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三堂會審

薛元清香港之行收獲很大,香港地產界龍頭老大長城集團對東州市建委推介的國際會展中心地塊非常感興趣,東州市果真有決心拆除國際會展中心,長城集團願投巨資在該地塊興建一座亞洲最豪華的七星級酒店。雖然離薛元清夢想的亞洲第一高樓有些距離,但是他知道,亞洲最豪華的酒店是位於阿聯酋迪拜的伯瓷酒店,據說裝修光黃金就用了二十七噸,去機場有兩種選擇:坐勞斯萊斯,乘直升飛機。

建這樣的酒店,長城集團的確有這個實力,但是,在此之前,長城集團更傾向於某直轄市,隻是那座城市提供的地塊需要動遷的居民多達四千多戶,當地政府不敢承諾在長城集團提出的時限內拆遷完畢。正在長城集團猶豫之際,半路殺出了東州招商團,薛元清當場承諾,隨時可以炸掉國際會展中心,東州市政府保證為長城集團提供最優質的招商服務。

薛元清的真誠打動了港商,雙方愉快地簽訂了合作意向書,但是薛元清回東州前沒有同意將消息發回東州,他知道消息一旦傳到東州,輿論肯定嘩然。

然而薛元清下定了一意孤行的決心。因為長城集團是香港地產界的龍頭老大,這個項目如果成了,不僅創造了東州的新地標,而且必將吸引港商相繼來東州投資,銀街工程也將會獲得突飛猛進的發展。

薛元清躊躇滿誌地回到了東州,但是炸掉國際會展中心這件事太大了,人大的工作還好做,隻是魏正隆這關難過呀!

為了說服魏正隆,薛元清一大早就去了市委,當他走進魏正隆的辦公室時,心裏頓時一驚,因為市人大主任康明建和市政協主席羅智恒都在,顯然,魏正隆早就得到了消息。

“呦,康主任、羅主席也在,看來今天是三堂會審啊!”薛元清故作鎮定地說。

“不是三堂會審,是你薛大市長單刀赴會!”康明建回敬道。

“我今天沒帶單刀,隻帶了硬道理。”薛元清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軟包中華煙神情自若地說。

“元清,不知道你的硬道理是代表誰的利益?”羅智恒軟中帶硬地問。

“這叫什麽話,羅主席,發展是硬道理,當然是代表發展的利益,改革開放摧枯拉朽,發展潮流勢不可擋,順其則昌,逆其則亡,東州的發展也不例外。”薛元清將抽了幾口的軟包中華煙摁在煙灰缸內又點上一支說。

“元清,發展是硬道理不假,但是就怕你的硬道理是外強中幹,不能實打實硬碰硬啊!”魏正隆毫不客氣地說。

“道理不辯不明,我薛元清今天就來個舌戰群儒,看看咱們誰的道理更硬。”薛元清擺出一副傲視群雄的架勢。

“元清,恐怕你的硬道理是開發商領導,市長決策,規劃局執行吧?”康明建揶揄道。

“康主任,這話我不能接受,政府的工作從來就沒有繞過人大,重大事項沒有不匯報的,‘李張大案’後,東州經濟跌入低穀,為了招商引資,我殫精竭慮。我是為一些開發商開了綠燈,但這完全是為了東州的發展,不給人家一些優惠條件,外資進不來呀,康主任,我看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薛元清呷了一口茶,一副勞苦功高的樣子。

“元清,國際會展中心設計壽命一百年,才用了十八年不到,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協不知情的情況下,你擅自決定炸掉,讓港商建什麽最高的、最豪華的七星級酒店,這是不是政績心理在作怪?中央三令五申,嚴禁各地大拆大建,可是市政府為了所謂的銀街工程,置十幾萬被拆遷居民的利益於不顧,縱容或變相縱容開發商亂拆亂建、強遷強建,野蠻拆遷讓開發商降低了成本,縮短了工期,賺了大錢,成就了某些人的政績,卻成為部分被拆遷居民的噩夢。元清同誌,我看你應該去中央黨校好好學習學習了!”康明建語重心長地說。

“明建同誌,要發展就要有犧牲,我的責任是千方百計讓東州經濟走出低穀,沒有發展一切都是空話!”薛元清辯解道。

“這話我不敢苟同,大拆大建的舊城改造房屋拆遷模式,其實質是‘毀祖宗房,吃子孫飯’,其內在動力是‘經營城市,以地生財’。這種‘不計成本,大拆大建,以地生財,透支未來’的城市建設思路,背離科學發展觀,已經成為建設和諧社會、節約型社會的羈絆。”羅智恒尖銳地說。

“智恒同誌,我認為‘經營城市’有利於政府職能轉變,在新一輪發展中,‘經營城市’的理念應成為東州核心競爭力的重要體現。政府職能從‘管理經濟’轉變到‘經營城市’,其結果是東州經濟的活力增強了,知名度提高了,形象越來越好了。”

薛元清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魏正隆打斷了,“元清同誌,城市不是企業,不能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根本目的,城市發展要充分反映普通居民的利益追求,特別是貧困階層的需求。每個城市都需要招商引資,但也不是外資越多越好,要切合實際,避免貪大求洋,在城市發展中,抄襲、摹仿、複製,不是建設,是自我毀滅。”魏正隆措辭嚴厲地說。

“正隆同誌,你這是危言聳聽,別忘了香港長城集團是許多大城市求之不得的財神爺,一些大城市請都請不去,人家肯來投資是看中了東州良好的投資環境,建七星級酒店有什麽不好?全國哪個城市有?上海有嗎?天津有嗎?北京有嗎?”薛元清惱羞成怒地說。

“元清同誌,你這種思想很危險,上海有個外灘,東州沒有,難道你也複製一個?北京有個天安門廣場,東州沒有,難道你也要建一個?”

魏正隆的話還沒有說完,薛元清猛然站起來吼道:“魏正隆,你這是胡攪蠻纏!”說完破門而去……

53、市府廣場

晚飯後,楊娜讓我陪她到市府廣場散散步,市府廣場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有跳舞的,有扭大秧歌的,有踢毽子的,有唱二人轉的;有悠閑散步的老人,有談情說愛的戀人,還有許多在人群中穿來跑去的孩子,每天晚上在這六萬平方米的大廣場上休閑散步的人,組成了五花八門的大千世界。

我和楊娜穿過三五成群的人群發現在不遠處有百八十人圍成了一個大圓圈,不時發出哄堂大笑。

“雷默,那邊怎麽那麽熱鬧?走,咱們看看去。”楊娜拉著我的手說。

我和楊娜走過去,發現大圓圈的正中央站著一個精瘦的獨臂老人,這老人有七十歲上下,穿著長袖對襟衫,衣服上打了許多補丁,猶如和尚穿的百納衣。雖然囚首垢麵,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他那張皺紋交錯的臉在廣場路燈的照射下,青亮青亮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從臉色上很難看出這老人是慈祥的還是凶惡的,也很難推測他有什麽歡樂和憂傷。

“老頭,再來一段。”人群中有人喊道。

“好,既然大家愛聽,我就再給大家來一段《好了歌》。”老頭精神十足地說。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閉眼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眾人聽罷一起鼓掌稱好。我心想,沒看出來這老頭還有點學問。

“默,老頭說的段子是哪裏的?”楊娜小聲問我。

“這是《紅樓夢》裏的段子。”我脫口而出。

“大家別笑,”老頭接著說,“聽我說說咱東州的怪事。這市府廣場好不好?”

“好。”眾人齊聲說。

“可是南邊這塊大草坪給賣了,要蓋五星級酒店。”老頭氣憤地說。

“這東州城全建成五星級酒店,咱老百姓也享受不著。”這時人群中有人喊。

“但是薛元清市長卻有了政績,”老頭搖頭晃腦地說,“這就叫項目市長天天忙,下崗就業跑斷腸。現在咱們有些幹部幹的幹,看的看,看的給幹的提意見,提了意見還不算,藏在暗處搞誣陷。打麻將三天五天不累,喝茅台三瓶五瓶不醉,下舞池三天五天不睡,幹正事三年五年不會。”

眾人大笑之餘,我看了一下人群,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民工模樣的,有知識分子,有家庭婦女,有學生,有下崗的,也有退休的。我心想,民謠是一麵鏡子,是一種帶有泥土芳香的黑色幽默。它能體現老百姓的情緒、心態、想法。

這時,老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忽然讓我想到了一個人,莫非他就是把李國藩、張國昌送上斷頭台的祝山?

祝山是東州市的老幹部,一九四七年參軍,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離休以後改不了軍人的性格,愛管閑事和打抱不平。當他了解到李國藩和張國昌有貪汙受賄行為後,用兩年時間堅持向省紀委、中紀委署名舉報李國藩和張國昌,引起省委的高度重視,終於使李國藩和張國昌東窗事發,最後上了斷頭台。由於得罪了李張二人,這位被東州老百姓稱為反腐英雄的老人,也被關進了勞動教養院,長達兩年之久。後因東州政壇引發了一場肅貪“大風暴”,幾十名貪官紛紛落馬,這位怪老頭才被平反。

我當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副處長時,祝山和幾位老幹部代表群眾反映東州市一個民營企業集團以融資方式騙取數十億元,幾萬人上當受騙,老板卻攜款潛逃國外的情況,張國昌代表市政府接待了祝山,當時我也在場,那時祝老爺子就有一個摸耳朵的習慣,給我印象很深。

今天李國藩和張國昌已經作古,可這位傳奇的反腐老人卻在市府廣場唱起了順口溜,還是那麽口無遮攔,有啥說啥,著實讓人替老人捏了一把汗。

“你們愛聽,我就再來一段吧。”老頭情緒高漲地說。

眾人齊呼“愛聽”。

“好,那我就再來一段。我們有少數幹部呀,匯報工作浮誇風,檢查工作吃喝風,薦才用才裙帶風,群眾意見耳旁風。報告成績用加法,接受任務用減法,計算報酬用乘法,檢查錯誤用除法。《三言》裏有一篇文章叫《王安石三難蘇學士》開篇四句話,叫‘勢不能用盡,聰明不能使盡,便宜不能占盡,福不能享盡’,這李國藩的勢用盡了,張國昌的聰明使盡了,兩個人的便宜占盡了,福也就享盡了,最後隻能沒命了。”

這時有人喊:“來點帶色兒的。”

“帶色兒的有啊。家裏有個做飯的,辦公室裏有個好看的,身邊有個發賤的,遠方有個思念的。”老爺子提高了嗓門說。

眾人聽後哄堂大笑。

這時,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擠進人群不安地說:“老頭子,一眼沒看好你,你就到這兒發瘋來了,滿嘴胡說什麽?還嫌遭的罪少啊,走,跟我回家。”

老爺子一看老伴兒來了,向眾人笑著說:“警察來了。好了,散了,散了,改天再聊。”眾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了,老爺子和老伴兒消失在夜幕中。遠處市政府大樓的窗戶還零星地亮著燈,我心想這一定是綜合處的哪位哥兒們在爬格子呢。

秋風掠過,不覺有些涼意,我忽然發現市府廣場少了些什麽,定睛一看才發現,鳳凰翼雕塑不見了,我不禁覺得東州市像丟了什麽。

無論是貪官還是清官,都不是完人,功是功,過是過。連偉人都三七開呢,何況這些普通的官員。

曆史是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的,曆史是最講唯物主義的,曆史就猶如這廣場上掠過的寒風,風一旦加上一個秋字,便清涼如水。

我不禁又有了一些寒意,便想起了張國昌在懺悔書中的一段話:“我是一個人格分離的人,在我身上人性分離成兩個部分:一個是精神的我,一個是物質的我;一個是人性的我,一個是獸性的我。我就是這樣工作著,並腐敗著,一方麵背著人大搞貪汙受賄;另一方麵,又拚命工作,盡量把工作做好,想用工作安慰自己,讓工作成績來掩蓋我的罪行。”

一切都過去了,就猶如這消失的鳳凰翼,留下的隻有四季和這年複一年的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