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時溫便去自己書房做功課,他課業繁重,自己又十分努力,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學習。平叔早早給他收拾了一間書房,就在萬重為書房對麵,都在二樓。
臥室沒有,書房卻有,而且還不小。
時溫一旦啟動學習模式,就會進入另一種狀態,很難從專注的思維裏拉出來。等他揉揉眼,看看時間已經快淩晨1點了。
不安的那種感覺再次襲來,他甩甩腦袋,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磨磨蹭蹭也沒什麽用,總得回去睡覺。而且這麽晚了,萬重為肯定睡了。
算了,就當和暗戀對象成了舍友吧!
如此想著,他關了書房的燈,悄無聲息進了萬重為的臥室,現在也是他的臥室。
臥室門一擰就開,他悄悄閃進門去。長絨地毯吸收了腳步聲,他盡量屏住呼吸,轉過隔斷,就看到萬重為倚在床頭看書。
牆上開了一盞閱讀燈,柔和的光暈打在認真讀書的麵容上,讓平常不苟言笑的五官看起來有種奇異的親近感。
萬重為抬起眼,話中帶著慵懶和笑意:“做完功課了?”
“嗯。”時溫揉揉有點酸脹的眼周,雙眼皮的折痕又深又長,拖過長長的眼梢,有種不諳世事的嬌。
萬重為看了他一會兒,見他站在牆角不動,便說:“原來我娶了個學霸啊!”
下巴點一點床的另一邊,假裝看不見被他一句話說紅了的臉,萬重為又說:“抓緊睡吧,以後不用那麽緊張,也不用避著我。我遵守規則,你也不必拘束。”
說罷不再管時溫,把書放到床頭櫃上,便躺下了。
時溫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到床的另一側。
床很大,足夠兩個人躺。萬重為已經閉上眼,呼吸平穩。
掀開被子一角,時溫想了想,一隻腳又落下來,繞到萬重為那一側,將閱讀燈關了。
房間頓時暗下來,人在黑暗中的感官被無限放大。時溫僵硬地躺著,一動不動。萬重為睡在他的另一邊,兩人各蓋各的被子,中間隔著一人寬的距離,互不打擾。但就算如此,那人的存在感仍然太強,每個呼吸、每個細微的動作,都落在時溫的心尖上,轟隆隆像被列車碾過。
夜色漸深,這一天帶來的衝擊和疲乏最終將時溫拖入沉沉的睡眠中。
他在徹底睡過去之前,腦海裏最後一幅畫麵,是他去關燈時視線掃過的萬重為放在床頭的那本書——《她比煙花寂寞》,作者是英國的一對姐弟。
萬重為竟然看這麽文藝繾綣的書,這是時溫的最後一個念頭。
第二天醒來,萬重為已經不見人影。
八點多了,今天上午沒課。時溫慢吞吞坐起來,再次適應了一下周圍環境帶給他的衝擊,這才晃晃腦袋,爬起來去洗漱。
上午沒事,他可以留在家裏,洗漱完吃完早餐,他便去花圃裏查看他的那些花花草草。之前移栽的和音玫瑰很成功,通風和光照環境也好,照現在這個狀態,再過一個月左右,就能開花了。
如果萬重為看到盛開的和音,不知道會不會開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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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父親來洛水居的那年夏天,時溫隻有七歲。
記憶裏那年雨水特別多,再就是那個十五六歲就不苟言笑的少年萬重為,成為那個夏天漫天蒼白雨幕中的一道鮮活色彩。
那時候,萬行川還住在洛水居,和他的第二妻子方連雲一起。
萬重為上的是寄宿製學校,不太常回來,但每次回來,本來歡聲笑語氣氛融洽的家裏,便會變得有些壓抑。方連雲明顯會心情不好,不愛說話,也不下樓吃飯,偶爾還會傳來她和萬行川的吵鬧聲。
萬行川更是冷著一張臉,要麽幹脆出去應酬,要麽就去公司。
時溫曾經偷聽到時潤州和平叔閑聊時說起,萬重為小小年紀沒有疼沒人愛,也太可憐了。
但是“可憐”的萬重為依然每周末雷打不動回洛水居,仿佛看不見父親和後母的冷臉和薄待,該幹什麽幹什麽,除了愛板著一張臉,行為舉止和其他少年人沒太大區別。
十五歲的少年個子已經躥得很高,俊朗的麵目輪廓也已經長開,偶爾會在洛水居後麵的馬場騎馬,風姿颯爽的樣子甚是奪目。還會和一群同齡的富家子弟們一起打球,他的球技常常迎來滿堂喝彩。
家裏有一個這樣出類拔萃的小哥哥,自然成了時溫偷偷羨慕和仰望的對象。隻不過,他從未有機會走到這個小哥哥跟前去,隻敢躲在夢裏,和對方介紹自己,並大膽地說出那句“我們做朋友好嗎”。
但住在一個屋簷下,總會有機會的。
一日午後,時溫被大雨驚醒,他迷迷瞪瞪爬起來,父親不在,別墅裏也沒人。他不敢亂跑,便來到一樓的一個小露台上看雨。那個角落通常沒人來,視線正對著花園一角,十分隱蔽。
就在那裏,時溫看到那個天之驕子一般的少年,蹲在一片玫瑰叢裏哭。
“小哥哥,你為什麽哭啊?”等他意識過來,已經鬼使神差般地走過去,站在少年身後,滿臉擔憂地問了這句話。
萬重為愕然回頭,發現是家裏那個花匠的兒子,鬆了一口氣。
他擦掉臉上的淚,說出了一個小孩子不能理解的理由:“紅色的玫瑰不好看。”
時溫瞪大了眼,原來這個哥哥不喜歡紅玫瑰。他那時候受父親影響,已經對花草略有研究。小孩稚嫩的聲音帶著笑:“那好辦,等我以後給你種和音玫瑰,開出來的花是黃色的。這樣你就能開心了。”
“是嗎?”萬重為盯著小孩天真無辜的一雙大眼睛,說了一句,“好,一言為定。”
“不過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不能告訴別人。”他又說。
時溫重重地點頭,他和小哥哥有了共同的秘密呢!
直到後來過了很多年,時溫才知道,萬重為給出的那個理由多麽可笑,而他又是多麽地把它當了真。
年少的光陰燦爛又飛速。
方連雲在大兒子上小學之後,很快又懷上了小兒子。萬行川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方向,重新買了一座半山別墅,很快帶著妻兒離開。
濼水居隻留下了還沒成年的萬重為。之後那幾年,萬行川偶爾回來看一眼,但也真是偶爾了。
同樣被留在這裏幫傭的都是幾個舊人,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悄聲談論著大少爺的可憐。但萬重為似乎沒受多少影響,隻是更加沉默著上學,直至畢業後進入萬源工作。
隻有時溫,始終如一地悄悄關注著那個笑容寥寥無幾的少年,看著他慢慢變成青年,慢慢變得越來越沉重和辛苦,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隻有時溫,始終記著那個要為他“栽一片和音玫瑰”的約定,想讓小哥哥開心起來。
再到後來,父親去世,十七歲的時溫再次和萬重為有了交集,成了他沒怎麽在意過的被資助人,得以在濼水居繼續留下來。
沒來由的少年心動,在每一個清晨日落塞進他的血液和氣息中,漸漸沉澱,浸透四肢百骸。
那個黃昏,他躲在暗處,看平叔小心翼翼去求情,那個早就精英範兒十足的成熟男人並沒有考慮多久,便說“讓他安心住著,隻管好好學習”,於是,那股少年心動突然就衝破理智的束縛高高躍起,又飛速落回心尖。
這愛意從此就泥足深陷,擋也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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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時溫讀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有能力離開。他成績優秀,拿了全額獎學金,後來又考了同校研究生,老師也格外關照他,雖然錢不多,到足夠支撐他的學業。
但離開意味著再也見不到萬重為——雖然住在這裏也不常見到他,但至少是有期盼的——所以他依然住在洛水居,但早就不再收平叔給他開的工資,照顧那些花草也權當抵消了住宿費。當然這些瑣碎小事,萬重為不會知道。
現在和萬重為結婚,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時溫都是喜悅的——他距離那輪高懸空中的明月,又近了幾分。
大概是把餘生的好運氣都用盡了。時溫想,所以自己才和萬重為的交集越來越密切。
繼而又暗暗下了決心,期限兩年的婚姻之內,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會竭盡全力幫萬重為,在那人心上種一片黃玫瑰。
因為那個人的傷心和脆弱,大概隻有他一個人看到過。
兩人相安無事地又過了幾天。時溫漸漸習慣了和萬重為共處一室,晚上便不再看書到很晚。一則他怕自己睡得晚打擾到萬重為,再則他自己也熬不住。
兩個人真是像舍友一般,除了合住在一起,什麽也沒有改變。
通常時溫醒來的時候萬重為已經去上班了,而時溫做完功課上床的時候,萬重為已經睡下。
偶爾四目相對,就打個招呼,萬重為坦然,時溫靦腆,一時間倒是莫名和諧。
但氣氛到底還是有些不同了,尤其是兩人晚上在**都醒著的時候,便有種微妙的不自在。時溫盡量忽略這些,也不知道萬重為心裏怎麽想。
很快,W城的議程明確了下來,他跟著導師孫光暮和師哥師姐,一共四人啟程去參加為期一個月的研討會。
而萬重為,也幾乎同一時間出差去M國處理一個剛剛買進的項目。
時溫比萬重為先走一天。他是早上的飛機,怕自己起來晚了,特意定了鬧鍾。時溫這人有著和他本人的勤奮截然相反的一個毛病,就是愛賴床。
定了鬧鍾之後的時間也是匆匆忙忙。
當他拖著行李箱,手裏抓著一個麵包,準備衝出門時,被還在吃早飯的萬重為喊住了。
“吃完早餐再走。”萬重為示意他過來。
“來不及了,”時溫停下腳步,略有些汗顏,“我先走了,那個……重為,你慢慢吃。”
他還不太習慣直呼對方姓名。撇開身份地位天差地別不說,對方還比他大八歲。
“吃完我送你去機場,時間來得及。”
“啊?不用了,你別耽誤上班。”
萬重為幹脆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很自然地攬了攬他的肩。
時溫就很快放棄原則,跟著萬重為坐到了餐桌上。
吃過早飯,司機把車停在庭院門口台階前等著,行李被萬重為提出來,放進後備箱。
時溫手裏隻有一個雙肩包,和萬重為一起坐在後座。還真有家人送機的感覺。
兩人一路也沒冷場,萬重為問了他研討會的一些細節,時溫便把行程表發了過來。
課程挺滿,學術討論、實地考察、專家講課,看著內容豐富。表後還有兩個附件,萬重為也都打開看了,一個是參會人員名單,一個是會務安排,包括住宿、餐飲、乘車等細節都羅列得很詳細。
萬重為很快在房間安排那一欄裏找到時溫的名字,和他同一個房間的是梁明照。
“這個人是誰?”他食指點一點那個名字。
“是我師哥,”時溫湊過來看,眼裏帶著笑,“這次來參會的除了孫老師,學生就隻有梁明照師兄和高唐師姐。他們都對我很好,算是我在學校裏最親近的人。”
時溫開心起來,話有點多,也不知道萬重為是不是願意聽,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
索性萬重為並未露出不耐煩。
“那等婚禮的時候,一定要邀請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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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溫:我老公可能是個直男,不然每天和我睡一起,為什麽一點也沒反應。
萬重為:我心裏其實養了個虎狼動物園,發了瘋嚇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