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雲知衝著時溫過去的時候,萬重為就跟了過來。
他不認為時溫有應對這種囂張跋扈的能力,況且時溫現在是他法律上的愛人,還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
但當那句“所思即所見”完完整整落進耳朵裏,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可太久沒這樣被人維護過了。
他站在陰影裏,聽見背對著他的時溫又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遙遙若高山之獨立。”
對麵的萬雲知聽得一臉精彩紛呈,仿佛來找事的不是他。良久,他嘟囔了一句什麽,萬重為沒聽清,反正不是什麽好話。
時溫明顯生了氣,聲音提高了一些,在萬重為聽來是很學生氣地和人爭論:“我很愛他,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在我心裏他都是最好的。你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挑撥是非是小人行徑。”
說罷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時溫就發現了站在身後的萬重為。
那人站在一棵很高的芭蕉樹下,一身西裝襯得身姿挺拔。大約是因為喝了點酒,五官在暗紅的光暈下泛著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漆黑的眼珠盯著他一眨不眨,仿佛陷進了某種奇怪的情緒裏。
時溫一下子就僵住了。
剛才他說的那些話,肯定被人聽了去。他還說了什麽?對,說了“我很愛他”。
簡直尷尬地想要土遁。
萬重為神態自若,上來親昵地攬了一把他的肩,眼神越過時溫,掃了一眼還站在不遠處的萬雲知,沒有一絲停留。
時溫被萬重為帶著往外走,早已經沒了方才的伶牙俐齒。
“……那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不是真的。”
“嗯。”萬重為點點頭。
時溫剛鬆一口氣,突然又聽萬重為說:“遙遙若高山之獨立?”
“呃……這個是真的。”時溫後背有冷汗,他總不能說誇人的這句話是假的。
“我很愛他?”萬重為又說。
時溫閉了嘴,這話沒法接。
萬重為嘴角挑起來,露出一個十分愉悅的笑容。
司機等在大門外,等他們上了車,萬重為脫了外套,徹底放鬆下來。
“萬雲知被他父母寵壞了,年輕雖小,刻薄也惡毒,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萬重為淡淡地評價著這個他最小的弟弟,像在說一個陌生人,“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衝動易怒,做事不計後果,以後見了他離遠一點兒,別搭理他就好了。”
“嗯,我知道。”時溫說。
萬重為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沒再說話。
時溫看了他一會兒,問:“是不是頭疼?”
萬重為微微皺了皺眉,點點頭:“你怎麽知道?”
“看你有時候會敲太陽穴。”時溫說,“累或者煩躁的時候就會疼是嗎?”
“還有天氣不好的時候也容易犯,好多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許是放鬆下來的緣故,他的疲倦不再掩飾。
“我幫你揉揉吧,”時溫大著膽子說,然後拍拍自己的腿,“你躺過來。”
晴明、百會、風池還有耳周的一圈穴位,在力度適中地按揉下,仿佛從疼痛中被喚醒,又被溫柔的力度一一撫慰。
時溫的手指幹燥溫暖,將方才已經無法忍受的偏頭痛一點點鎮壓下去。萬重為隻覺得自己陷入一團舒服的雲彩裏,鼻尖全是時溫的味道,幹淨的帶著點皂香的味道,讓他昏昏欲睡。
等他醒過來,竟然還躺在時溫腿上。
車停在洛水居地庫裏,司機不在了,車廂裏亮著一盞閱讀燈。他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入目便是時溫關切的眼神。
“我睡了多久?”他問。
“一個小時吧。”
萬重為坐起來,輕輕甩了甩頭。剛才睡得很沉,他好久沒睡這麽實在過了,一覺醒來,頭竟然完全不疼了。
“你真厲害,竟然完全不疼了。”他明顯有些詫異,“我吃過很多藥,也用過很多辦法,都不管用。後來就索性不管了,隨它去。”
“之前我奶奶還在的時候,一到下雨天就會頭疼,我跟著奶奶家附近的一個老中醫學的。”能幫上忙讓萬重為減輕痛苦,時溫似乎很歡喜,眼睛亮亮的,說:“那以後你再疼了就告訴我,我幫你按。”
萬重為從暗處扯過他的手,揉了兩把:“不酸嗎?”然後又指指他的腿,“這麽久沒動,是不是麻了?”
反正都被發現了,時溫幹脆大大方方揉了揉自己酸脹的手指,又拍拍大腿,笑著說:“又酸又麻。下次你躺**,我幫你按。”
這句話一說出來,空氣默了一瞬。
時溫當然沒別的意思,單純就事論事,但這麽猛的一聽就有點歧義,不過這次萬重為沒有取笑他,反而替他找補,很自然地說“好”。
然後岔開話題。
“下車吧,坐太久了,出去走一走。”萬重為說。
兩個人沿著地庫入口往外走,出去便是小花園。
大家基本都休息了,庭院裏很安靜,立在角落裏的燈柱吸引著飛來飛去的小蟲,翅膀撞在燈上劈啪作響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陣花香襲來,時溫沿著香味來的方向嗅了嗅,突然驚喜起來。他本來就跟萬重為挨得近,根本就不用再做多餘的動作,一把拉住他手腕,滿臉興奮地說:“跟我來。”
他們沿著小徑穿過花圃,迎麵便是一片盛開的黃色玫瑰。
萬重為記得這個地方,那天他臨時起意把時溫拉出來,告訴萬行川這是自己的結婚對象。當時,時溫就是坐在這一片玫瑰叢裏打盹。不過和那時不同,現在這片玫瑰叢開得正豔。
“這是和音玫瑰,產自日本。”時溫蹲下來,小心翼翼去嗅那盛開的花朵,深吸一口,臉上的笑容明晃晃的。
“和音的花瓣是淡黃的奶油色,喜歡嗎?”時溫問萬重為。
“你說移栽的就是這個嗎?”萬重為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隻是幾朵花而已,但他看時溫實在是太開心,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時溫點點頭,幹脆坐到地上。
“和音喜陽光,耐寒耐旱,喜歡肥沃的砂質土壤,和平洲的濕潤天氣不太合拍,所以移栽過來的時候費了些力氣。”時溫說,“不過好在成功了,現在也開花了。”
時溫伸出手,拉一拉萬重為的褲腳,示意他也坐下來。
時溫現在膽子大了,便常常做一些不太經思考的舉動。萬重為沒表現出不悅,幹脆順著他的力,坐在了他旁邊。
兩個人席地而坐,完全沒想過昂貴的西褲第二天還能不能穿。
“給你種的。”時溫接下來說了一句讓萬重為再次吃驚的話。
時溫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說自己小時候見到萬重為的事。
在萬重為的回憶裏,原本這樣的小事他不可能記得,但那個大雨的午後,偏偏每個細節都在,順著時溫的講述慢慢跳出來,自己說過的每句話都清晰異常,甚至雨水打在脖頸後麵的冰涼觸感還粘在皮膚上。
那個小小的花匠的兒子,是答應過他,要為他種一片黃色玫瑰。
本以為就是孩子之間的玩笑話,怎麽可能當真,沒想到時溫現在還記著。
人的情緒在晚上容易脆弱,就算萬重為再銅牆鐵壁堅不可摧,也在時溫近乎赤誠的眼神中,有了片刻動容。
他的靈魂短暫地釋放了一個缺口,多年未曾提起的隱秘頭一次有了訴說的衝動。
“我那是騙你的。”萬重為說,“我哭,不是因為紅色的玫瑰難看,而是因為那天是我媽的忌日。”
“我媽去世的第三個月,我爸就娶了方連雲。她忌日那天,他們一家人出海去了,熱熱鬧鬧玩了一星期才回來。”
萬重為眼神定在那片黃色玫瑰上,表情平靜,沒有憤怒,也談不上仇恨。時溫卻突然覺得冷,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畢竟輕飄飄的幾句話不可能讓萬重為好起來。
沉默少頃,萬重為又恢複如常。
他也學著時溫的樣子,去嗅離他最近的黃玫瑰,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尖,嬌嫩的花瓣讓人憐惜。
“我很喜歡黃玫瑰,謝謝你。”
“伯母……也會喜歡的。”時溫小聲說,“等她祭日的時候,我們可以帶玫瑰去看她。”
萬重為轉頭過來看他,瞳仁很黑,仿佛要把時溫吸進眼睛裏。
時溫被他看得有點發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錯話,隻好又找補:“和音的花期很長……我會好好養它們,伯母一定能看到的。”
萬重為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
“你喜歡我?”
疑問的句子,卻是肯定的語氣。
時溫慌忙撇開頭,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裏,再不肯說話。
萬重為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