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自己初闖江湖時,跤跌了無數,犯的錯誤更是多如牛毛,有許多在現在看來都幼稚可笑。

然而自己正是從一次次跌跤和錯誤中汲取了足夠的經驗,到最後才能利用每一個人的肉點和錯誤擊倒一個個對手,建立起第一堂的無上權威。

所以他決意今後多讓第武自己走一走,哪怕是摔跤,犯錯誤,趁自己還活著,還有能力幫他糾正錯誤的時候,就讓他多犯些錯誤,即便是失敗也沒什麽,失敗是成功之母嘛。

他今天興致特別高,做完了早上例行的那些事後,他便走出了內堂。

守護在內堂的侍衛們看見他出來,都畢恭畢敬地躬下身去,臉上卻洋溢著興奮的神情,仿佛漫長的梅雨季節過後重又看到了太陽。

坐在他已坐了十多年的那把交椅上,他便感到已交到兒子手中的武林又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第一堂的人均是心驚膽戰,惟恐他追問起堂主的下落,待見他臉上平日極少見到的笑意,才慢慢放下心來。

第一人看到的都是些年青而又陌生的麵孔,他退居內府後,便把昔日隨他在第一堂辦事的人都遣散到江湖上去了,而讓第武自己來選自己的屬下,所以第一堂的人都是第武的親信,在府裏被稱為太子黨,而第一人對他們並不熟悉。

當有人把這幾天的申訴案卷抱上來時,第一人看也沒看,笑道:“這是你們堂主的事,等他回來做吧,我隻是出來看看大家。”

所有的人都受寵若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先前抱案卷的那人趨前俯身道:“老爺,那些來申訴的人都想見老爺一麵,不知老爺肯見他們不?”

“有什麽不肯見的,傳他們上來吧,我雖不管這些事,也想聽聽他們都受了什麽冤屈。”

那人大喜,躬著身子一步步倒退出去。

“堂主”的稱呼是在武林時開始的,第一人要府裏的人都稱他“老爺”,而外麵的人都稱他“大俠”。

幫主、掌門、門主、堂主這些世俗的稱謂他是絕不會放在眼裏的,更不會把這些帽子扣在自己頭上,而“老爺”標誌著他是一家之主,而“大俠”才是他一生追求的地位。

盡管“大俠”這名稱也漸漸泛濫了,似乎每一個帶刀佩劍的人都有資格被稱為大俠,但第一人心目中的“大俠”卻是神聖的,他也做到了,隻有他一人能做到。

不多時十多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便是泰山派的鬆靈子,後麵緊跟著的便是控告丈夫非禮自己的方青。

“第大俠,您隱居不出,可叫江湖上的朋友想煞了。”鬆靈子老遠便抱拳施禮,大聲說道。

“道兄,我們老了,快不中用了。”第一人一麵站起相迎,一麵笑道:“江湖是年青人的了,我們就應該待在家裏,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可惜老道沒您這福分哪。”鬆靈子笑著,“第大俠,看到您健朗如昔,老道可是說不出的高興,這可是江湖同道的福啊。”

第一人笑著

坐下,這些話他早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看到大家眼中所流露出的崇拜和信賴的神色,還是感到很高興。

“大家都有什麽冤屈,不妨說出來我聽聽。”

“第大俠,我有冤屈,可就怕您管不了。”

第一人循聲望去,卻沒看到這人的臉,也不知這人天生是個三寸釘怎的,頭被鬆靈子遮住了。

“這世上有我們惹不起的人,管不了的事嗎?”他向兩廂的手下問道。

沒有人回答,有的隻是微笑,因為這是毋需回答的。

“有”,那聲音冰冷的道,“那就是你,第閻王。”

從“有”字一出口,鬆靈子和方青便驀然俯下身去,隨即一道炫目的刀光從二人身後射出。

沒有人能說清這一刀有多快,因為這就是那把刀。

刀光一閃,人頭落地,堂上的人都停止了心跳。

馬上大家都看到:落下的人頭是那把刀的,至於第一人怎樣出手,用什麽割下了那把刀的頭,就沒有人知道了。

“關閉府門,不許一人進出,提防刺客。”他一字一句發著命令,臉上笑意消失了,浮上冷酷的殺機。

他那些手下不知是聽錯了命令,還是慌亂了,七手八腳把第一堂的門窗都緊緊關死了。

第一人驀然站起,他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不過這樣的陷阱他一生闖過不下千次,根本就沒放在眼裏。

“嘭嘭”兩聲,他在黑暗中把向他偷襲的兩人擊飛,堂上雖然漆黑,但僅憑呼吸聲他便能判明每個人的方位,盡管不清楚有多少手下背叛,他已決定,不讓一個人活著出去。

他從座上飛起,突發幾掌,每一掌都擊斃一人,然後便用耳朵諦聽著每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幾聲慘厲的叫聲過後,堂上又恢複了死寂,而幾十人的心跳聲卻如一麵麵巨鼓般要把每人的耳膜都震破了。

“動手,拚了。”

這是鬆靈子的聲音,第一人聽得出他躲在一個角裏,這老奸巨猾的家夥倒是惜命的很,第一人在心裏想著,卻想不明白他所說的“拚了”是什麽意思,這幾十人便能和他一拚嗎?

驀然十幾處火光亮起,第一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這十幾人都在點身上的一根細短的繩子,他們要做什麽第一人是知道的。

刹那間他明白自己是在劫難逃了,地下的那位同行已經向他招手了。

他本能向上竄起,意欲撞破屋頂而出,就在他頭剛觸及屋頂的時候,“轟隆”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連帶第一堂都飛到了半空。

塵埃尚未散盡,四麵已響起潮水般的喊殺聲。

第文騎著他那匹遠購自西域的汗血寶馬趕回來時,已是中午了。

他一衝進府裏,便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不是從馬上跳下來的,而是像一攤爛泥般從馬上滑下來的,他的眼前便是一具具殘屍斷骸,處處流淌著還未凝結的鮮血。

他感到天旋地轉,身上的力

氣都被人抽幹了似的,伏在地上嘔吐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他才緩過來,然後便瘋子似的在府裏亂跑著,既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也不知自己該幹什麽。

他在一堆殘肢斷臂中找到了父親,父親以他一身精湛的內功保住了自己的軀殼,卻沒能保住自己的命,他的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緊抱住父親的屍體,淚水泉湧而出,不停地問道:“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他盡情地哭了一通,抱著父親的屍體走回內堂,他又找到了母親的屍體,她是服毒自盡的,而且死得很安詳,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嫂子和小侄的屍體也找到了,他們是被劍刺死的,可憐的孩子死後依然緊緊握著一個布娃娃。

看到侄兒屍體的一刹那,他眼中的淚水消失了,軟綿綿的身體裏也充滿了奇異的力量。

“魔鬼,不管你們是誰,藏在哪裏,我一定會把你們找出來。”他緊緊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刺進肉裏,滴下一滴一滴的血。

“哥哥?哥哥在哪裏?”

他又發了瘋似的尋找起來,一直到晚上,搜尋過每一塊瓦礫,翻檢過每一具屍體,卻沒找到第武。

他心裏絕望了,不管第武在哪裏,他一定也已經遇害了。

他騎馬到壽材店買來最好的棺木,壽材店的人把棺材放到府門口,一聞到裏麵刺鼻的血腥氣,便拔腿往回跑,一麵跑還一麵嘔吐著。

第武的屍體也找到了,卻已被人用亂刀砍得血肉模糊,已辯不清麵目了。

第文還是認出了哥哥,並且發現哥哥是先被毒死的,然後才被亂刀砍成這樣。

院子裏的景象便如府裏的縮版一樣,屍體狼籍,血流處處。

各派中最先做出反應的是丐幫長安分舵,他們相距最近。

舵主全義率全舵弟子來到第府,幫助掩埋屍體,清理瓦礫,刷洗血跡,除了第一堂被炸得四分五裂外,其他的房屋依然完好,財物也無一遺失。

丐幫分舵的幾百名弟子用了三天的時間才把這一切做完,心裏卻也留下了一生難以磨滅的景象:他們知道了什麽才叫做殘酷。

“二少,您還是住到我們分舵去吧。”全義誠心誠意地邀請。

第文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謝絕了全義的幫助,親手埋下了親人的屍體,然後在墓旁搭建了一座木屋,似乎要在父母的墓旁居喪終生。

全義歎了口氣,隻能率人把這間簡陋的木屋加固一些,再收拾得整潔、舒適些。

隨後各派都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吊唁信使,對這件慘案卻沒有任何話說,而每一派的首腦不是遠在邊陲,便是正在坐關,沒有一人親自來到。

第文不明白這些人在做什麽,這些人怎能像沒事人似的來演這一出戲,他分明看得出他們在麵對他時的羞愧而又惶恐的表情。

幾天的擾攘過後,便又隻剩他一個人來,他仿佛是個一生下來便被拋到無人荒島上的棄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