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夜無寐
內務府分發夏季的綢緞作衫,最好的蜀錦蘇繡自然是給皇後和燕妃,輪到淑華殿時,便隻是尋常的絲綢,與一般的才人領得品質一般。超速
小蝶本欲發火,我用眼神製止了她。以前在後宮為奴,穿著粗布麻衣何償不是一樣過?且如今自己心灰意懶,縱有華服,穿與誰看?
小蝶抱著衣料,兩人一同向淑華殿走去,彼時春色已老,夏日漸至,春令的繁花凋謝,隻有榴花,錦葵開得明豔。四處都是濃蔭遮天,十分涼爽。
遙遙聽到有老太監尖細的聲音:“這兩天是為燕妃娘娘建宮殿,會有不少工人過來,趕緊地,把這裏圍起來。另外給各宮的婢女們說說,不準她們混曬混晾衣裳的。”
小蝶哼了一聲道:“皇上真是寵她寵上了天,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
我駐足,看著那文彩輝煌的高聳雲起的宮殿,心中滋味莫辯。新宮殿由澹台謹親自提名:廣寒宮。意寓燕妃體態曼妙如同月中嫦娥,能歌擅舞。看來對燕妃的確是不一般。
有時候我也會暗想,他是因為燕妃是從前救過他的人,所以才這般喜愛嗎?
倘若是我先說了,會不會他也待我這般好?
不過轉念想到他的無情和冷酷,便心灰意懶,倒不如自己一個人清清淨淨的反好。
正在沉思之時,卻不料已經行到瑤光殿附近。
因時日已久,澹台謹不再關心辛蘭月的死活,索性撤了侍衛,隻是命人不許靠近這座宮殿。
暮色下的瑤光殿宛如一隻沉睡的獸,陰側側地悄無人聲,唯有風吹過院中植著的合歡樹,發出嘩嘩的聲音。
當日澹台謹親為她植下合歡樹,盟誓要與她百年合好,不料今日竟成禁地。
小蝶心中害怕,拉著我的衣袖道:“主子,這裏陰氣太重,咱們還是快點走吧。”
我點頭,剛要走,突然看到一個身穿淡綠宮裝的丫環正探頭探腦地向瑤光殿行去。
由於一壁花籬相遮,再加上爬山虎的障避,她倒是沒有瞧見我們。
丫環輕輕地推開瑤光殿的大門,閃身進去,又重新掩好門。
瑤光殿被封後,仍留了四個丫頭負責打掃和衣食,按律不準出殿門,這丫頭鬼鬼祟祟想做什麽?
莫非是有人想害死辛蘭月?
想到這裏,我不禁一凜,雖然辛蘭月平時驕橫跋扈,但畢竟現在已經家破人亡,還留下一個幼子在皇後手中。已經夠可憐了,若有人還想要她性命,那真是太狠毒了!
“小蝶,我想進去看看辛蘭月。”我擰眉道。
小蝶不解地道:“主子,她們辛家樹大招風,有些結果是自食惡果,別人避都來不及,你還去看她幹嗎呀?再說她一個瘋子,多可怕!”
我沉聲道:“你要不願意去就算了!”
我一向甚少動怒,尤其是對小蝶,我已經視她為親人了,今天她看我生氣,忙自責地道:“主子,奴婢是怕你受驚。主子要去哪裏,小蝶自然要跟到那裏。”
我的麵色緩了一緩,借著淡淡的暮色推開了瑤光殿的大門。
不過幾月時間,門上已經結了一張大大的蛛網,滿院的枯葉敗枝,並沒有看到半個人來打掃。
看來那些宮女都去偷懶了。
我和小蝶輕手輕腳地走進這寬敞陰沉的殿中,害怕之餘也微微歎息。
昔日瑤光殿曾是宮中最大的宮殿,堪與鳳儀殿比肩,這裏麵的宮女也是最多的,且全是辛家的仆人,自從辛家敗落後,這裏的宮女便全療處以絞刑,重新換上了四個新來的宮女。
偏殿裏陰陰亮著昏黃的燈光,正殿裏卻傳來飄渺的歌聲: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愛上()==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歌聲淒宛冰涼,與這滿宮的春光格格不入。
“吵死了,這個瘋女人除了唱歌就是傻笑,看來真是瘋了!”偏殿裏一個宮女不耐煩地說。
我和小蝶靠近窗戶,舔破窗紙,朝內望去。
隻見四個宮女正坐在一起摸骨牌玩,個個懶洋洋地,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宮女。
“我們倒黴唄,沒攤上好的主子娘娘,還攤了個瘋婆娘,不但沒有升遷的機會,連賞錢都沒有。”另一個瘦的宮女出了一張牌憤憤地道。
“是啊,誰讓咱們命不好呢!”第三個宮女接道。
“誰說各位姐妹的命不好了?”一個響亮的聲音突然傳來,不禁四個宮女嚇了一跳,就連我和小蝶也是一驚。
不知何時,原來偷進瑤光殿的宮女此刻已經進到了偏殿,手上端著酒菜,挑眼說道。
“春鳳姐姐?”四個宮女一齊叫道。
怎麽,她們認識她?
小蝶輕聲道:“春鳳是司膳房的二品總管。”
春鳳掏出四枚金燦燦的金錠子在四人眼前晃了一晃,四個宮女驚呼了一聲,伸手要去摸。
春鳳收回金錠,笑道:“隻要你們把這飯菜和美酒端去給她吃掉,金子自然就是你們的。”
我心中一緊,和小蝶對望了一眼,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人想加害辛蘭月。
四個宮女再傻也知道這飯菜不同尋常,不由得都不作聲,互相拭探地望著對方。
春鳳挑眉道:“辛家乃謀亂之家,皇上已發命滅其滿門,也就是說皇上不喜歡辛家人的存生。你們說,這宮裏少了多了一個辛家的,有誰會注意到?況且還有金子拿,拿了這些金子,隻怕你一生都花不完,況且你們不是想離開這裏另外尋一個好主子嗎?這個願意我也可以幫你們實現。”
幾個宮女聽了這話,立刻會意,不再猶豫,端著飯菜向正殿走去。
由於正殿有廓和偏殿相連,因此省了不少路,我和小蝶在暗處,又在殿外,要趕過去需一些時間,因此我加快腳步向正殿走去。
“等一下,”小蝶微喘著氣道,“主子,她們四個,咱們隻有兩個人,動起手來隻怕不是她們的對手。而且,春鳳是司膳房的人,這命令也不知道是誰下的,萬一是皇上所下,我們壞了好事,隻怕追究起來也難逃其咎。”
我止了步,細細一想果然是如此,如果,如果真的是澹台謹?我頓時心亂如麻,一時間失了主意。
他莫非真的如此狠心,逼瘋了她還要取她的性命?
砰砰砰——有東西破碎的聲音從正殿傳來,我來不及思考,立刻趕了過去。
“你們這群妖怪,想害本宮,哈哈哈哈——本宮乃蘭夫人,權勢傾天,豈容你們來陷害,都給本宮滾,滾啊!”透過推開的窗戶,我看到辛蘭月披著長,穿著一件白色的寢衣,狀若癲狂,一邊摔著東西一連罵著宮女。
為首的一個宮女一使眼色,另外三個立刻逼近辛蘭月,兩個按住她的胳膊,另一個倒酒,陰笑道:“夫人天天在這裏唱歌解悶太無聊了,不如以酒銷愁吧!”
辛蘭月常年習武,自然體力不弱,反手一掙,掙開宮女的束縛,揚手狠狠地摑了宮女一個耳光。
“賤婢,誰準你碰本宮的?”
春鳳以麵紗蒙麵,自後麵緩緩地出現,手中挾著一枚飛鏢,快速地甩了出去。
隻見一道寒光閃過,直撲辛蘭月的麵門,我驚得幾乎叫出了聲,不料辛蘭月反映也極快,隨手抓過一個宮女在麵前,飛鏢釘在宮女的前額,立刻七竅流血而死。
我急中生智,脫下外衫,罩在頭上,拉長了聲音陰森地道:“皇上,我死得好冤啊~~~”
小蝶立刻醒悟,壓粗了聲音道:“誰敢害我女兒,拿命來~~”
兩人陰側側地聲音,再加上頭上罩著衣衫,形似鬼魅地在窗外晃動,一時間把屋裏的人全嚇傻了。
春鳳眼見不妙,疾速地閃身外出,留下三個呆癡的宮女。
辛蘭月放聲長笑:“爾等還不滾,否則必有鬼魂去找你們索命!”
這三個宮女才如夢初醒,尖叫著跑了出去。
等她們離開之後,我和小蝶才進去,辛蘭月立刻瘋瘋癲癲地笑著,胡亂摔著東西作樂。
我沉聲道:“蘭夫人本是正常人,何苦裝瘋賣傻?”
她哈哈地笑著,指著我:“你是誰,也想害本宮嗎?本宮不怕你,哈哈哈哈~~~”
我淡淡地說:“蘭夫人在我麵前又何需假裝,我若心存歹意,方才便不必出手相助了。”
她聽到我如此說,這才沉下臉,恢複了正常的表情,冷冷地道:“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敵是友,為何要幫我?”
我歎了一聲道:“雖然辛家有罪,你是辛家的人更是皇上的女子,皇子的母親,我相信你是對皇上有情的。在這深宮中生存已是不易,我不願意再多一個冤魂,況且二皇子還需要他的親娘去照料。”
辛蘭月臉色一震,冷冷地道:“本宮就算從前對他有情,現在也無心了。唯有武兒,才讓本宮能活下來,不得已才裝瘋賣傻度日。希望醉妃不要把本宮的情況告訴外人。”
我點頭道:“我知道,不過你還是要多加小心,以防有人來害你的性命,我有空了會命人送一些衣食用品過來。”
她臉色這才平和下來,目光中露出了感激之色,遲疑地道:“我從前那樣對你,你不但不記恨,還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謝你。隻是,我想知道,皇上那樣待你,你難道不恨他嗎?”
我一時茫然,不知道如何作答,終化成一縷幽幽的歎息道:“恨又如何?他是天子,天下萬物都是他的……”
她看了看我最終道:“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也有所回報。你知道你為何不能懷孕嗎?”
我猛地一震,感覺指尖冰涼,似乎有一縷恐怖狠狠地勒住了自己的心髒,微微顫抖地問:“為什麽?”
辛蘭月瞧著我,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因為,你服用的養血補氣湯中,有人放了不讓人受孕的藥。”
我大驚失色,感覺指尖的冰涼若蛇的芯子,一絲絲地爬到心髒,狠狠地咬噬著。
我強忍著眩暈道:“是誰?”
辛蘭月淡淡地說:“你自己想去吧。”
我直愣愣瞪著前方,隻覺得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直擊著心髒,胸口像是有什麽即將要迸發開來,心如同墜入臘月的湖水中,那徹骨寒冷激得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竟是克製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一般,心中有聲音極力狂呼,“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最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一絲一絲抽空了,就要頹然軟綿綿委地坐下。
小蝶扶著我,驚慌地道:“主子,主子,你怎麽樣?”
我恍恍惚惚地跟著小蝶向外走去,沒有看到辛蘭月眼眸中掠過的一絲快意。
那麽一段路,我卻如走了幾萬裏一樣,累得簡直要虛脫了。
腦海裏不停地回**著辛蘭月的話:是因為有人在你的湯中放了不能受孕的藥!
是他嗎?他竟這般狠心絕情嗎?
他曾捧起藥碗親喂我吃藥,還溫聲道:妤是,朕想和你有一個孩子!
“不,不,不!”我瘋狂地叫著,又從睡夢中驚醒,汗濕透了衣衫。
小蝶急忙掌了燈過來,心疼地替我拭汗。
若說從前我對澹台謹是死心,現在,卻是恨意了!
從那日後,我不僅飲食懶進,就連聞到油的東西便會翻胃嘔吐。
小蝶常勸我:“主子縱是再心寒也得保重身子,別人不心疼自己,自己也得心疼自己。”
我捂著翻騰的胃懨懨地道:“我何嚐不是如此想,隻是想起那些事惡心得很。”
爐中焚中甜甜的百合香,原是我素日最愛,此刻聞了卻十分難受。
“屋裏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剛一下床,卻覺得一陣眩暈,差點栽倒,小蝶忙扶著我出去。
浩來的時候,我正院中賞月,夜色中的帝王之城顯出無限落寞,周遭雕欄軒台都模糊起來,遙遠夜空中閃爍著數點繁星,半彎皎潔明月裏頭隱約有些雜色,仿佛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杈錯亂。或許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於桂花樹下,述說著遙遙無期的寂寥。
潑天月華傾瀉下來,淡青色光暈勾勒出萬物柔和輪廓,清風徐徐無聲,身上淡霜紗衣便如煙盈動起來。小蝶捧著披風站立良久,輕聲道:“主子,庭院裏夜露深重容易傷身,還是回殿早點安寢罷。”
“沒事,隻是想透透氣。”我輕歎了口氣說道,“隻是外麵也覺得不舒服。”
“如果要透氣就得出皇城。”一聲清爽低沉的聲音傳來,我一驚,轉身,看到浩穿著家常的錦衣玉緞,眉眼清朗,正站在淡淡的月光下,恍如明珠玉潤,竹露雅致。
六菱宮明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映照著無法在噩夢中解脫的女子,我原本柔弱的身姿因著懶進飲食而越發顯得憔悴,白日裏的堅強和冷靜亦消失不見。隻是情不自禁地輕聲啜泣。
小蝶見狀,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勉強道:“王爺怎麽來了?”
他關切地看著我,突然伸手,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裏,心疼地道:“妤是,才幾日不見,你又瘦了許多!”
我雖然貪戀他懷中的溫暖,但仍掙紮著道:“王爺,這於禮不合,外人看到,又要說閑話了。”
他冷笑一聲道:“誰敢說本王的閑話?妤是,現今,我再問一次,你可後悔了?”
我淒苦地搖頭,“後悔又怎麽樣,不後悔又怎麽樣?這一生,終究是出不了這牢籠了!”
他挑眉,堅定地說:“隻要你說後悔了,本王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相信我!”
我看著他,輕輕地搖頭:“我已經不幸,不想帶累王爺,王爺的好意,妤是心領了……”
他抬起我的下巴,逼視著我,灼熱地道:“什麽高官厚祿,聲名利欲,對我來說,都是浮雲。願得一心人,白首永不離。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我後退一步,露出苦澀的笑意:“王爺的美意,隻怕妤是無福消受。除非死,妤是是不可能離宮的,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離開這皇宮,也不過去了一個更大的牢籠而已。而且王爺前程不可限量,又尚末娶妻,妤是已是,已是……”
“你勿需理這麽多,本王自有辦法讓你安全地離開皇宮。”澹台浩沉聲道,“這裏不適合你,當初答應你留下來已經是大錯,如今改還來得及。妤是,我不想看到你再苦了,不想你再為一個不懂得珍惜你的人流淚了!”
我淚眼迷蒙地望著他,哽咽無語,他的深情,他的大義,我怎麽受得起?他的俠骨,他的柔情,我怎麽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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