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現自己被剃頭之後,萬重為的煩躁和不悅達到巔峰。

他沒處發泄,隻能繼續盯著褚冉,多年練達老成的姿態也顧不上了,恨不能一腳把這個礙事的助理踹回平洲。

褚冉戰戰兢兢,暗自腹誹自己這是倒了什麽黴,陪著笑哄了半天,又轉移話題提起時溫怎樣怎樣,老板臉色才緩和過來。

“他臉色真沒奇怪?”萬重為煩躁地掀開被子,想下來走兩步,動作牽扯到頭部神經,他倒抽一口涼氣,又迅速躺回去。

“這有什麽可奇怪的,”褚冉陪著小心,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神色平靜,“頭部受傷縫合,肯定要備皮的。而且,我覺得您剃了板寸,臉型更加年輕了,怎麽說呢,就是有一種撲麵而來的少年感。”

萬重為信他的鬼話才怪,但明顯從剛才的失態中撿回了理智,總算神魂歸位,又成了平常不動聲色的萬先生。

腦震**患者情緒不穩定,又涉及到不可言說的那位心上人,老板反應異於平常沒什麽可腹誹的。褚冉心中默念三遍助理職業道德和行為準則,去護士站取了個圓框鏡子來,遞到老板眼前。

可能人生的前30多年,萬重為就沒在意過自己長相,猛地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樣子,怔愣了幾秒,適應了一會兒,才細細端詳起自己來。

“少年感”是一點也沒有的,貼著頭皮的一層薄薄發茬,配上冷眉冷眼的一張臉,倒是看起來有點凶巴巴。

難道之前麵對時溫,一直是這幅樣子?那他有沒有被嚇到?

褚冉正襟危坐,平靜地看著老板對著鏡子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像嬰孩笨拙地學習一件新事物,總是不得要領,怎麽笑都看起來心懷叵測。

一群吃草動物從褚冉心底呼嘯而過。

小動物還沒跑完,就見萬重為扔了鏡子,冷冰冰下了指令。

“過兩天有寒潮,預報說有大雪,你早點回去吧,萬一滯留下來有很多工作處理起來不方便。”

褚冉連忙點頭稱是,麻利拿出手機給自己定了最快的返程機票。

“幫我把酒店退了。”萬重為又說。

褚冉又麻利地把酒店退了。

“好了,你走吧。”他說完這句話,看起來有些累,往被子裏麵躺了躺,閉上眼,又成為心意難測的萬重為。

三天後時溫接到醫院電話,那邊有些急,嘰裏咕嚕說了一通,時溫勉強從一大堆專業醫學屬於中聽出了“病人”“要出院”“過敏”等字眼。

時溫耐著性子解釋,自己那天隻是送人去醫院,他們並沒什麽關係,也不熟,出了問題麻煩請聯係病人助理,他還在上班,沒有時間過去。

那邊又說了一通。時溫這下聽明白了。

他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得遠遠的,雙臂撐在桌麵上,捂住臉。半晌,他驀地站起來,伸手把桌角上搖搖欲墜的手機抓過來,帶著點怒氣撥了一個號。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他不死心,屏幕按得劈裏啪啦響,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總算接通了,褚冉焦急的聲音響起來:“對不起時先生,我剛才在開視頻會議,沒法接您電話,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臉人。褚冉上來就道歉,堵得時溫暫且把一包火氣給強壓了下去。

“醫院給我打電話了,可是怎麽辦,我在平洲,就算現在飛過去也得明天了。時先生,你能不能幫我忙,去醫院簽個字就行。那邊我沒朋友,找客戶去簽字實在不合適。我知道這事兒太為難你了,你工作忙不開也沒事,抽個空過去就行。”

抽個空……

時溫真是小瞧了褚冉,也對,萬重為的助理怎麽能是個好對付的角色?醫院那火急火燎的架勢,如果真抽個空去簽字,恐怕萬重為就要過敏並發症死了。

下午和教授請了假,時溫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正在給萬重為搽藥。

時溫麵色如常推門進來,把包放到旁邊沙發上,走到護士和萬重為跟前,距離不遠不近,問的話也不冷不熱:“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言下之意有需要幫忙的快說,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其實他再怎麽裝平靜,也是帶著點煩躁和怒氣的,平靜的生活頻繁被打亂,一出現就鬧妖兒的萬重為委實讓人難以捉摸。早就塵埃落定的這個人,時隔大半年又跑到麵前這樣那樣,時溫覺得自己的生活又要漸漸脫離既定軌道。

——他現在對一切妄圖打亂他一成不變狀態的意外都充滿排斥。

萬重為**的前胸和腰背上布滿紅色的疹子,時溫掠了一眼,就轉開視線。待護士擦完最後一處乳白色藥膏,萬重為伸手拿過搭在一旁的棉麻襯衣披上。嘴唇很白,微微起了一點皮,眼底的疲倦藏不住,竟然比剛住院那天更瘦了,五官隻剩下帶著點病氣的線條。

他不惱時溫的態度,有點複雜的目光落到時溫臉上,要把這幾天沒見的思念化作觸手,細細撫摸過對方的每一寸肌膚。

但說出的話依然守著界限。他們現在不是愛人,不算朋友,甚至不如一麵之緣的陌生人友善。所以界限很難把握,萬重為怕自己稍有不慎就翻車。

人際關係第一條,與別人交流首先是誠懇,這是最重要的。

於是萬重為很抱歉地衝著時溫笑了笑,說:“我本來今天要出院的,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但早飯吃了一點帶餡料的東西,突然就過敏了。剛開始不嚴重,就是癢,然後起了很多疹子。醫生來打了抗過敏針,原本以為沒事了。”

可是後來發生的意外又快又突然,任誰也沒想到。

休克來得很快,萬重為一度呼吸困難。不得不說M國的醫療製度實在讓人無力吐槽。這種不需要預約的急救醫院,一般都設備有限,當時情況緊急,轉診不現實。醫生便給當時送萬重為來醫院時留下了號碼的時溫打了電話。

時溫找了褚冉,但褚冉以為又是老板的一出連環計,想都沒想,就把萬重為推給了時溫。

“已經在查過敏原了,醫生說我現在生理指標正常,再觀察一下,沒事的話晚上就可以離開。”

萬重為把事情前因後果介紹得很仔細,時溫臉色緩和了些,看這情形倒不是萬重為故意的。

“既然這樣,那我——”

“先走了”三個字還沒說出來,門開了,醫生走進來,看見時溫頓了一下,繼而轉頭跟萬重為說,既然有人在,正好去重新辦一下出院手續,還要在免責書上簽個字,這樣不用等到晚上就可以出院了。

“我去就行了,”萬重為跟醫生說,然後抱歉地看了一眼時溫,“你早點回去吧。”

他說著便起身下床,披在身上的襯衣窸窸窣窣,摩擦到肌膚,疼得眉頭斂了斂,這下誰都能看出來他在忍痛。衣服總不能披著去,穿起來抬手抬肩,也不知道是什麽疹子這麽疼,一件襯衣穿完,鼻尖上就沁了汗。

“我去吧。”時溫拿了桌上的證件和單據,撂下這句話,也沒看萬重為,轉身出了門。

辦手續很快,主治醫生辦公室前台的美女對著電腦一頓敲,然後告訴時溫一堆注意事項,核對複查跟進的時間。時溫來M國之後沒進過醫院,但對這裏的醫療吐槽沒少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想反正萬重為回國之後就沒他事了。

直到那個美女問了第二遍他的地址,他才反應過來,那美女不厚道地笑了,說你不給我地址我怎麽給你寄賬單呢?

時溫返回病房,萬重為見他麵色不虞,輕聲問怎麽了。待問清原由,萬重為也有點犯難,總不能留個酒店地址,況且酒店也被褚冉退了。

“暫時用一下你的地址可以嗎?”萬重為打著商量,堪稱小心翼翼,又說,“阿溫,給你添麻煩了。”

寸頭很考驗臉型,寸頭的萬重為看起來五官很硬,劍眉高鼻,不笑的時候顯得凶。但此刻他耷著眼角和嘴角,有點低三下四的求著人,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大型惡犬。

時溫恨恨地想,惡犬再可憐也是惡犬,會咬人。

-----

老萬被打是故意的,過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