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他最終還是得到了曾經想要的東西,盡管這東西已不再那麽美好,不再那麽純潔,可畢竟,也是留在他心裏的一片遺憾。

果然,他很遺憾地說:“老了,你也老了。”

次日,一個電話打到孫吉海辦公室,一聽口音,孫吉海站了起來。

“三河怎麽回事兒,亂糟糟的,你這個常務副書記會不會工作?什麽,由不了你?由不了你要你這個副書記做什麽?該講原則的時候就要講原則,該替下麵說話的時候就要替下麵說話。好了,吳達功馬上回去,那個秦默不是要退嗎,讓他退下來好了,你是管組織的,得有組織原則!”

放下電話很久,孫吉海的手還在發顫。不過,等他走進袁波書記辦公室時,臉色已經很堅定了。

馬其鳴一再要求,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能亂,都不能失去方向。方向才是動力,方向才是戰勝困境的武器。

孫吉海接到電話的同時,馬其鳴也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裏說,三河可能要起點風波,要他有心理準備。馬其鳴笑笑,說:“你們要是擔心我,就讓佟副書記把我調走好了。”

不提醒倒罷,一提醒,馬其鳴的強勁上來了。接下來,他開始親自督陣。

先是從王副身上突破,這家夥經過一陣子的審訊,已經有點頂不住。不過他還是僥幸地把寶押在潘才章身上,心想,隻要潘才章不鬆口,他們還是有希望的。

一見李春江和馬其鳴,王副頓時蔫了。尤其李春江,王副打心眼裏怕這個人。隻要李春江狠上勁兒,十個潘才章也頂不過去。這把尖刀,插誰誰死。上次算是僥幸中的僥幸,這一次,怕沒那麽便宜。

果然,李春江一開口便掐住了他的命門。“王副,我知道很多事兒你都是被逼無奈,是潘才章硬拉你的。現在你該考慮清楚,是讓潘才章把你當替罪羊供出來,還是你自己說出來,早說出來早主動,這點你比誰都清楚。”

王副還眨巴著眼睛,想從李春江臉上窺點什麽,沒想李春江丟下這句話,竟跟馬其鳴走了出去。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來,內心困惑得要死。門外,李春江蠻有把握地跟馬其鳴說,他頂不過去的,他太知道讓人當替罪羊的味道了。馬其鳴讚許的目光落在李春江臉上,他本來是揣著一肚子好奇想看看李春江怎麽審人的,誰知剛開了個頭,卻沒了下文。

第二天,馬其鳴便得到消息,經過一夜的掙紮,王副垮了!

王副和盤吐出了他和潘才章如何在看守所沆瀣一氣,暗結私黨,幫犯罪嫌疑人開脫罪行,收受不義之財的全部事實。據王副交代,僅三河公安內部,他們這條線上就多達二十六人,還不包括法院和檢察院的。但是對童小牛一夥迫害致死蘇紫丈夫陶實的事,王副卻矢口否認,拒不承認有此事。

李春江看完筆錄,跟馬其鳴說:“他這是在玩眾責難罰的遊戲,一下子扯出這麽多人,目的就是想難住我們,為他們爭取時間。那事兒他當然不肯承認,因為童小牛隻是他和潘才章的座上賓。”

“繼續審訊,看他能頂多長時間。”李春江對負責此案的警員說。

與此同時,女警王雪那邊也有了收獲。經過將近一月的努力,賣豆芽的王雪終於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周翠花現在都親熱地喊她妹妹了。這天,王雪帶著試探性的口氣說,她男人出了點事,讓警察抓了進去,求周翠花想個辦法,幫幫她。已經完全沒有戒心的周翠花一口應承下來,答應跟三叔說說,讓三叔想辦法。

“放心,這種事兒,三叔準能辦。”周翠花說。

“好,就以這個法子,引三叔出來。”李春江興奮得直誇王雪,其實王雪還沒結婚,隻是長相老氣一點兒,加之又在基層工作,皮膚糙黑,所以自稱有了男人也不會引起周翠花猜疑。再說了,說男人才能讓周翠花同情,要是換了男朋友,沒準兒周翠花還想給她另行介紹一個呢。

—5—

劉玉英醒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李春江趕到醫院,李鈺正指揮著護工和兩個警員重新布置房間。病房裏擺了十幾盆鮮花,上麵有送花者最真誠的祝福。看到李春江,劉玉英目光複雜地一動。要說,李春江跟劉玉英是打過交道的。當初調查李欣然,李春江找過劉玉英,就小四兒跟李欣然的關係問過她。沒想劉玉英矢口否認,說她根本不知道小四兒是誰,再說了,她不想跟任何人談李欣然。當時的劉玉英很痛苦,加上又知道李春江跟鄭源是好朋友,越發對李春江有了戒備。這事兒李春江沒跟任何人提,他相信,劉玉英心裏有個死結,打開這個結,必須靠她自己。

李春江對劉玉英的康複表示衷心的祝福,劉玉英想說什麽,嘴唇蠕動半天卻沒說出來。在她醒來的短短兩個小時,護工和醫護人員告訴她許多,她知道,如果沒有李春江他們,這陣她已在另一個世界陪著死也不想見到的周傳海了。

李春江將消息告訴鄭源,鄭源在電話那邊也是很高興,不過他提醒李春江:“少打擾她,有什麽事等她徹底恢複好再談。”李春江笑笑,說:“放心,我會當好護花使者的。”

“去,還花哩,少寒磣。”鄭源警告李春江,少拿這事窮開心,有機會,他會告訴真相的。

李春江忙說不是那個意思。

李春江跟李鈺重新交代了下工作,而後走出醫院,徑直朝吳水縣黃花鎮趕去。

昨天晚上,負責在黃花鎮審訊朱三強的警員報告,說意外抓到了一個叫駱駝的家夥。這人以前在吳水賣過白粉,事發後跑了,外麵混不下去,又跑來找朱三強,沒想撞到了槍口上。

李春江趕到時,對駱駝的審訊剛剛結束。“據駱駝初步交代,他跟朱三強都是範大杆子的人,但他們都沒見過範大杆子,是一個叫老鼠的人拉他們入的夥,老鼠是他們的頭。問老鼠的下落,駱駝說他也好久沒見了,自打上次出了事,道上的人都不跟他聯係。他也怕被道上的人滅掉,所以躲在一個叫阿拉右旗的地方,替人背煤,可他實在受不了那份苦,才悄悄跑來,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個活下去的辦法。”

“那他認不認識小四兒?”李春江問。

“據駱駝交代,小四兒這名他聽過,但人一次也沒見過。他還說,小四兒並不知道朱三強跟了老鼠,要是知道了,會下狠手的,小四兒最恨手下背著他做事。”

聽完警員的匯報,李春江心裏一片疑惑。“這麽說,朱三強賣毒品小四兒並不清楚?”

“是。朱三強交代,這活他是偷著做的,起先是幫紅紅她們弄一點兒,後來幾個跟紅紅有染的男人出高價讓他弄,他便忍不住伸手做了。不過他們瞞得很緊,小四兒居然沒聞出氣味。”

難道說,小四兒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李春江越發困惑,隨著調查的深入,線索不是越來越清晰,而是越來越複雜。這個他們到底指誰,李春江自己也說不準,但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在三河,一定有幾股勢力膠著,他們各自為陣,有時互相利用,互相穿插,但更多時卻獨立為營。現在基本可以判定的是,潘才章一夥跟範大杆子沒關聯,如果小四兒也跟範大杆子沒關聯,那麽至少有三股勢力需要麵對。三股啊!怪不得馬其鳴一再提醒他和秦默,絕不要讓到手的這些線索給攪渾了,一定要分清水是水,泥是泥。

接著再審,駱駝交代出一個很重要的情節,說他臨潛逃那天,看見老鼠跟李華偉在一起,好像請公安局的強哥吃飯。他說老鼠跟李華偉關係很不一般,老鼠的妹妹就在李華偉的公司當公關。

這是一個重要線索,李春江馬上在電話裏跟秦默商量,要求調老曾過來,突擊審訊李華偉。秦默表示同意,不過從語氣裏,李春江還是能感受到秦默那份不願表露的痛苦。

說到底,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親人出事。

華欣公司董事長李華偉被秘密轉移到一個地方,等他再次坐到強光燈下時,發現審他的人不像了。這個可惡的曾老黑他認識,這是被道上的弟兄們發誓要大卸八塊甚至十六塊的混賬魔頭。

李華偉暗自緊了一口氣。

“抬起頭來!”老曾喝了一聲。

奇怪,李華偉居然聽話了,一改往日的威風樣,乖乖抬起了頭。

“還是不想說,是不?”老曾問。

“想讓我說什麽?”李華偉強壓住心慌,口氣儼然像是在反審老曾。

“還想裝是不,還想挺是不?好,我讓你裝!”老曾說完,命令手下的警員把強光燈往底下拉。

李華偉尖叫起來:“你這是刑訊逼供,我要告你!”

“告我?怕你小子永遠也沒這機會了。”老曾突然露出一股匪氣,“烤,我看你小子有多硬!”

強光燈巨大的光束烤在李華偉臉上,坐慣了空調房的李華偉哪受得了這個?隻見豆大的汗珠很快從他臉上、額上往下冒,不大工夫,他就像是要虛脫過去。

“姓曾的,你……你……”

老曾嘿嘿笑笑,點上煙,悠然地抽。兩個警員有點怕,不安地拿眼神望他,老曾一怒臉:“望啥望,再往下拉,不說話直接往他臉上放。”

兩個警員剛要往下拉,李華偉挺不住了,說:“我說……我說……”人總是有軟肋的,就看你以什麽方式製他。

幾乎同時,另一組幹警也在突擊審訊。叫芳芳的一看警察撞開門,就知道全完了,躲不過去了。自從李欣然被帶走,老鼠的妹妹芳芳整天就在惡夢中。她不敢逃,也沒處可逃,哥哥老鼠杳無影蹤,死活不得而知,她一個女孩,往哪兒逃?隻能躲在家裏,乞求老天爺饒過她,或者,李家父子能平安出來,再供她過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想不到,警察還是找上門來,一刻間,芳芳的世界就垮了。

女人跟女人不同,有些女人外表柔弱,骨子裏卻是鋼、是鐵,是百折不悔的精神。芳芳這樣的女人,內骨子其實比外表還柔嫩、還弱不禁風,要不,她也走不到今天。

還沒等怎麽細問,芳芳就稀裏嘩啦全給交代了出來。

芳芳是讓哥哥親手送給李華偉的。按哥哥老鼠的說法,隻有跟上李華偉這號人,才能過上好日子。當時芳芳高中剛畢業,閑在家裏無聊,像她這種家庭背景,父親是下崗工人,母親在大街上賣油條,想找好工作比登天還難。芳芳又不願風裏雨裏跟著父親去掙那份辛苦錢,索性聽了哥哥的話,去給李華偉當公關。這一當,芳芳才發現,公關其實跟婊子差不多,隻不過陪的男人相對固定一點兒。不過芳芳樂意,再怎麽說,她也是在高級賓館或豪華歌房裏陪的,而且總有花不完的小費。對一個出身社會底層的女孩來說,你還真指望有人把你當金枝玉葉捧著?

芳芳最初陪的隻是李華偉一人,那時候她還有過夢想,傻兮兮地想著能給李華偉做個二奶啥的,名聲也好聽點。後來,後來……算了,說出來丟死人。反正就那麽回事兒,李華偉把她當成了高級馬桶,哪個當官的或是有頭有臉的生意人看上了,就讓他上一下。李華偉說,這叫資源共享。

共享個頭!芳芳有時也罵一聲,是那些家夥不拿她當人的時候,不過更多時候,她是聽話的、乖的、溫順的。因為除了金錢,李華偉還送給她一樣東西——暴力。

芳芳怕暴力。

據芳芳交代,李家父子跟黑道很多人有來往,這是她陪客人時悄悄記下的。範大杆子是李華偉的常客,睡過她,每次都帶給她想要跳樓或吞下毒鼠強的強烈願望。範大杆子每次來時身份都不一樣,忽兒是軍官,忽兒是司機,忽兒又是羊皮販子,但到了**,他的狠毒是一樣的。

芳芳說,範大杆子一定跟李家父子有交易,具體啥交易,她就不知道了。

小四兒芳芳也見過,是在李欣然家裏。有次李欣然叫她,她去了,事到中間有人敲門,李欣然嚇得將她藏在衣櫃裏,差點兒沒將她憋死。後來她偷偷溜出來,隔著臥室門,偷聽到李欣然跟小四兒的談話。小四兒讓李欣然想辦法將一個叫羅七的人弄出來。

……

畜生!真是禽獸不如!李春江已讓憤怒填滿了整個胸膛,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父子倆輪換著糟蹋一個女人,世上有比這更無恥、更沒人性的嗎?

將李華偉的供述和芳芳交代的情況對照起來,李春江初步得出判斷,華欣商貿公司很可能是範大杆子在吳水的大本營,甚至毒品加工基地也說不準。但隨後對華欣商貿公司的搜查卻讓李春江失望。在華欣商貿公司並沒查到任何有關毒品交易的證據,它所有的商業往來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家公司主要從事農用三輪車的銷售和農副產品交易,帳目齊全,就連會計事務所的專家看了也挑不出刺。而且它的納稅一直位居同類企業之首,是吳水民營企業的納稅典型。對所有的庫房進行搜查後,也沒找到李春江懷疑的東西。李春江一時有些氣餒,是不是判斷又出了錯?

馬其鳴倒是很樂觀,他說:“你別愁眉苦臉的,應該慶賀才對,我們總算揪住了李欣然這隻老狐狸的尾巴,接下來,可以名正言順收拾他了。”

很快,關於羅七的調查也有了消息。羅七本名羅得旺,曾是省醫藥公司駐三河銷售代表。三年前羅七到吳水收賬,夜裏在紅碼頭歌舞廳唱歌,跟吳水幾個小混混為爭小姐發生口角,雙方打了起來,酒後失態的羅七順手抄起啤酒瓶,將一姓曹的地痞打成深度腦昏迷,差點兒死掉。後來經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但人成了傻子。羅七當夜便被帶到公安局。半年後吳水檢察院要以重傷害罪起訴羅七,不知怎麽最後又以防衛過當免予起訴,隻罰了三萬塊錢。

馬上找當事人核查,一定要從這案子打開缺口,找到李欣然跟小四兒合謀犯罪的證據。馬其鳴命令道。

一張網很快向李家父子撒開,馬其鳴跟李春江都有些激動,唯獨秦默,心裏是那麽的苦澀。

這天,秦默年近八旬的丈母娘又來看他。老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隻是腿腳還聽使喚。自打妻子橫遭車禍,老人便很少來找他,去年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他門上。老人有兩個兒子,李欣然是老大,小兒子現在還在鄉下,跟老人同住。她是前兩天才聽說老大又出事的,這次還有孫子,小兒子一直瞞著她,不敢說。老人欷歔了一陣,抹把淚,哽咽著說:“這是命,我的命,尿一把屎一把把他拉大,沒享他一天福,臨到頭了,還是操不完的心。”

這一次,老人沒再求秦默什麽,秦默真是怕她再張口,可老人要回去時,他心裏卻又酸酸的,老人什麽也不求,反而讓他更不安。

秦默要派車送老人,老人執意不肯,說她腿腳還行,擠班車也就半天工夫,不添麻煩了。說著,老淚已從幹涸的眼睛裏縱橫出來。

秦默扭轉身子,硬撐著沒讓淚流出來。望著班車一搖三晃地離開三河,秦默忽然想,人生兒子做什麽,難道就為了操不完的心?

就在馬其鳴和李春江暗暗興奮的當兒,沙漠裏傳來不幸的消息,叫楊四的男人死了!

屍體是一個羊倌發現的,大約離沙漠農場六十裏地的地方,有個叫沙灣的村子,那口井就是沙灣人以前用過的,幹了有好幾年。羊倌趕著羊回村,一陣沙塵刮來,兩隻羊不見了。羊倌叫來兒子,把他吊著下到枯井裏,果然找見了兩隻羊,不過,羊倌也嚇壞了,他踩著了屍體。

屍體已經腐爛,據法醫判斷,叫楊四的死了大約有二十天,也就是範大杆子落網一周左右。可這時間按說楊四早已離開沙漠,從他失蹤那天算,也有十多天時間,他怎麽還在沙漠裏?

從屍體已無法判斷死者是否遭受侵害或襲擊,是他殺還是失足掉進枯井一時還得不出結論。衣物裏也沒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除了可憐巴巴的一卷碎錢,再就是一包廉價香煙。不過他的衣袋是撕爛的,這一點引起了李春江的注意。

為了盡快查明楊四的死因,警員們兵分幾路,在沿途一帶展開調查,看那些日子有沒有人跟楊四接觸過。再者,就是查清這一帶有沒有人認識楊四。

憑直覺,李春江斷定叫楊四的是遭了暗算,拿他在沙漠裏放羊的經驗,不可能失足落入枯井。一個在沙漠裏放了四年羊的羊倌,哪兒有個坑坑窪窪,都應該辨得清清楚楚,何況那麽大一口井。其次,死亡時間也令人生疑。範大杆子一落網,不少神經都被牽動起來,這個時候不能不說沒有殺人滅口的可能。

想到這兒,李春江忽然意識到什麽,馬上叫來老曾,要他迅速安排力量,最好是臥底,貼身跟著李三慢,以防不測。

緊接著,他又叫來王雪,將事態的複雜性再次強調了一遍,要求王雪一定要保護好周翠花,並盡快拿到鐵的證據。

楊四的死亡讓李春江陷入巨大的不安,如果真是殺人滅口,那就證明對方行動遠比他們快,而且手段十分殘忍。麵對如此複雜的形勢,他渴望能說服馬其鳴,盡快將鬥爭公開化、明朗化,團結一切積極力量,跟暗藏的幾股勢力作鬥爭。再這麽保守下去,怕有更多的生命處在危險之中。沒想馬其鳴堅決反對。這天的馬其鳴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冷不丁衝李春江說:“難道你沒嗅出什麽嗎?”李春江被他這話問愣了,一時有些結舌。馬其鳴接著又說:“春江,你我得做好長期暗中鬥爭的準備啊!”

李春江突然意識到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