之水傾來,若破天白練,攜席卷山川之勢,震撼雷霆之力!
一時間四海皆動,天地顫抖,巨大水幕從天而落,嘩然水聲振聾發聵!
轟然響聲中巨浪拍下,那魔淵上方數人尚未來得及看清,陡然被洶湧之水擊落,隨巨浪狠狠砸在地上,他們連法器都沒來得及抬,毫無還手之力,抬眼間隻能看見遮擋了天地萬物的水流,如虹如練,洶湧而至。
水幕之中,一白衣人踏出,背倚奔騰江海,衣袂清揚,長發浮**,寬袖翻飛,將那墜落的人接入懷中。
許千闌睜開眼,喃喃道:“師叔……”
江暮輕撫這眉眼,拭去他麵上血跡,又凜然抬眼,那絕世的容顏是前所未有的憤怒。
水天相連,其下人驚駭慌亂,嚇破了膽,連連後退。
有人看見了來人樣貌,不禁高喊:“是江師叔,是江師叔……”
怎麽會是那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江師叔?
他不是沒有靈根嗎,不是身體不好嗎,不是凡人嗎?
那一些剛剛被擊落的大能們更是震驚:這是微明宗那位凡人師叔?
所謂天降福瑞,到底是凡人一個,他們這些隱世之人又豈能將其放在眼裏,從未對這個凡人多看過一眼。
可是,他現在……從天而降,攜來驚濤駭浪!
幾人心中駭然,又存僥幸心思,沒準隻是氣運有加,得天道相助罷了,但天道怎會一直垂青一人?
區區凡人而已,光靠氣運能走多遠?
他們今日能收拾得了幽冥火靈,也定能對付這氣運之子。
數人思量間再拿法器,欲穿出水幕。
然還沒能起身,猛然再被巨浪砸下,水流形成旋渦,將他們卷入其中。
他們拚命施展靈決往外逃,可哪堪與這水流抗衡,使出了畢生之力,卻連法器都拿不起來,他們陷在水流之中,伸著手想要求助,卻又轉眼被淹沒。
奮力掙紮中,他們驚覺:這不是天道氣運能夠達成的,那個江師叔,他是真有這個本領的!
他,到底是什麽人!
而其下眾人也驚愕。
攜浩**水幕從天而降,一袖揮動江海,轉眼困住那一眾隱世大能,這不是凡人能做到,又豈是修界中人可以做到?
他是……
眾人無比震撼地互相看。
“水闕聖君!”他們終於反應了過來。
那位三千年來唯一飛升的仙人,那屬性為水故而被百姓稱為水闕聖君的仙人,那曾封印住連天道都無可奈何的邪神九離的仙人。
踏鶴而去的江師叔,他原來,當真是仙人!
一時間無數人大驚,又有人擔憂驚懼,以前可有得罪過江師叔?
被困水幕之中的大能們也猛地呆住。
是仙人,竟然是仙人!
他們拚命掙紮著,可是已來不及細看仙人容顏,旋渦增大,他們的身形被衝散。
未能留下一句哀嚎之聲,頃刻間連屍首也無。
修界最強的隱世大能們,便在這轉瞬間死無全屍。
其他人駭然發抖,不斷叩首:“拜見聖君,拜見聖君!”
那聖君衣袂浮動,冷冷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在他的懷中,是奄奄一息的許仙尊。
有人趕緊邀功道:“聖君,他是幽冥魔物。”
這一位百姓口口相傳的聖賢,他一定不會允許魔物現世吧。
那水幕之上的聖君,將懷中人抱緊,凜然俯瞰眾人,卻是再一揮袖。
水如破天之勢洶湧而來,叩首眾人還來不及抬頭,瞬間被掀飛,轉眼七零八落,狠狠摔向遠處。
白衣仙人抬手,於水流翻飛之中卷出一人,正是那驚慌大叫的應梧玉。
應梧玉雙手雙腳不斷撲騰,身形被水流迅速飛來,生生往前撞去。
他也如眾人一般驚愕:聖君,怎麽就成聖君了,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嗎?
他驚得出了一聲冷汗,他可沒少折騰這位仙人啊,放蛇,下毒,還抓過他來威脅許千闌。
他瑟瑟發抖,該怎麽跟仙人賠罪啊,現在磕頭還來得及嗎?
的確是來不及的。
他被水流卷住,看著前方巨石,拚命撲騰,驚聲尖叫:“不要,不要啊,救命啊,聖君饒命……”
水流速度極快,而他拚力掙紮又如何能夠掙脫這仙人之力?
眼見那巨石越來越近,唯剩驚駭大叫,繼而“砰”地一聲響。
慘叫之聲淹沒在水聲之中,應梧玉的脖子已斷,頭顱撞碎,再沒了氣息,貼著巨石徐徐落下,滑出一片血跡,繼而巨浪襲來,那屍體瞬間消散。
摔在遠處的眾人趔趄回身,見聖君抱著許仙尊,寬袖輕拂,飛身而起。
水幕流波皆為陪襯,若巨大披風,在他身後蜿蜒起伏,隨他而去。
天地重現,山川靜止。
魔淵之上,已無欲落之人,也無布陣之人,更無那驚世的白衣仙人。
那漫天血色消散,漫天水幕也消散。
眾人艱難起身,無聲地看向仙人消失的方向,還無比驚駭著,震撼著,久久不能平靜。
“聖君……是不是把那魔物帶回去處置了?”他們互相問著。
也許吧。
但是他們現在都已經被那方才所見的奔騰之水震懾,被那凜寒立於水上的仙人驚豔,他們已經無暇去思及其他。
微明宗的護山大陣到底還是沒有挪動,執掌門令之人,在廢墟之中再也不會睜開眼了。
靈植遍布的庭院,一群人聚在門外:“這都生了快一天了,怎麽還沒生出來?”
慘叫之聲不斷傳來,外麵的弟子們都打著寒顫。
幫助生產的醫修弟子開門道:“胎兒氣息太弱,使不上力氣,出不來,可又時而有些氣息,能稍微動兩下。”
那胎兒時而動時而不動,好像一時有氣息一時又無,醫修們也都實在沒辦法:“宗主他們還沒回來嗎?”
“沒有,大概是諸多修者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相談甚歡,都忘了時辰,靈決……都被屏蔽了。”
“要不,我們叫幾個人去找找吧。”有人提議。
醫修點點頭:“好。”
他又關門,外麵的人繼續懸著心等待。
又等待了須臾,宗主他們還是沒有回來,前去的弟子也沒回信。
而屋內一聲長歎:“終於生出來了。”
眾人都鬆了口氣:“可是,怎麽沒聽到嬰孩啼哭啊。”
“嬰孩氣息太弱,還需……”開門的弟子解釋道,而話還沒說完,忽聽裏麵一聲驚叫,“嬰孩沒氣了。”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一些女弟子連忙衝了進去,剛剛生產的人已憔悴昏睡,那包裹住的嬰孩是個男嬰,麵容發灰,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儼然是……已經夭折了。
在場之人皆哀戚垂首。
方蕪俯身看著這小孩,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她歎著氣,正欲起身,忽地,見那嬰孩手指動了一下。
她恍惚間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去探氣息,可是,還是沒氣的。
她不敢說自己看見小孩動了,隻喚來醫修說再好好檢查一下,以免弄錯。
醫修們仔仔細細又探查一番,並沒有生命跡象,當真是夭折了,而這期間,方蕪一直在盯嬰孩的手,那手沒有再動過。
也許,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她想。
悲痛與擔憂之聲此起彼伏,正好站在門縫處的言小白,驚慌地左右看,正要喊那小孩好像動了一下手指頭,你們要不要再檢查檢查,而一股寒風猛然衝向他的靈台處,他往後傾了一下,扶住門站穩。
無人察覺,再抬頭的言小白,眼中一抹晦暗閃過。
嬰孩的臉上已蓋了白布,師母虛弱睜眼,與此同時,去魔淵打探情況的弟子麵色蒼白地跑了回來。
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春夏秋冬,隻有黃昏的水天之幕,也沒有亭台樓閣,桌椅床榻,更沒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
因為它的主人不需要。
這裏有一望無際的昏暗,有隨處可見的水幕,有水流化成的隻有輪廓從來不說話的水形人。
而此時,多了一個人。
那就什麽都是需要的。
江暮抱著懷中人一步步往前走,紅衣垂地,屋舍樓台次第而起。
回廊庭院,水榭樓台,有修行練武的大殿,巍峨莊嚴,曲徑通幽的小路,款款流水。
懷中人身上的傷已經治好了,但這次傷得太重,現在在發熱。
他的麵色陰沉,今日並不是很高興。
將人放下後,他負手環望,想了一想,一揮衣袖,再起一方清雅庭院。
庭院上方不是露天的,增加了一層透明的琉璃壁,不擋視線,卻能遮風雨,這裏……多了一個人,那就還要幻化出四季如常,日升月落的景象,風和雨,冷與熱,晝與夜,都要製造出來。
庭院中一方小池,以暖玉鋪成池底與四周,其中水亦可換成溫熱的,那就是一個極盡奢華的溫泉。
下界這個時候是冬季,這裏就也按照冬季來布置吧,池邊大片空處,全部鋪上了白色的毛絨毯,鋪了幾乎整個庭院,再擺上幾個厚厚的軟墊,一個小案牘,擺點筆墨紙硯,棋盤,古琴也放上。
庭院北側與東側各有台階,台階上去便是寢殿,兩間寢殿,都是一樣軟軟的大床,藍色與白色相間的帷幔,有鏨金的燭台,以雲錦包邊的桌椅櫃子,也有放滿了紙筆的案牘,還有隔著浴桶的翡翠屏風。
東邊的屋子給昏睡的人,他將人抱到**。
再看庭外,既是冬季,那麽庭院外就幻化上風和雪,呼嘯的風卷起鵝毛大雪,但有琉璃壁遮擋的庭院不侵風雨,依舊暖意洋洋,這個時候的下界天該黑了,他也將外麵調成黑夜,將這殿內,院中,都點上暖黃的燈。
燭火跳動,流水嘩然,庭外寒風呼嘯,庭內溫暖如春。
他想,其實,水天之幕也可以不那麽清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