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不及林間自在啼

八角亭上,莫邪斜坐在欄杆上遙望自己隱在山間的別墅。

莫言走上來,“坐在這能監視自己的地方,以監視者的感覺去看自己所處的位置,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

莫邪聳肩,“其實這不過是形於外的東西。其實我平時即便是自己跟自己,也要讓心神學著跳脫出來,保持一個距離來回望自己。隻有這樣,才能明白從旁人的視角所能看見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莫言在另一邊欄杆坐下來,“還以為你到了這兒,怎麽也該激憤一下,沒想到這麽平靜。攴”

莫邪笑了,“如果不知道會有這樣地方,第一次知道的話難免會氣憤;而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類似這樣地方的存在,一定會有人監視我一言一行,所以我又有什麽可激動的?”

莫言轉開頭去,“舞雩死後,你也想到還會有人監視你?”

“沒錯。”莫邪淡然笑笑,“即便當年我還在舞雩身邊,她又何曾全然相信過我?她愛著我,卻忌憚著我身為狼族的身份……於是每次即便單獨相處,若不經意回眸,也會看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遠遠地望著我。屙”

莫言了解地點頭,“所以那時族中所有人都說你是自討苦吃、執迷不悟。那女人根本就不是真心愛你,你卻將全心全意都押上去。”

莫邪遙望碧色山巒,“我當時不懂,隻覺得那是他們的偏見。我爸幾次三番的警告,我也都置於腦後。我隻想,她絕不是族人所擔心的那樣,縱然她是驅魔巫女,縱然她曾經為了守護人類而誅殺過狼族,可是她其實卻有一顆最善良真摯的心。”

“我以為,隻要我們在一起,她就會漸漸明白狼族的心,明白狼族並不是喪心病狂的野獸……”

莫言同情地望著他,“可是後來事實卻都證明,你還是錯了。當她再一次率領手下誅殺狼族,你才不得不聽了老爺的話,親自動手殺了她。”

莫邪苦澀地笑笑,“曾經我以為,我對她的愛能夠改變一切;後來我殺死她之後才明白,也許我對她的愛,原來隻是最大的傷害。”

“那一刻我看見她的血灑落下來,化作薔薇花,我便想著,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愛了,再不要愛上任何一個女孩子,再不要用我的愛給她帶來傷害……”

莫言也垂下頭去,“可是你後來還是遇見了蟲。你還是沒能管住你自己。”

莫邪愴然一笑,後腦抵著朱漆立柱轉過頭來,望向莫言,“她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你聽見了!”

莫邪點頭,“她從蓮花寺回來,第一次回來見我,就沒敢走上前來,而是一直站在紈素後麵。我聽見了她心髒的急速跳動,血流也轟然地響,我知道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想要咬我。”

莫邪努力地笑,“自從她被喬治初擁,她一直在避免與我單獨相處。即便不得不單獨相處,她也……”

莫邪說到這裏,說不下去。

莫言扭頭望過來,“她也——不讓你碰?”

莫邪閉了閉眼,“這不是你該問的。算了,我不該說給你聽。”

莫言拉著長聲笑了笑,山穀裏傳來他空空****的回音,“小爺,真是可憐。而你竟然也真的肯為她守身如玉,不想為難她……如果我是她,我也會被你感動的。”

莫邪扭頭來毫不客氣地冷冷瞪著莫言,“我沒想怎麽讓她感動,我隻是想如何才能跟她好好地地久天長。”

莫言仰頭望高天流雲,“我輸了。如果我是你,做不到這樣。”

“嘁。”

亭子外山坡上,有樹枝伸到亭子裏來。樹枝上生著山丁子買一樣的小小紅果,莫邪伸手捋下一把來,抬手扔向莫言,灑了他一頭一臉。

“我要贏你,自然是要你口服心服的。”

莫言呲牙將頭上的紅果都拍掉,然後坐在欄杆上伸開長腿,手指將發型重又梳理好,這才歎息開口,“……可是她卻說想要在這一切都完成之後,就離開你。”

“她是怕到時候越發控製不住吸血的渴望,她怕會傷害你。”

“不是她傷害我,而是我傷害了她。”莫邪抬眸望遙遠天邊,“我愛的女子,總是要被我的愛所傷害。舞雩是失去了性命,而蟲……”

“那你打算怎麽辦?”莫言望著莫邪的背影,“她是個固執的小東西,她打定的主意,沒人能攔得住她。”

莫邪良久沒有出聲。

就在莫言以為莫邪再也不會回答的刹那,莫邪忽然扭頭回來,逆著光的眼睛裏仿佛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她是說,等結束了紈素和我爸這一場戰鬥之後,她就會走……那我就讓這場戰鬥,永遠都不結束。”

“小爺,你說什麽?”莫言悚然一驚,連忙將兩條長腿放回地麵來,“永不結束?”

“難道小爺是要任憑紈素將狼族的秘密揭開,而老爺則永遠不會放過紈素和蟲的……難道小爺忍心以狼族性命為代價,坐視狼族和人類之間再次爆發大戰?”

莫言長眉緊緊皺起,“那這個世間,將再無寧日。”

天邊有一隻孤鳥振翅飛過,清涼的叫聲在山穀之間回**。莫邪望著那隻鳥的身影從視野裏消失而去,口中喃喃地說,“不管代價有多大,我也不想失去她。就算毀了這個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小爺!”

莫言都是驚叫。從出生到現在,無論怎麽跟莫邪爭鬥,莫言從來就沒怕過莫邪;可是這一刻,聽見他那決絕的話,卻第一次讓莫言從骨子裏湧起寒意來!

莫邪聽出莫言的懼意,起身淡然一笑,“我名字為‘邪’,我知我便該是所有邪.惡之事的化身。我從前不肯作惡,卻不等於我真的不會作惡;我從前能為維護族人而殺了舞雩,我今日便也能為留住蟲而毀了這個世界!”

莫邪目光從莫言驚愕的麵上掠過,再仰望高天,“不管是誰,如果這輩子再將蟲從我身邊奪走,我發誓,我便要整個世界為我陪葬!”無人的山林間,莫言停下來,將手裏的活雞拗斷了脖子,就著傷口將血液吸幹。

這才遠遠看見紅禾的身影。那小子直立行走都走不動了,已經變成四肢在地上爬。

莫言無奈地苦笑了聲,“你若再這麽沒出息,就再加一圈!”

紅禾登時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二爺,您老天天帶我滿山地跑,我是怎麽也追不上您老的……”

莫言伸手再抓了一隻活雞,“嘴上還有力氣?好,再跑一圈。”

紅禾登時就哭了,“二爺,饒了小的吧。”

紅禾也不明白,為啥二爺自打從澳洲回來,就纏上他了。天天跟訓練新兵似的,拎著他進山,放出活雞去讓他抓,還跟遛狗似的引著他滿山地飛奔……二爺那速度就跟一陣黑風似的,嗖地跑過去了,嗖地又跑過去了;可是他隻是眼睛能看見,腳根本就跟不上啊!

看紅禾實在是跑不動了。莫言這才歎了口氣,將手裏的活雞賞給紅禾。紅禾歡呼一聲,捧著活雞,茹毛飲血地都給吃了。

這活雞是養在山裏的,跟人類用飼料和藥物飼養出來的不一樣,狼還是喜歡吃這種。

莫言望著紅禾那張漸漸恢複了血色的臉,良久方幽幽地問,“莫愁去找你了吧?”

紅禾一口肉給噎住,抬眼盯著莫言。

“你甭瞪眼睛。我早就知道了。小子你乖乖跟我招了,莫愁都跟你說什麽了?”

紅禾放下雞骨頭,瞪著莫言,一言不發。

莫言就笑,“視死如歸,打死不說,是不是?”

紅禾吞了口吐沫,“小的是打小就跟著三爺的,三爺簡直就是小的的親爹!”

“滾你的親爹!”莫言忍不住伸腳踹了紅禾一腳,“他麵相上比你還嫩呢,怎麽當你親爹!”

紅禾隻能委委屈屈地盯著莫言,也不敢回嘴,隻能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反正,二爺不必問了,小的是怎麽都不肯說的。”

這孩子這麽不上道……

莫言沒轍,隻能哄著,“小紅啊,你知道我為什麽親自訓練你不?”

紅禾想想,便點點頭,“舞雩那個女人複生,族中難免大禍臨頭。每頭公狼都該肩負起保護狼族的使命……”

莫言點頭,“是這樣,卻不光是這樣。我來告訴你:小爺身邊的人原本就不多,現在更是一個都不剩了。我吸血鬼的身份,不容我留在他身邊;春春卻又死在紈素手裏,而莫愁現在又……”

紅禾心下也是一墜,忙垂下頭去。

三爺現在竟然也與主上離心背德,而去聽了老爺的話……他雖然也很難受,可是總覺得三爺也許有自己的道理。

莫言瞅著他,“小紅,所以我要親自訓練你。我要你守在小爺身邊,你要同時承擔起莫愁和春衫冷從前的角色。”

紅禾的臉唰地紅了,接著唰地又白了,“謝謝二爺的信任!可是,小的還隻是百年不到的晚輩,小的如何敢承擔這個責任!”

莫言凝著他,“你責無旁貸。”

紅禾終於攥緊了拳頭,“二爺放心,小的一定誓死守衛主上!”

“可是你心眼不夠。”莫言冷酷地揭穿,“至少,你的心眼絕對趕不上莫愁。所以日後不管莫愁跟你說了什麽,你都得告訴給我。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防範老爺那邊的動靜,你懂麽?”

紅禾張大了嘴巴,還在猶豫。

“你說過你會誓死守衛主上。”莫言冷笑,“如果還要猶豫,那你就是違背前言,你還拿什麽來讓小爺信任你!”

紅禾臉上又是紅一陣白一陣,終於下定了決心,“二爺,三爺說……”

紅禾身子上被累垮,心理上被莫言嚇唬垮,終於失魂落魄地走了。

樹影後這才轉出一個窈窕身影來,跟莫言並肩坐在石頭上,“嘿,你這麽嚇唬那小孩兒,可不厚道啊。”

沫蟬。

莫言盯著沫蟬的小臉兒,“還不是你的主意?”

沫蟬嗤嗤笑出來,“可是我可沒教你這麽下餌來釣那小孩兒。看把他給左右為難的。”

莫言聳肩,“怎麽想到讓我來找小紅的?”

“從青岩走的火車上,我就知道小紅跟莫愁的關係最好。既然現在我們都沒辦法從莫愁那打聽到實話,我想中間找一個橋梁也許能奏效。莫愁許多不肯跟咱們說的話,卻有可能會跟小紅說。”

莫言深深凝望沫蟬,“……莫愁真的會殺了我麽?”

“為什麽不會?”沫蟬也收了笑容,“別忘了大伯這塊老薑有多辣,如果他也會懷疑莫愁的話,那他就不會去找上莫愁。他還能找上的人,還有很多。”

“比如?”

沫蟬眯起眼睛,“比如,還有冬家。別忘了,冬家對莫邪和你,是真的懷恨在心。再加上他們曾有舞雩留下的巫術,想要對付有吸血鬼血統的你,也不算難事。”

莫言微微一聲驚喘,“不知怎地,我此時倒是覺得慶幸。幸虧老爺找的不是冬家,而是莫愁;否則我可能更是防不勝防。”

“說的太對了。”

沫蟬目光黑白分明地落在莫言麵上,“幸虧是莫愁。幸虧莫愁比冬家更先贏得了大伯的信任。”

莫言眯起眼睛,探索地望著沫蟬的神色,“……我很好奇,莫愁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沫蟬也點頭,“他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比我們能夠想象到的,更艱辛。”

莫言心有所動,“……老爺,是比紈素更難對付的對手。他更老辣,還有更為關鍵的是:他是小爺的生身父親,是狼族真正的太上皇。”

沫蟬的心終於緩緩放下來,她也點頭,“你說的對。大伯是更難對付的敵人,所以要付出更艱辛的努力,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莫言終於長舒一口氣,清亮一笑,“夏沫蟬,我真想挖開你那顆心看看。裏頭,究竟裝著什麽。”

“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呀。”沫蟬調皮地眨眼一笑,避開原來的話題去,隻盯著莫言手裏那隻還滴著血的活雞看。

“餓了吧?”莫言將活雞遞給沫蟬。沫蟬歎了口氣,“雞血對你來說,隻能算是零食。”

莫言沒說話。

沫蟬壓抑不住對血的渴望,背過身去,抓過活雞來就著那傷口便吸了一口……卻呸呸吐著,將那活雞丟開,“難喝。”

莫言望著她,滿眼的疼惜。

沫蟬攤了攤手,“看,原來吸血鬼也是挑食的。我想喝的,隻是小邪的血。”

莫言忍了忍,還是說,“蟲,就算你變成這樣,他也不會放開你的手。他說了,如果你真的離開,他會毀了這個世界。”

沫蟬驚訝地望著莫言,良久,眼中溢滿水色。卻笑了,紅唇如花,“不,我不會讓他這樣做的。如果真有這樣一天,我會先毀了我自己,也絕不會讓他犯下那樣大的錯。”

午夜。

關闕剛剛沉入夢鄉,卻猛地睜開了眼睛。

房間裏的黑暗中,有讓他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他伸手想要點亮床頭燈,手腕卻被按住。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輕笑,“關大哥,別開燈。”

關闕猛地坐起,額頭已是冷汗涔涔,“莫邪?!你怎麽進來的!”

莫邪聳肩而笑,“關大哥,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又何必驚訝我是怎麽進來的?”

“你想幹什麽?”

莫邪隔著黑暗凝著關闕的眼睛,“我想劉二星一定已經將他錄下來的沫蟬與紈素的對話給你聽了。關大哥,作何感想?”

那天沫蟬跟紈素之間的談話,將一切的事情幾乎都說出來了。這樣內容的談話,劉二星暫時不敢給別人聽,卻一定會給關闕聽。

關闕深沉一喘,“不會放過你們的!”

莫邪不慌不忙翹起二郎腿,“劉二星可能會對這樣的錄音內容大驚小怪,可是我知道關大哥卻一定不會。因為關大哥早主持過‘特別小組’的活動,對這些超乎自然的存在早有了解。”

關闕無法否認。

莫邪調皮地挑眉,“其實關大哥,我今晚是想來問問:警方是何時動議組建那個特別小組的?提議者是何人?在麵對上級領導的不信任的時候,又是何人堅持著一直推進這件事?”

“這與你無關!”關闕有些激動,“這是警方的工作機密,無須對你做任何解釋!”

莫邪卻搖頭,“關大哥其實也是個不信邪的人,從對我的態度上便足以看出。可是關大哥卻願意相信並且接受了特別小組,而且還作為警方代表參與其間的領導工作……所以我猜,那個當初提議並且推動組建這個小組的人,一定是關大哥特別信任的人吧?”

“因為對那個人的信任,所以關大哥毫無懷疑地接受了這個小組的存在,並且全身心地投入其間的工作……”

“你不要再問了!”關闕心區劇痛,“我不想跟你說這件事,請你離開,否則我會拘捕你!”

沒想到,藏了這麽多年的隱秘,以為隱藏得這樣好,卻還是輕易地被眼前這個妖獸給看破。

莫邪收起笑容,在夜色裏靜靜望著關闕,“關大哥,那個人,就是畫眉吧?”

房間裏一下陷入寂靜,像是夜色中蹲伏著凶惡的獸,讓人不敢呼吸。

人眼不及狼在夜色中的視力,但是也漸漸適應了黑暗,關闕也能透過黑暗,大致看清莫邪麵上的神色。

關闕掙紮地喘息,“你怎麽知道畫眉的?你調查我?!”

莫邪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夜空,“我也養著一隻八哥,也是個聒噪的家夥,關大哥若是喜歡鳥,我哪天帶它來給關大哥瞧瞧。”

莫邪說著,柔軟地笑起來,“它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也是古雅好聽,可是後來沫蟬叫它‘二貨’,我覺得更是生動可愛,就也改了它的名兒。”

關闕聽得略有神往,卻趕緊收攝神色,“我不養鳥,你不必與我說這些。我家裏有關關養著那麽多小動物就夠了,我本人再沒養鳥的愛好。”

莫邪隻深深凝望關闕,“關大哥是因為一直在懷念畫眉,對麽?”

關闕勃然大怒,“我說過,別再提畫眉!”

房間裏乒乒乓乓地響過,關關聞聲披著睡衣衝了進來,“哥,怎麽了?”

關關衝進來才看見坐在黑暗裏的莫邪,也嚇了一跳,驚訝地喊,“你來幹什麽?上次傷了我哥還不夠,今晚又想來做什麽?”

莫邪淡淡聳肩,“我隻是想起歐陽修一首《畫眉鳥》的詩,來跟關大哥聊聊。最後兩句:‘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關大哥對這兩句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