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家族遺傳,傅長川患有一種血液疾病——血友病。血友病拉丁文原意是“嗜血的病”,簡單的說,是病人的血液中缺乏凝血因子,一旦發生出血現象,很難自發停止。當然,傅長川的病症並不嚴重,大多數時候,他神氣十足地在那工作,阮之甚至會忘記這件事,總覺得他比任何人都健康。
傅長川已經掛了電話,阮之連忙回到自己座位上,裝出正在看郵件的樣子。
他片刻之後就進來了,依舊坐在沙發上看書,阮之偷偷從電腦後邊瞄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總覺得他臉色蒼白了一點。她有些心不在焉,往電腦上敲了幾個字,覺得不對,大呼小叫起來:“我的文檔被刪了!”
那份加了自己批注的項目文件忽然間就從桌麵上消失了,回收站也沒有。所以一上午的心血都白費了麽?
阮之這邊雞飛狗跳,傅長川放下書走過來,微微俯下身,接過了鍵盤。
他的陰影把她攏在其中,帶著很清爽的味道,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迅速地敲擊起來,沒多久,輕輕鬆了口氣說:“是這個嗎?”
桌麵上已經重新出現了那個文件,傅長川見她沒反應,又問了一遍:“是這個嗎?”
阮之依舊在恍神,下意識地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又摸了摸,似乎在感受溫度,問:“你冷不冷?”
她的舉止有些怪異,傅長川沒吭聲,也沒動。
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心十分的柔軟,那種觸覺亦有一種溫柔的味道,他一時間竟有些貪眷,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低低地問:“你怎麽了?”
阮之下意識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可他握得很緊,她隻好一動不動任他握著,努力將注意力放在電腦上,臉頰微燙:“是這份。”
傅長川“哦”了一聲,略微側過頭,從她的發絲之間,可以看到她的僵硬的表情,也帶著些微的羞澀。他忽然間就心情大好,索性俯下身,臉頰幾乎都要與她相貼:“……那你怎麽謝我?”
阮之意識到他是故意的,立刻伸手把他推開,惱羞成怒:“離我遠點。”
他也不生氣,微微垂了眼眸,戲謔著說:“是你先摸我的。”
阮之半晌也找不出話來辯駁,隻好憤憤站起來說:“走開,我去上廁所。”
走出沒兩步就聽到傅長川說:“午飯想吃什麽菜?”
阮之停下腳步:“你要做嗎?冰箱裏好像沒菜。”
他想了想說:“我讓人送來,就做兩個你喜歡吃的吧。”
多半是要讓連歡送來,阮之想起那個電話,急匆匆走進臥室的衛生間,順手反鎖了門。
撥電話給連歡的時候,阮之手有些抖,等到電話接通,直截了當就問:“歡歡,剛才是你打電話讓傅長川去醫院嗎?”
連歡卻猶豫了一下,大概沒有傅長川的同意,並不敢說出實話。
“他的病怎麽了?最近嚴重了?”阮之隻好說,“你跟我說實話,我讓他去醫院檢查。”
“如果能讓傅先生去當然最好了。”連歡斟酌著說,“其實不是很嚴重,不過每次體檢傅先生都不大樂意去。加上這次阮小姐你又出了點事,他說想看著你……”
“看著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小貓小狗。”阮之絞盡腦汁想了會兒說,“這樣吧,你再過半小時過來,我把他弄去醫院。”
她慢吞吞從衛生間出來,在臥室裏坐了一會兒,傅長川就來敲門了:“你沒事吧?”
“有點累,想睡一會兒。”她悶悶地說了句。
傅長川推開門進來看了一眼,見她果然沒什麽精神,關照了句:“別睡太久,一會兒叫你起來吃飯。”
阮之窩在**,忽然想到昨晚那個夢。
如果受傷的人是傅長川……她固然是打死不要欠這個人情,可是再想下去,心裏一抽一抽的,痛得剜心剜肺。
杜江南告訴他傅長川有這個病的時候,其實她沒什麽概念。後來有一次,她幫杜江南去跑腿,送點東西到傅家。黃叔十分客氣地說他在書房等她,結果她剛進去,恰好遇到傅長川發脾氣。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失態了。
傅長川手裏那個杯子本來是砸向門的方向,她恰好進來,於是他下意識地改了力道,往右邊一偏。
右邊是牆壁,杯子砸上去,碎片卻反彈了回來,直接刺到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裏一片寂靜。
阮之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四肢卻不聽使喚,隻能站著一動不動,連舌尖都開始發麻。
傅長川的襯衣被割破了,鮮血正用肉眼可以見到的速度流出來,洇染出一塊塊紅色痕跡。
甫一見到這個場景,黃叔倒吸了一口涼氣,也來不及說什麽,一把推開阮之,從她身後的櫃子裏取出了藥箱。可是傅長川隻是冷冷站在那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諷刺地一笑:“留這麽點血又不會死。”
是一種完全不在乎的語氣。
阮之看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隱約覺得,他不止是在憤怒生氣,隻怕隱匿更深的……是痛苦。
可是會是什麽事,令他這樣的人都覺得痛苦呢?
醫生匆匆趕到了,挑出了幾片碎玻璃,又用簡易繃帶加壓、冷敷止血。
“先生沒事吧?”黃叔在一旁急得搓手。
醫生正將抗纖溶藥物緩緩注入傅長川的靜脈中:“還有一塊玻璃沒有取出來,這裏取太危險,我怕會止不住,要去醫院。”
“就在這裏取。”傅長川忽然開口,聲音並不高,卻帶著絲毫不願聽勸的執拗。
鍾醫生是傅長川的保健醫生,看著他長大,大約是這家裏唯一不慣著他脾氣的,聽他這樣說,也發了脾氣:“你家有血漿嗎?!那幹脆都別治了!”
這是阮之第一看到傅長川的病,傷口已經處理了這麽久,冷敷、加壓、打針……可是血還在往外滲,汩汩綿綿的,仿佛是擰不住的水龍頭。她呆呆看著傅長川,忽然覺得,這樣子流血不止,遲早,他的血會流完的吧?
僵持了很久,阮之的聲音有些發抖:“傅先生,你真的不去醫院嗎?這樣流血……會死人的。”她很害怕,卻依舊努力勸他:“你再生氣,也不能不要命呀!這樣惹你生氣的壞人會很高興的。”
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壞人”的用詞竟讓傅長川覺得很好笑,也很有趣,腦海裏沸騰的溫度正漸漸地冷卻下來,擅長分析與衡量的思維終於漸漸地回來了,他的雙手扶在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去醫院吧。”
黃叔就站在他旁邊,想要伸出手去扶他,終究還是不敢,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走過阮之身邊時,傅長川停下了腳步,如果不去管此刻他身上滴滴答答的水和血,他的語氣和表情,鎮定一如往常:“今天嚇到你了。”
她的確有些被嚇傻了,隻能勉強笑笑:“沒關係的,您趕緊去醫院。”頓了頓,又說,“您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會說的。”
現在回憶起來,阮之對於他那天為什麽發這麽大的脾氣還是一無所知。在那之後,他也並沒有如此暴怒過。那件事,和這個遺傳疾病一樣,之於他似乎是禁忌,從來不曾提起。而她,也隻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阮之看了看腕表,時間差不多了。她伸手拉掉了紗布,看了看傷口,又輕輕碰了一下。到底還是狠不下心,她隻好拿紗布隔在中間,深吸了口氣,然後死命掐了下去。
真是活生生撕裂了正在愈合的傷口,阮之痛得說不出話來,紗布上又有血跡滲透出來了。她大聲喊傅長川:“我要去醫院!”
傅長川正在榨果汁,雙手濕漉漉的進來,眸色沉了沉:“你碰到傷口了?”原本是想要罵她的,可見她隨時要落淚的樣子,到底還是忍住了:“別動,讓我看看。”
他的指尖冰涼,秀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來:“怎麽這麽不小心?”
阮之現在是真的痛,大呼小叫:“我不小心踢到的……已經很痛了你還要怪我?”
傅長川去客廳拿藥,連歡來了。她剛到廚房放下食材,就聽到臥室裏阮之在狼哭鬼嚎,傅長川臉色鐵青,她大氣都不敢出,隻好跑去問阮之:“阮小姐,你還好吧?”
“歡姐,我要去醫院。”阮之掙紮著坐起來,一邊控訴傅長川,“他還是不是人啊,我都這麽痛了還不肯送我去。”
她才知道阮之的腳受了傷,連忙走過去看了下,有些哭笑不得,傷口明顯是新裂開的——她要騙傅長川去醫院,也不用這麽真刀實槍地來啊。
傅長川在家居的抓絨服外隨便套了件駝色的厚毛衣開衫。
平常人穿起來會顯得十分臃腫的衣著,在他身上竟然也顯得十分挺拔清俊。阮之確認了一遍:“你陪我去醫院嗎?”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手裏還拿著紗布和膠帶,俯下身幫她簡單包紮。
從阮之坐著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一低頭,肩膀平闊,但是……似乎清減了。
“喂,這段時間……你好好吃飯了嗎?”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捏捏他的手臂。
其實還是挺結實的,她就把手收回來了。
可傅長川的動作卻僵了僵,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淡聲說:“怎麽了?”
“我覺得你瘦了啊。”
“你在擔心我?”雖然聲音竭力平靜,可是掩飾不住細微的笑意。
“雖然我是不大喜歡你,不過也不希望你生病啊。”阮之誠實地說。
傅長川已經幫她包紮好傷口,目光在紗布上凝視片刻,突如其來地問:“你故意的?”
“啊?”她反應過來後又有些心虛,“什麽故意的?”
他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沒有再追問:“走吧。”
去醫院的路上阮之對連歡說:“我想要鍾醫生給我檢查。”
傅長川捏了捏額角:“這點小傷還找鍾醫生,你還真不客氣。”
連歡怕阮之口快露出破綻,連忙說:“沒關係的,鍾醫生這兩天也在醫院,我剛給他打過電話了,讓他看下也好。”
阮之立刻反擊:“是啊,鍾醫生都不嫌煩,你囉唆什麽。”
“那就和鍾醫生說下,我順便也檢查下吧。”傅長川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連歡在開車,目光往後視鏡移了移,同阮之交錯的瞬間,彼此心知肚明地鬆了口氣。
“想讓我去檢查身體就直說。”傅長川又不輕不重地補上了一句,“不用一搭一檔,還傻到要這麽折騰自己。”
……連歡假裝專注地開車,她沒和阮之串通出這麽笨的主意好麽?
阮之漲紅了臉,為什麽這麽感人的事在他嘴裏一說,就顯得自己分外的,蠢呢?她沉了臉,一路上再也沒理他。到了醫院,鍾醫生果然已經等在體檢室了,衝阮之笑了笑:“好久沒見了,傅太太。”
“……你叫我阮之吧。”阮之笑笑說,“我不是傅太太啦。”
傅長川打斷了他們的寒暄:“鍾醫生,麻煩幫她看看腳上的傷口。”
鍾醫生用“不用你說”的眼神瞪了傅長川一眼,沒好氣地說:“我知道,你先跟我進來。”
傅長川摸摸鼻子,回頭對阮之說:“我先過去了。”
有小護士領著她去清洗傷口,其實並不嚴重,等到處理完,護士關照她兩天後回來換藥。阮之和連歡就坐在醫院走廊的凳子上聊天。說起昨晚的事,連歡聽得倒抽冷氣:“幸好你倆都沒事。”想了想,又說,“難怪傅先生給自己放假了。”
“我這點小傷還好,他沒事就好了。”
連歡聽她這麽說,忍不住笑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和好啦?”
“什麽和好啊。”阮之翻白眼,“我受傷總比傅長川受傷好。他那個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有點磕磕碰碰的,我可擔當不起。”
連歡的表情有些失望:“阮小姐,你不能這麽想。如果老板知道你會受傷的話,他一定寧可傷的是他自己。”她見阮之沒什麽反應,又說,“你看今天,老板那麽不想來醫院,可你逼他來,他也就來了。”
“怎麽?你是在勸我們和好嗎?”阮之故作輕鬆地說,“心意我領了。可我和他之間的事……”她頓了頓,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歡姐,你去看看他怎麽樣了?”
沒多久,傅長川出來了:“走吧。”
阮之琢磨他的表情,問:“怎麽樣?”
他一直抿著唇沒開口,似乎是在想怎麽回答她,過了一會兒,才懶懶地笑了笑:“你承認是關心我,我就說。”
“……”阮之隻好嘴硬,“我才不想知道。”
結果話一出口,又很有些懊惱,糾結了半天,才說:“好吧,我承認關心你,醫生怎麽說?”
他眼神露出些微地笑意,聲音卻很平淡:“還好,死不了。”
……這算什麽爛答案。她當然曉得他是死不了的啊。
出了醫院,傅長川讓連歡自己回去,而車由他來開。兩人坐在車上,卻沒有說話,忽然,他輕聲問:“阮之,你還會……再嫁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