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綾有了正事做,每天都蹲在東平小學忙活,拍照采訪寫稿子。朱榆事先和劉尚書通了氣,讓他配合采訪,把之前的人設進行了補充和豐滿。
原來的人設是萬年龍套王,兒孫不孝所以一大把年紀還要出來演戲賺錢,現在依舊是個龍套王,但是兒孫不孝就略去不提了,主要描述了自己對失學兒童的關愛和博學多才。
趙綾的稿子這麽寫:“……批改完作業,天已經快亮了,他和衣躺在**,很快便進入了夢鄉,他隻有兩三個小時可以休息,天亮之後,他要迎接的又是那幾百雙求知的眼睛。他爭分奪秒地休息,不舍晝夜地工作,為的不是自己,而是這些素不相識的孩子。他來自遠方,一場地震讓他留在了這裏,成就了他與孩子們特殊的緣分。一位老人,一位學者,他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來到這個偏遠的災區當老師,付出的是比別人更多的精力,收獲的,是一顆顆拳拳赤子之心。當我問他為什麽選擇留下時,他說,為了不負孩子,不負所學。離開時,我淚流滿麵,仰望東方,天快要亮了,他的一天剛剛結束,他的一天,也正要開始。”
配圖是一張上課時的照片,還有一張劉尚書的個人特寫。劉尚書特別不喜歡拍照,他一臉扭捏地拒絕,趙綾笑著說:“劉老先生,這張照片是要刊登在報紙上的,這可是個出名的好機會啊。”
趙綾以為劉尚書真的是個演員,當演員不都想出名嗎?
劉尚書卻不在意出名這回事,怎麽說也不答應把照片刊登出去,趙綾隻好向朱榆求助,還是朱榆有辦法,直接找上朱應欽,朱應欽一個旨意下來,劉尚書立刻乖乖奉旨照辦,隻是後來拿到報紙之後還是一臉糾結:“怎麽跟通緝犯似的……”
這篇報道一出,倒是吸引了一些目光,主要原因在劉尚書身上,他那張照片拍得實在太好,仙風道骨跟太上老君似的,好些個不識字的老太太指著照片問:“這個老頭是養生節目的那個中醫吧。”
朱榆希望的結果沒達到,一篇感人肺腑的報道被當成了養生節目的廣告,趙綾更加失望,畢竟她花了不少功夫打磨這篇文章。失敗之後,她也沒有氣餒,研究自己的不足之處,打算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
朱榆雖然提出這個想法,但沒有收獲期待的結果她也沒有太意外,本來吧,來村裏給孩子上課就是一件苦差事,沒人來也是情理之中的。
村子不算大,朱榆每天都要轉幾圈,到了小學門口就會留下來駐足聽課一番,而每次到了學校,都會看到趙綾蹲坐在後門聽課。趙綾一開始隻是為了收集新聞素材,但是慢慢地竟然也被劉尚書的教學方式吸引,聽得欲罷不能。
這日朱榆又在班級後門看到了趙綾,她拍了拍趙綾的肩膀,趙綾沒有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眼睛仍然亮晶晶地盯著講台上口若懸河的劉尚書。朱榆見她聽得認真,也就沒有打擾她,站在一旁聽了片刻,不禁連連點頭,心生敬佩。劉尚書和她想象中的老古板實在很不一樣,雖然他滿腦子是忠君愛國的思想,但在對聖賢書的解讀上頗有見地,講得更是深入淺出,為了讓這些年紀不大、識字不多、閱曆尚淺的學生聽懂書中意思,他顯然費了不少功夫備課,用更加現代口語的方式,甚至是講故事的方式來幫他們理解文縐縐又繞口的之乎者也,一堂課講得風趣生動,課堂上不時爆發笑聲和掌聲。
過沒多久,到了課間休息時間,趙綾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看向朱榆:“朱榆姐,劉老師真是太厲害了,這水平,當漢語言文學的教授都綽綽有餘了,聽他講課我都受益匪淺。”
朱榆意味深長地說:“劉老師的水平,放古代那可是狀元之才,鴻儒博士,當然滿腹文章了,不過……他能把課講得這麽有趣我也挺意外的,因為他這人性子其實算得上古板嚴肅。”
“這不奇怪,你也不想想,他以前是給誰上課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朱榆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卻是朱應欽似笑非笑的臉。
朱榆愣了一瞬,才想起朱應欽話裏的意思,劉尚書之前可是朱應欽的老師,好像朱應欽從啟蒙就是由他教授的,為了讓年幼的朱應欽聽明白書上的內容,他自然是想了不少辦法,在教學之道和對待孩子的辦法上也算頗有研究了。
趙綾怔怔看著突然冒出來的朱應欽,片刻後猛地一拍手:“哦是你!你是那個演員吧,和朱榆一起被救回來的!”
朱應欽掃了她一眼,淡淡點頭。
那天晚上眾人被救起已經是半夜的事了,趙綾的心神全都在朱榆身上,也沒看清其他一百號人長什麽樣,隱約記得有個長得挺好看的,今日借著陽光看了一個清晰,不禁驚為天人。
“你拍過什麽戲?長這麽好看沒理由不紅的!”趙綾皺眉頭絞盡腦汁,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部戲裏見過他。
朱榆訕笑著掩飾道:“他不願意被潛規則,所以被冷藏打壓,拍的戲都沒播出來。”
趙綾聞言氣憤地握拳:“娛樂圈真的是風氣太壞了,難道不被潛就不能出頭了嗎?這個誰,我很看好你,隻要努力就一定會被看見的,像你條件這麽好,早晚會紅的!以後的你會感激現在的你!”
趙綾猛地給朱應欽灌了一通雞湯,可惜朱應欽根本沒怎麽聽懂——“潛規則”是指什麽?
雖然聽不懂,但朱應欽也明白趙綾這番話的語氣是在鼓勵肯定他,所以他還是淡淡一笑,點頭致意。
趙綾又問:“你也是來聽劉老師上課的嗎?”
朱應欽遲疑了一下,點頭說是。
趙綾笑著說:“劉老師的課確實值得一聽,不隻是你,這幾天很多校外的人來旁聽呢。”
朱榆聽趙綾這麽說,才注意到教室裏的人比之前多了許多,教室外的走道上和窗戶邊也站著幾個男孩子。朱榆仔細一看,發現其中不少陌生麵孔,心中疑惑,便拉住了一個想要溜走的男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我之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男孩高高瘦瘦,被朱榆拉住後神色驚慌,眼神閃爍,更讓朱榆懷疑是校外的不良少年混進來幹壞事:“你再不說,我就廣播找你家長了!”
男孩一聽,頓時更加驚恐,帶著哭腔說:“朱書記,你、你別告訴我爸媽,我是偷溜來聽課的!”
朱榆聽他這麽一說,神色緩和了一些,鬆開抓著他的手,放柔了聲音問道:“好,那我不找你家長,你老實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偷溜來這裏上課。”
男孩壓低了腦袋,抓著自己的手不安地絞著:“我叫唐曉莊,是西寧村人,我今年讀六年級了,可是我們村沒有老師上課,我聽他們說這裏有個很厲害的語文老師,就騙家裏說是去打零工掙錢,然後跑來這裏聽課。”
朱榆愣了一下,問道:“西寧村不是有小學嗎?”
唐曉莊搖了搖頭:“之前是有的,可是地震後老師走了很多,又聽說我們幾個村要合並了,以後學校也會合並,西寧小學就關了。”
朱榆聽得眉頭緊皺,唐曉莊又指了指身後那些縮在角落裏觀望的學生說:“他們是我的同學,我們是班上學習比較好的,明年就要升初中了,現在老師走了,學校關了,我們沒地方上課,就約好互相幫忙瞞著家裏,跑來這裏上課。”
“縣裏還沒有說要撤點並校呢,怎麽可以把學校關了!”朱榆驚愕。
“南安村的小學也關了呢。”唐曉莊指著班級後排坐在地上的學生說,“他們是南安村的,南安村離這裏近一些,所以他們總是比較早到搶到班上的位置。”
朱榆看了一眼,發現這些跑來上課的大多是五、六年級的孩子,人數其實不多,可能隻是每個學校裏讀書比較好,或者對讀書有興趣的孩子。農村的大人大多文化水平有限,意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不讀書還可以打零工做農活幫襯家裏,個別家長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們如果想聽課,可以隨時過來,注意保持安靜,不要影響到其他同學上課。”朱榆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便抬腳往校外走去。
朱應欽和趙綾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到了校外,朱榆轉過身對趙綾說:“我去另外兩個村看看怎麽回事。”
趙綾立刻說:“我也去!”
朱應欽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這手伸太長了,西寧村和南安村並非你的管轄範圍,隻怕這麽做會惹來另外兩個村的領導不快。”
“我隻是先去了解情況,至於怎麽做,看看再說。三個村雖然計劃合並,但至少也要一年時間,孩子們的學習卻不能耽誤。”朱榆邊說邊走,拿出了車鑰匙,“你不讚同的話就站一邊看,小綾,我們走。”
趙綾緊隨著朱榆上了車,朱榆剛啟動,就看到朱應欽上了後座。
朱應欽微微一笑:“左右無事,便陪你看一看。”
半個小時後,朱榆來到南安村小學,果然小學裏門扉緊閉,空無一人,立刻掉頭開到了村委會。
“村長和書記在嗎?”朱榆一進門就問。
幾個在玩紙牌的幹事聽到聲音,抬頭就看到朱榆,這裏沒人不認得朱榆,立刻扔下了紙牌站起來笑道:“是朱書記來了啊,你好你好。”
“你們王書記和村長在嗎?”朱榆問道。
“在的在的,你稍等一下。”
說話的男人轉身進了角落裏的辦公室,片刻後出來對朱榆說道:“王書記請您進去。”
趙綾和朱應欽便坐在門外等著,有人給他們倒了一杯茶,看了看兩位外形出眾的年輕男女,低聲問道:“兩位是東平村的幹事嗎?”
趙綾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們是城裏的晚報記者,過來了解一下三個村的災後重建狀況,然後寫幾篇報告。東平村的小學教育辦得挺好的,前幾天剛上了報紙呢,這次我們是來了解另外兩個村的情況。”
男人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有些難看,幹笑了幾聲:“原來是記者啊,辛苦了辛苦了。”
辦公室裏,朱榆見到了王書記。經曆過之前戶籍統計的事,兩人的相處更加不愉快,王書記不像劉書記圓滑善舞,板著一張臉接待了朱榆。
朱榆把在東平村小學見到的和聽說的事和王書記說了一遍,便開門見山地問道:“王書記,聽說你們把村裏的小學關了,學生們沒有地方上學了。”
王書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朱書記說這話就冤枉人了,這學校不是我們要關的,沒有老師來教課,學校怎麽辦得起來呢?”
“我有和學生們打聽過了,並不是完全沒有老師,留在本地的老師還有三四個,他們也願意上課,那麽分配一下時間,還是可以讓學生有課上的。而且遇到難題,村裏也應該想辦法解決,看是否有辦法招聘到老師來任教。”
王書記嘴角耷拉下來,不高興地說:“朱書記年輕有幹勁是好事,可是這是我們村的事,三個村還沒有正式合並,你也管不到我們這裏來,也輪不到你來教我們做事。這些事情你說得容易,哪裏是那麽容易辦到的,老師們不來教,我們有什麽辦法!朱書記要是沒其他事的話就慢走不送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朱榆氣急道:“你就不打算管那些失學的孩子了嗎!”
王書記冷冷道:“朱書記既然這麽熱心又有本事,那你去管吧。”
朱榆氣得轉身離去。
三人離開南安村,又去了西寧村,也不知道王書記和劉書記是不是打過招呼了,態度一致,說的話都不差分毫,無非就是訴苦,說自己確實無能為力。劉書記看著比王書記和氣,說話卻更加難應付。
劉書記說:“小朱書記啊,撤點並校是遲早的事,既然我們這裏的學校開不下去,學生們又喜歡去東平村聽課,那幹脆提前撤並,讓他們先去東平村上課,這樣也好提前磨合熟悉嘛。”
朱榆氣笑了:“劉書記,不是我們東平村不歡迎西寧村和南安村的孩子,隻是路途遙遠,他們要走幾個小時的路去上課,下午放學,又要走到深夜才能到家,不是真愛讀書的孩子根本吃不了這樣的苦,真正會去上學的孩子寥寥無幾,其他孩子就不用讀書了嗎?而且這路途遙遠,萬一途中出了差錯有人受傷怎麽辦?三村撤點並校是在三個村重建整合的基礎上,現在重建沒有完成,怎麽能夠強製撤校合並?”
劉書記攤手道:“那我也無能為力啊。”
朱榆從西寧村委會出來,眉頭皺得舒不開,肚子裏更是一團火氣,站到車邊給趙綾打了電話:“小綾,你和朱應欽跑哪裏去了?”
電話裏趙綾說:“我們在村裏采訪村民呢,你過來小學這裏找我們。”
朱榆立刻上了車,將車開到小學校門口。
趙綾正和一個體形微胖、穿著碎花長裙的中年婦人說話,婦人看到朱榆眼睛一亮,熱情地上前握手:“你就是朱書記吧,我在電視上聽說過你的事,東平村的百姓真幸運,能有你這樣負責勇敢的好書記。”
朱榆笑著說:“不敢當不敢當。”
趙綾趕緊介紹道:“姐,這個是孟老師,是西寧小學的校長,剛才我們才說起小學關閉的事呢,孟老師,你把剛才說的話和我姐再說一遍。”
朱榆凝神看向孟老師,後者歎了口氣,悠悠說道:“其實學校本來是不用關的,我們村雖然窮,但是之前有幾個兄弟出去做生意賺了錢,回來資助了不少學生上學,有四五個讀了師範,畢業後回來教書了。這次地震後其他老師走了,但他們都是本地人,當然都留了下來。八月底的時候我們開了會編排好了這學期的上課時間,老師們雖然會辛苦一點,但大家都心甘情願。可是九月一號開學的時候,劉書記就說學校的學生和老師人數都沒達到最低標準,要撤點並校,等明年三個村合並後,讓學生們去讀東平小學。可是學校重建還要一年,這一年孩子們怎麽辦?我也去和劉書記說了幾次,可是怎麽都說不通,說政策上規定是這樣的。”
“縣裏的意思,明年確實會撤點並校,但沒有說現在就要撤校。”朱榆納悶地搖搖頭,“撤校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趙綾氣憤地說:“他們就是自己圖省事,就不管別人死活了!姐,咱們去縣裏揭發告他們!”
朱榆搖頭:“沒用的,他們一口咬死了教師不夠,學生不上課,又有什麽辦法?”
趙綾扭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孟老師:“孟老師,你和我們一起去縣裏說,老師們願意上課,是書記和村長不同意的!”
孟老師猶疑著移開了眼:“這個……隻怕不太合適……我和你們說這些,也不是想讓你們去縣裏舉報……還有,能不能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趙綾錯愕地看著她:“孟老師,你……”
孟老師羞愧地低下頭:“我知道,你們都是熱心的好人,可是我一家人都在這個村裏……”
朱榆拍拍她的肩膀,溫聲說:“我明白,我們不會為難你,也不會讓人知道你對我們說了這些。小綾,我們走吧。”
趙綾複雜地看了孟老師一眼,歎了口氣,跟著朱榆走出校門。
朱應欽不知道在旁邊站了多久,見朱榆和趙綾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他勾了勾唇角,說:“碰壁了吧。”
朱榆還沒說話,趙綾先氣呼呼地開口了:“書記和村長瀆職不作為,孟老師也怕惹事。”
如果是剛出學校的朱榆,可能也會和趙綾一樣天真,但經曆過一些事情,她也明白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直麵黑暗的勇氣,自保是每個人的本能,孟老師不敢出麵,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朱應欽看著朱榆的臉色,輕笑一聲道:“方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那個老師不過是看你們年輕有衝勁,想讓你們幫著出頭,又不願意承擔惹怒上司的後果,說穿了,就是拿你們當槍使。”
這話說得不好聽,但也是事實,朱榆臉色難看,但沒有反駁。
趙綾怔忪片刻,喃喃道:“她人看起來挺好的啊。”
“朱榆說不明白劉書記為什麽要撤校,其實問題很簡單,隻是你看不到而已。”朱應欽賣了個關子,然後便閉上嘴,好整以暇地等朱榆主動求問。
朱榆警覺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問話,趙綾卻按捺不住問道:“為什麽啊?”
朱應欽笑而不語,打開車門上了車。
三個人坐上了車,趙綾還在問為什麽,朱應欽也始終不回答。
車在路上緩緩前進著,駛出西寧村範圍後,朱榆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撤校?”
朱應欽揶揄地看著終於低頭求教的朱榆:“我不確定,但大概也能猜到。”
趙綾嘟囔了一句:“我問了半天你都不說,姐姐一問你就說了,這麽偏心啊。”
朱榆心裏歎了口氣——傻妹妹,他就是故意消遣我呢,這心還真是偏得很呢。
但朱榆也不願意就這麽讓他得逞,她冷哼一聲說:“就算讓你知道了問題所在,也不見得你就有本事解決問題。”
朱應欽悠悠哦了一聲,微笑說道:“如果我有辦法呢?”
朱榆心中一動,想到上次戶籍的問題也是他一眼看穿症結所在,不過那次她沒有聽他的話,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解決了問題……
“你先說說,他們撤校的原因,說不定我自己也有辦法解決呢!”朱榆說。
朱應欽搖了搖頭:“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
趙綾張了張嘴,收回看向朱應欽的目光,轉而看向朱榆,腦袋往朱榆耳邊湊近了壓低聲音說:“姐,你和他關係不好嗎,我覺得他在針對你欸。”
朱榆磨牙道:“怎麽說呢,就是祖祖輩輩有仇的那種世仇。”
趙綾若有所思地說:“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
朱榆白了她一眼:“你這什麽亂七八糟的類比,別咒我啊!”
趙綾笑嘻嘻地縮了回去,說:“姐,那你服個軟,讓他說說那些個老狐狸在打什麽壞主意吧。”
朱榆從後視鏡裏看到朱應欽嘴角那三分得意的微笑,真是恨不得伸出手對著他的臉用力揉啊揉啊揉啊,揉成一團破布!
“朱應欽,麻煩你把你的知道的情況告訴我們好不好?”朱榆假笑著,用溫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說。
朱應欽嘖了一聲,扭頭看向窗外:“太虛偽了,還連名帶姓叫人,實在很不禮貌啊。”
叫應欽?單是這麽一想朱榆都打了個寒戰,太惡心了!
“朱先生……”朱榆咬著牙說。
“叫大哥吧。”朱應欽打斷她。
“你年紀比我還小呢!”朱榆瞪了他一眼。
“達者為先,我知道的比你多,比你聰明,你叫我一聲大哥,並不吃虧。”朱應欽笑眯眯地說。
趙綾推著朱榆的肩膀,看熱鬧的心情起哄著:“沒事,叫吧叫吧……”
朱榆白了她一眼:“你到底是誰的表妹,這麽胳膊肘往外拐。”
“叫一下你年輕好幾歲呢,就當賺了。”趙綾笑容狡黠。
朱榆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朱、大、哥……”
朱應欽滿意地點點頭:“既然你如此上道,我就告訴你也無妨。他們撤校的原因其實很容易知道,我問你,他們二人性格如何?”
朱榆想也不想便說:“貪婪。”
朱應欽:“不錯,既然如此,他們行事的動機就逃不開貪這個字,再想想,小學的撤並中有什麽可以貪汙之處?”
朱榆陷入沉思,將車停在了路邊。
“我……想不出……”
朱應欽提醒道:“你不妨代入貪官的思路。”
“這對我來說更難。”朱榆用力搖頭。
趙綾說:“我姐這麽正直的人,哪裏猜得到齷齪的人在想什麽?”
朱應欽不快地掃了她一眼:“不了解陷阱又怎麽能破除陷阱?就像上次戶籍之事,別人把陷阱擺在眼前,你也看不出來。”
聽朱應欽提到上次戶籍之事,朱榆靈光一閃,急道:“難道他們想貪汙的是小學的財政撥款?”
朱應欽見她反應迅速,讚賞地點了點頭:“不錯,他們撤點並校,借的是政策的名義,可是打了個時間差,縣裏的撤點並校是明年實行,他們卻私自提前,那一邊繼續領著財政款,這一邊卻關閉學校,不給教師發放工資,那這些錢,你說哪裏去了?”
趙綾立刻道:“自然是被貪汙了!”
朱榆望著前方,沉默不語。這才多久,已經讓她見到了好幾起基層的貪腐事件了,她忽然想起前幾天那個到辦公室來見自己的中年人,給新建的東平小學推銷課桌椅用具,朱榆看了一眼課桌椅的質量,價格雖然貴了點,但質量確實是不錯,可是也是在那個時候,中年人壓低了聲音對她說——發票價格可以高五倍。
為什麽高五倍?這中間四倍差價,都是回扣。
隻是課桌椅的回扣,就這麽可怕……
她不過是一個貧困村的村支書,就有這麽多有利可圖的空子可以鑽,浸**官場數十年的那兩個村支書,是在哪一年倒在了利益的**之下?
朱榆在心裏歎了口氣,重新啟動了汽車,以更快的速度開向東平村。
趙綾一路上憤憤不平,朱榆卻沉默得壓抑。到了東平村,天已經黑了,朱榆和趙綾吃過晚飯,說自己有事要處理,就去了朱應欽那裏。
朱應欽在福子的侍候下用完了晚膳,正用茶水漱口,見朱榆來了,他毫不意外,揮退了福子,讓朱榆進了書房。
“今天上什麽課?”朱應欽若無其事地說。
朱榆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沉默片刻後歎氣道:“真累啊……”
朱應欽好整以暇地靠著椅背,雙手交疊在身前,修長的十指交叉著:“上課很累?”
“和人鬥,心累。”朱榆上半身趴在了桌上,腦門在桌子上撞了幾下,“怎麽就不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呢?”
朱應欽低笑一聲:“可能他們曾經也和你一樣想。”
朱榆抬起頭來,眯著眼瞪他:“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也會和他們一樣?我告訴你,我不會!”
“哦?那你告訴我,你說你能想到辦法解決問題,現在想到了嗎?”
朱榆鬱悶地說:“我要是想到了,現在就不是這個表情了。”
“需要我給你建議嗎?”朱應欽笑吟吟地問。
朱榆警惕地看著他:“你會這麽好心?”
“難得我好心一下你居然這麽懷疑我,既然你這麽說了,那不如再叫一聲哥哥聽聽?”
朱榆訕笑道:“我剛剛開玩笑呢,你本來就是個好人!”
“嗬,女人。”朱應欽失笑搖頭,“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樣的結果,讓他們兩個身敗名裂,丟官坐牢如何?如此我有兩種方法……”
“第一,你實名舉報,他們必然會輸,但後果是你的行為觸犯官場大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的行為屬於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官場上他們那樣的人比你這樣的更多,還有更多的,是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無論是哪種人,都不願意與你這樣的人為友,你的前程大約也就到頭了。我想你最先想到的應該是這種笨方法。”
朱榆沒有說話,但是表情出賣了她,確實如朱應欽所說。
“第二,你可以借助趙綾的力量,我大概了解了記者的職權和影響力,他們能曝光一切陰暗麵,讓某些人的罪行接受社會的審判。這個方法,趙綾應該跟你提過。”
朱榆點了點頭,朱應欽卻搖頭了。
“在南安村的時候,村委會的幹事對趙綾的態度非常親切,但在西寧村,那些幹事卻異常敷衍,也是因此我們才沒有留在西寧村委會等你,而是出來外麵向民眾打探消息。我留意到那些幹事的態度與南安村的差異,便特意找人問了那個劉書記的背景,得到了一個有用的消息——趙綾實習的晚報社,主編與劉書記是堂親,你覺得,趙綾的稿件還能得到刊發嗎?”
朱榆心一沉,黯然搖了搖頭。
“那兩個人是地頭蛇,而你不過是個外來不久的愣頭青,他們怎麽可能會真的怕你?我能猜到的這些事,村裏的一些老人未必不知道,包括那個孟老師,他們為什麽不說?一是不敢,二是沒用。”
朱榆氣悶地說:“你說你有辦法,結果又自己一條條反駁,說到底你也是沒有辦法。我是外來的愣頭青,你不也是外來的嗎?”
朱應欽輕笑搖頭:“你急什麽,我還有第三個方法呢,這第三個方法,是我為你量身打造的,你一定會同意。”
朱榆眼睛一亮,向前傾身問道:“是什麽?”
事到如今,她也不懷疑朱應欽的腦子。
朱應欽故弄玄虛地捧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說太多了,我們先上課吧,上課完再說。”
朱榆討好地說:“還沒到上課的時間呢,先說完吧好不好?”
朱應欽放下茶杯,皺著眉頭說:“茶水都涼了。”
朱榆趕緊拿來熱水滿上。
朱應欽又說:“今天肩膀有些酸痛啊……”
朱榆又趕緊繞到他背後給他捶肩膀。
朱應欽歎了口氣:“這個時候要是有盒雪糕就好了,可惜昨天都吃完了,聽說有個叫哈根達斯的很好吃……”
朱榆咬著牙地說:“別得寸進尺啊,我給你摘星星摘月亮好不好啊?”
“那倒不需要,女人才會想要摘星星摘月亮。”朱應欽含笑斜睨她一眼,“算了,看你還算能屈能伸,我就告訴你怎麽做吧。”
朱應欽勾了勾手指,朱榆趕緊低下頭洗耳恭聽。
朱應欽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將自己的計劃小聲告訴了朱榆。
朱榆側耳專注聽著,神思都在朱應欽的話裏,腦子迅速地轉動著,敏感的耳朵在濕熱的氣息刺激下,緩緩變得殷紅。朱應欽看著潔白小巧的耳郭瞬間變紅,頓覺有趣,忍不住玩心大起,故意朝耳朵內吹了一口氣,朱榆隻覺心頭仿佛被一根羽毛輕輕掃過,麻癢的感覺卻是自耳根處蔓延開來,她悶哼一聲,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耳朵,又羞又惱地瞪著朱應欽,後者卻一臉正經的樣子,挑了下眉梢說:“都記住了嗎?”
朱榆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多疑了,可能隻是巧合……
“記住了……”朱榆悶悶地說。
朱應欽捧起茶杯,掩飾自己唇角的笑意,看朱榆吃癟的樣子是他生活中最有趣的調味品了。白日裏他常常看到朱榆雷厲風行地在村裏指揮監督工作,或者是親切熱情地關心慰問困難群眾,明明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為了立住威嚴,不得不擺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大概也隻有自己有本事能弄到她麵紅耳赤、討好求饒吧,也隻有這個時候的她,看起來才真正像個二十出頭、嬌憨可愛的姑娘家。
這麽一想,居然還挺有成就感的。朱應欽不由自主地想,這麽容易被撩得麵紅耳赤的女孩子,要是遇上喜歡的人會怎麽樣?
朱榆不知道朱應欽心裏那點齷齪的小心思,她認真地說:“雖然我挺感激你告訴我這個方法,但我還是覺得,你年紀輕輕的,心思別老這麽齷齪。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希望你多看到光明。”
朱應欽沒好氣地冷哼一聲:“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與其說別人心思齷齪,還不如說自己頭腦簡單。”
朱榆這會兒沒了心思和他鬥嘴,扔下一句今晚停課,就跑出門去。朱應欽看著她風一樣的背影,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福子躬身進來,將大開的門帶上,上前問道:“陛下,今晚不上課,是否早些就寢?”
朱應欽擺擺手道:“朕自己看會兒書。”
福子恭恭敬敬地上前,將台燈的位置挪了挪,又給朱應欽添上熱水:“陛下仔細傷著眼了。”
朱應欽一手拿著書,一手支著下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片刻後又問福子:“你說朕會不會太無所事事了?”
福子忙道:“陛下日理萬機,既要操心我們的去留,還要看那麽多書,怎麽會無所事事?”
朱應欽皺眉道:“不是太閑了,朕怎麽會去管她那些閑事……”
福子掩口笑道:“那是陛下心善,見她遇到難題,這才為她出謀劃策。”
朱應欽自嘲一笑:“心善?這倒有趣了,朕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麵呢。”
“陛下本就是心善之人,隻是其他人不了解。”福子堅定地說。
朱應欽報以一笑,福子對他不過是盲目信仰罷了,朱應欽自知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伏龍山人雖不多,看似平和,但隻要有人就會有利益,隻要有利益就會鉤心鬥角,一村之長尚且有人爭奪,更何況是執掌生殺大權的一國之君?他在這個位置上看過不少爾虞我詐,也看了不少貪汙腐敗,在百姓麵前,他是俊雅親和的年輕皇帝,但在貪官汙吏麵前,他手段冷酷,從不手軟,對付敵人,隻有兩種方法,要麽斬草除根,要麽收為己用。
像朱榆麵對的情況,他自有十幾種方法可以解決,並且無聲無息,不留痕跡,隻是會有違法之處。但考慮到朱榆的性子,他隻能折中再折中,選了一個並不算完美的方法,卻能讓朱榆滿意。
朱應欽自我反省——他是不是真的對朱榆太心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