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前那半年,或許是阮之和傅長川在這段短暫婚姻中的蜜月期。

剛剛交往時,阮之對傅長川客客氣氣的,或者說是謹慎。她全盤接受了傅長川的解釋,也接受了他的條件,唯獨沒有接受他“本人”。

在那場盛大的星港婚禮上,發給媒體的通稿上有兩人的親吻照,傅長川清晰地記得,自己靠近去吻她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有片刻的僵硬,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最終那張照片上,新娘的腰肢纖細柔軟,微微往後仰著,而新郎俯身屈就。看似賞心悅目,其中的隔閡,兩人卻是心知肚明。

而這種差距感,很快就被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親密消融了。

阮之個性直爽,很容易和旁人打成一片。她才搬進傅家老宅住了兩三天,傅宅上下就都十分喜歡她了。尤其是黃叔,一直以來都是和淡漠冷靜的傅長川相處,家裏忽然間來了個活潑嘴甜的小姑娘,簡直打心底喜歡。

有天晚上,傅長川吃過晚飯去書房看書,累了走到露台看了一眼,小花園裏黃叔正和阮之一起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傅長川好奇,走到樓下,站在兩人身後聽著。

“……這裏種點蔥啊,長得可快了。要用的時候就剪一點,這樣就不用每天去買了。”阮之說得很專業,“這個都不用去買種子,每天剩下的蔥須插上就好了。”

她穿著乳白色的家居服,上邊印著胖乎乎的小企鵝;紮著馬尾,搖頭晃腦的樣子,十分可愛。傅長川忍著笑,想聽黃叔怎麽回答她。

這個花園是黃叔耗盡心血打造的,每年的園丁、維護費就是很大一筆開支,珍貴花木也不在少數,她是在要固執的老頭子開辟一塊地種點蔥?

黃叔猶豫了一下,一時間沒說話。

“是不是傅長川會不高興啊?”阮之看出來了,連忙說,“我隨便說說的啦。”

“不是……我隻是在想,如果這樣的話,這裏也可以種點蔬菜。”黃叔興致勃勃地說,“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我還是得和先生說一聲。”

“我沒意見。”傅長川適時地插話進來。

兩人轉過身,都嚇了一跳,阮之埋怨說:“你幹嗎偷聽我們說話?”

黃叔笑著說:“先生說好那就沒問題了。”正打算離開,聽到傅長川含了笑意問他,“不過,黃叔,蔥和你的紅豆杉聽上去不搭。”

黃叔哈哈笑了笑:“我可不在乎種什麽,重要的是,勤勤懇懇幹了這麽多年,總算有人關心了。”

花園隻剩下兩個人,傅長川側臉望向阮之:“走走?”

兩人就在花園裏逛了逛,那會兒是初秋,雖然說不上冷,但是夜風裏站久了還是會有些涼意。傅長川隨手脫下自己的針織外套,搭在她肩上:“這裏住的習慣嗎?”

“很好啊。”阮之雙手攏在胸前,“從小到大,都是黃叔照顧你的嗎?”

他“嗯”了一聲:“除了讀書那幾年。”

“黃叔人真好。”阮之歎口氣,“倒是你,黃叔關心你的時候,你老是不冷不熱的。雖然你是大少爺,可這樣子老人家也會寒心啊。”

傅長川揉揉眉心,很想回她一句“你認識別人才多久”,可看她認真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回應說:“嗯。”

“我在這裏住不了多久,以後你也要和黃叔多聊聊天啊。”阮之側過頭,她沒化妝,顯得年紀很小,也很稚氣,可是語氣卻相反十分老成。

傅長川沉默了一會兒:“你住在這裏也沒關係。”

“還是算了吧。”阮之尷尬地笑笑。她對自己的身份認識得很清楚,才不是什麽傅太太,充其量,也就是在傅長川需要找人結婚的時候,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我住市區上班方便一點。”

傅長川“哦”了一聲,隻說:“既然結婚了,我們也都沒有離婚的打算,這裏就像自己家裏一樣,你什麽時候想來住都可以。”

那片蔥園倒是長起來了,青青鬱鬱的,每天去摘都不愁吃完。可阮之後來很少回到老宅,她不像傅長川,那張撲克牌臉可以應對所有人。老人家真心實意地希望他倆好,她沒辦法告訴他,他倆隻是在搭夥過日子。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兩人之間開始有了火花和暗流?

她漸漸不害怕和他獨處,也不害怕和他肌膚上的接觸。

因為是合法的夫妻,他們很自然的會有親密接觸。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彼此本性漸露,一個是冷漠,另一個卻是暴躁,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飯。

有一次兩人大吵之後,杜江南約傅長川出來喝酒,又是同情又是好笑:“你是要找個能胡鬧的嗎?我幫你介紹別人啊,我們公司很多……”

傅長川微微晃動杯子裏的酒:“我願意陪她胡鬧,因為她不是別人。”

聽上去倒是很情聖……杜江南翻了個白眼,心想你還不是坐在這裏回不了家嗎?

“那你們要個孩子吧?”杜江南喝的有點多了,“有個孩子,阮之也就成熟了,不會動不動和你吵吵鬧鬧。”

話一出口,仿佛一盆涼水澆下來,杜江南忽然間就醒了,恨不得打自己兩個嘴巴。

傅長川表情未變,隻淡淡地說:“我沒準備要孩子。”

杜江南“哦哦”了兩聲,本來還想再勸兩句,到底還是不敢,拙劣地轉換話題:“我們公司最近新來了幾個女孩還不錯,要不要一起叫來熱鬧點?”看他依舊冷著臉,又說,“……還是你老婆親自簽的……”

傅長川冷冷看他一眼,一口飲盡了杯子裏的酒:“我忽然發現寧可待在家裏和她吵架,也比和你在這裏好。”

幾天後,杜江南那個烏鴉嘴,一語成真一語成讖。

阮之拿回醫院鑒定有孕的報告,心亂如麻。如果是普通的小家庭,得知這樣的消息,應該是歡天喜地吧。可是他們不行。

阮之知道傅長川從未打算要孩子,可這個意外之後,她還是試著想要讓他接受。

她有信心,哪怕孩子出生就帶著有缺陷的基因,可她一定會做一個樂觀堅強的媽媽。

那個晚上等到傅長川回來,阮之忐忑不安地把報告遞給他。

他看完,沉默不語地回望她。

阮之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絲歉意,莫名地有些不安。

她醞釀了一下午,正要開口,傅長川沉聲說:“我知道了。”

她“哦”了一聲,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頭發亂亂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鼻尖都是紅的。那個瞬間,傅長川忽然有一點動搖,他知道她是個多倔強的女孩,她決定的事,其實哪怕全世界都反對,她都不會放棄。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略有些幹澀:“阮之,醫生給我打電話了,這個孩子,建議我們不要留。”

阮之秀眉一揚,她知道他會這樣答複,可她並不害怕,孩子是她的,沒人可以奪走。

可是,現實根本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

“上個月你感冒低燒過,還記得麽?”傅長川輕聲說,“你吃過兩天的藥,藥裏的成分或許會影響到孩子的神經發育,他們不建議保留孩子。”

阮之一時間就覺得呼吸急促起來,她後退了半步,跌坐在沙發上,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喃喃地說:“可我……隻吃了兩天。”

傅長川蹲在她麵前,視線恰好與她平行,聲音溫柔,卻又克製著痛意:“小之,我們……不能拿孩子的一生做賭注。”他黯然垂了垂眼眸,“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一出生,就和別人不一樣。”

隔了許久,她終於抬起眸子看他,聲音帶了哭腔:“可是,這個孩子沒了,我是不是以後都沒機會當媽媽了?”她伏在他肩膀上大哭,“你說過的,你不想要孩子的。”

大概這就是被哭得心碎的感覺吧。

傅長川身子僵直著,頭一次不敢伸出手去回抱她,是啊……他不想要孩子,從來都不想要。或許現在安慰她最好的一句話是:“我們還年輕,未來還能再要一個健康的孩子”,可他怎麽能說呢?他的血液裏就帶著殘缺的因子——他的孩子,天生就不會健康。

她細碎的哭聲仿佛一把小小的刀子,正一點點淩遲他的心髒。可此刻言語匱乏蒼白,他隻能摸她的頭發,輕聲說:“對不起。”

抱著痛哭的年輕女孩,傅長川頭一次對自己的婚姻有了動搖。

錢?物質?在健康和完整麵前,這些又算什麽?

是他太自私,明知自己能給她的這麽少,卻還是不肯放手。

這個晚上,她哭累了,在他懷裏沉沉睡過去。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依舊紅腫著,臉色看上去很糟糕。可她穿戴整齊,帶好了所有的資料,說:“我要去醫院。”

那種表情,不是傅長川第一次見到。

在她攔了飛機之後,他去接她出來,她也是這樣,雖然狼狽,可是一張臉幹幹淨淨的,滿是倔強。

傅長川知道她不會輕易放棄,陪著她跑遍了容城的各大醫院,醫生們的建議很一致,因為她服用藥物的關係,極有可能對孩子的發育造成影響,建議人工流產。

阮之想過,如果有一個醫生告訴她沒有關係,她也會選擇堅持。

可是沒有,一個都沒有。

大概,這就叫做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