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人都去神廟朝拜的關係,平時擁擠的路上幾乎空無一人,塗裝成橙黃色的救援車飛馳過大街小巷,順利朝事發地趕去。

徐景辛在尷尬中清了清嗓子:“陽州,把那套大號的防暴服給小賀,你教教他怎麽穿。”

賀霄接過護背就往身上套,漫不經心地說:“我會穿。”

剛抬起手想要教學的顏陽州:“……”

徐景辛在後視鏡裏看到顏陽州略顯錯愕的樣子,轉動著方向盤解釋:“對了,我怎麽忘了,小賀剛退伍。”

顏陽州這才釋然。

他笑了:“哦,難怪看起來精氣神都不一樣!徐隊,你怎麽把這寶貝撿回來了?”

“上回你不是說考慮從當地招人嗎?正好小賀想找工作……”

徐景辛正對顏陽州解釋,賀霄開口打斷他:“能別這麽叫我嗎?不習慣,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徐景辛愣了一下,笑了:“行,叫名字。”

在顏陽州聽來,徐景辛的聲音裏多少有些無可奈何,不由得又多看了賀霄一眼。

他趴到前座靠背上熱情地問:“賀霄是吧?哪兒人啊?”

賀霄穿護具的動作停下,扭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炎黃子孫。”

顏陽州的客套都被噎了回去,有些無趣地靠回靠背上,扭頭望向窗外。

徐景辛頭疼地打起圓場:“賀霄,別渾身帶刺的,顏副隊對你可沒敵意……其實小蒙對你也沒敵意,他就是性子太直,以後你就知道了!”

賀霄沉默幾秒,答非所問:“他就是在河穀第一個下去救我的那個人吧?”

那天雨太大,每個人都很狼狽,他沒第一時間認出小蒙的人,但卻認出了他的疤。

“對,就是他。”

“那我欠他一次,會還給他的。”

徐景辛略帶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顏陽州的臉也轉回來了,從後視鏡裏看到他黑金閃爍的眼睛。

“徐隊,徐隊——”

車載電台響了,是隊裏的指揮中心,他們也負責跟當地官方的聯絡工作。

“收到,請講。”

“隊長,搞清楚了,今天是朝聖日,人本來就多,二十分鍾前,帕拉神廟廣場上的神像倒了,有人被壓在下麵,恐慌隨後蔓延,造成嚴重的踩踏事件,當地警方和消防已經開始幹預,但規模太大,收效甚微。”

“明白。”

徐景辛回了一句,眉頭漸漸皺起。

宗教節日,幾乎所有的當地人都會到神廟去,也有外來的“朝聖者”,人數能達幾十上百萬,那規模他去年剛來的時候見識過,幾乎就是人裹著人往前走,雙腳離地都能飄到山上。

這種情況下,一旦發生混亂,後果不堪設想,而且恐慌會逐漸升級,幾乎無法靠人力幹預,隻能等事件自然平息。

通常踩踏事件一般會持續十幾到幾十分鍾,如果有趁機搗亂的,長達一兩個小時都有可能,從帕拉神廟及周邊的地勢和規模來看,不樂觀。

不隻是徐景辛,另外兩人臉上也不輕鬆。

徐景辛對顏陽州說:“陽州,聯係他們一下,隊員之間不要太分散。”

顏陽州答應一聲,掏出對講機。

帕拉神廟位於市郊的山頂,等到了目力可及的地帶,遠遠從擋風玻璃看過去,三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凝重起來。

放眼望去,山上除了純白的神廟和萌新的綠樹,滿滿的都是人,根本看不見通往山上的路在何方。

身著各種鮮豔盛裝的人們形成潮水,漫過整個山頭,正源源不斷從山頂奔湧而下,偶爾兩股浪潮撞到一起,就會有細小的浪花被後浪吞噬,再無影蹤。

更可怕的是,山下攢動的人頭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麽,仍然虔誠地想要上山,下山的人跟上山的人發生擁擠推搡,或僵持,或衝突,相互大喊大叫,場麵混亂不堪。

轉眼間,他們的車子疾馳到達山腳下,看到街道兩側店鋪都遭到殃及,滿地都是散落的雜物,有踩扁的器皿和食物,有節日用的裝飾,有磚塊和棍棒,甚至還有焚燒過的痕跡。

當地警方雖然設好路障,但前麵仍然到處都是人,有幾個人才從山上擠下來,滿身髒汙,頭上身上多少都有傷。

山腳下的人終於意識到不妥,不再繼續往上湧,但在警方的疏散下卻仍然不肯離開,有的甚至爬到房頂和樹上看熱鬧。

徐景辛的目光掃過一片破敗的臨時攤位,上麵的貨物正在被幾個當地地痞洗劫,他沒空管這些,他們有更重要的任務。

他們找到了停在路邊的同伴們,一部分先到的隊員已經衝進路障開始準備救人了,附近還停靠著幾輛消防車、警車和救護車,對於這個落後國家的中等城市來說,這大概是他們所有能調動的公共資源。

賀霄指了指路邊:“往邊上停停,一會兒別被波及到。”

徐景辛以為他害怕,就安慰:“不至於。”

但還是下意識把車子往邊上靠了靠。

“待會兒你跟緊我!”徐景辛把車子熄火,朝後座伸手。

後座上的顏陽州默契地把防暴服遞到他手裏,率先跳下車。

趁他套護具的工夫,賀霄開門下車。

下車前,他隨手抽走中控台上的車鑰匙和對講機,關上車門後直接按下鎖車鍵。

“哢嚓”,車子落鎖的聲音異常刺耳,緊接著,車窗被車鑰匙降下一條三指寬的縫。

徐景辛套護具的動作停住,用力拍了下車窗:“賀霄,你幹什麽!”

就見賀霄把車鑰匙揣進口袋:“老實在車裏待著,省得碰到你的腿。”

徐景辛當場氣炸,顧不得維持隊長形象:“造反了你,小混蛋!趕緊給我打開!”

賀霄卻背對著他揮揮手,揚長而去。

見此情景,顏陽州和剛走過來溝通情況的薑餘同時張大了嘴巴。

顏陽州是一臉不可思議,而薑餘嘴巴慢慢咧成笑的形狀,繼而忍不住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牛逼!這哥們……哈哈哈哈——很有安全意識啊,還給隊長留了條縫兒透氣兒,哈哈哈哈哈哈!愛了!”

顏陽州哭笑不得地看著車裏困獸一樣的徐景辛,愛莫能助地搖搖頭。

“那我們走了啊,徐隊,你留守吧。”他把徐隊長被關車裏這件事說得相當委婉,“可別砸玻璃啊,挺貴的!”

徐景辛拍打著車窗,喊住匆匆就要離開的兩人:“陽州,陽州,你看著他,別讓他亂來!”

“能怎麽亂來啊?他又不會去搶商店,無非就是救人唄!”顏陽州笑著安慰,“放心吧啊,我看這小夥子還行!”

說著,他朝徐景辛揮揮手,跟薑餘一起跑向警戒線內。

徐景辛目送賀霄套著黑色防暴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人海裏,歎了口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小混蛋!

顏陽州停在警戒線內跟當地警方總指揮進行了簡單溝通,圈定了一片主要疏散區域,通過對講機分配任務。

隊員們很快就被慌亂的人群衝散了。

越往裏走,越像是地獄,不斷有傷員被當地警方抬過來,到處都是血跡和嘔吐物。

再然後,滿滿的都是人,往日空曠的山上此刻像是密集的蜂巢。

人群在朝山下跑,而他們必須逆行。

他們在人海裏拚命朝前擠,尋找倒地的人,替他們擋開掠過他們身邊的人流,讓他們能從地上站起來。

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就是站起來。

沒頭蒼蠅一樣的人潮根本無法控製,近乎於瘋狂的人類對外界幹擾壓根充耳不聞,沒人能在死亡的威脅前保持理智,生怕跑慢一步就被身後無數同類組成的機器碾壓過去。

他們踩過同胞的軀體,衝開擋住他們的一切,哪怕前麵是婦女、老人、孩子……

小蒙混在人群中指揮人群朝空曠的野地裏跑,他看不到身穿明豔紅色救援服的隊友,明白自己落了單,心裏暗罵了一句。

他眼疾手快地從人縫裏撈起一個差點摔倒的少年,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大吼:“跟住前麵的人,保持一定距離!”

一般踩踏事故發生的時候,更多的人是死於人群互相推搡擠壓造成的窒息,甚至於更密閉的空間裏,有人一直到死都被人流裹挾著,保持直立狀態一直到最後。

那少年沒聽懂小蒙的普通話,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跟上隊伍的同時回頭感激看了他一眼。

接著,他就駭然發現剛剛救了他命的人被兩個高大的人衝了個踉蹌,人向下一陷,就不見了。

稍一分神的工夫,身材魁梧的小蒙被撞得身子一歪,接著不知道被誰絆了一下,控製不住地被湧上來的人撞倒在地,心瞬間就沉到了穀底。

他掙紮幾下沒能起來,反倒挨了幾腳,隻好本能抱頭蜷起身體,最大程度保護自己的要害。

他知道自己該站起來,但是他起不來,躺在地上的他感覺自己不再是跟其他人平等的同類,而是一隻無人在意的螻蟻。

身體上不斷傳來疼痛,成年人的重量不時壓在他的身上,讓發出他一聲接一聲的悶哼,忽然,有人被他的身體絆倒,連鎖反應周圍倒了一片,又很快被後麵上來的人淹沒。

接二連三的慘叫聲從他身邊響起,小蒙心裏漸漸絕望,憋著的一口氣不知不覺鬆掉,意識也開始消散。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幾聲叫聲,那些聲音不一樣,是從頭頂上方傳來的。

他從胳膊的縫隙間偷眼去看,見到一個剛硬的身影揮舞著警棍,不斷抽打在即將踩踏過來的人身上,將他們強行往兩邊驅趕,毫不留情。

“都散開,往山裏去!”他用當地語言大喊,“看著腳下,瞎了嗎?”

被橡皮棍抽到的人發出哀嚎和謾罵,卻不得不往兩邊用力擠,勉強從他身邊通過。

那人就這麽擋在他們身前,為他們遮蔽出一塊安全的島嶼。

他抽空回了個頭,衝地上的人喊:“起來!”

小蒙認出來了,是那個叫賀霄的自殺狂人。

那張臉上,汗水把黑灰和血跡混在一起,顯得異常泥濘猙獰,卻有著天神下凡一樣的威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