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蝴 蝶蝶 骨 ⑥

“好我說實話。8”胡夢蝶努力平靜下來,已是垂了淚,“我隻是,想給我爺爺報仇!”

“給你爺爺報仇?“

“是!”

提到報仇,胡夢蝶變得堅強起來,“我爺爺家的老房子,就在靜安別墅原來的這片地皮上。多年的老房子了,雖然破敗不堪,但因為是老屋,我爺爺卻不舍得搬走。”

“我和爸媽幾次勸說爺爺跟我們搬到新房子去,可是爺爺就是不肯,說死也要死在這裏,否則靈魂都會迷路,找不到家……榻”

“可是袁家看中了這塊地皮,就要拆遷征地。我爺爺不幹,他說他不能讓老屋毀了……結果袁家使出下作的手段,掐斷我爺爺房子裏的水電不說,還不時嚇唬我爺爺。”

房地產商強征土地,使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沫蟬早已聽說太多,她隻能歎息。

“……可憐我爺爺那麽大的年紀,還有心髒病,結果活活被他們給嚇得心髒病發,送到醫院去已經,已經……彬”

說到這裏,沫蟬已經明白了,“所以你故意安排了這一切,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是想毀掉他們的銷售。”

“是。”胡夢蝶堅毅點頭,“沫蟬你剛剛說得對,我下一步的確是想過要說被女鬼上身的……如果這次還打擊不到他們,那我就豁出去,就借著女鬼來毀了他們這個樓盤!”

沫蟬深吸口氣,“那你怎麽會想到要模仿這個人?難道你見過她的照片?”

胡夢蝶點頭,“我爺爺就是出生在上海的,他是後來才到D市來的。他家裏有個極老的相簿子,裏頭都是舊時代上海灘上的人物。我就是從那個相簿子裏看見這張照片的——她好美,穿著打扮又時髦,所以我就按著她的樣子來打扮了。”

“幸運的是,我的相貌、身段和氣質,跟她原本就有幾分相似,於是再借助化妝和造型,第一次看見鏡子裏的我,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真的扮得很像的,是不是?”

“隻可惜,她在照片裏穿的那身旗袍的料子,是怎麽都找不見了。我也托朋友去找過,朋友說原材料還好說,隻是從前那些老師傅們都去世了,於是這織法已經成為絕唱。”

胡夢蝶說著笑了笑,“就仿佛,那料子真的隻是給她一個人穿的。她不在了,那料子便也隨她而去了。”

胡夢蝶說著,仿佛咬了下舌尖。

沫蟬敏銳捕捉到了,問,“你藏著什麽?”

胡夢蝶閉了閉眼睛,坦承,“……我想起來了,我爺爺臨終的時候,手裏攥著的幾張照片裏,就有那一張。”

沫蟬心中一動,“胡小姐,你本不姓胡吧?”

胡夢蝶該是藝名,否則本名被袁家知道的話,又怎麽會給她機會一步步設計,走到今天?

胡夢蝶隻能歎息著點頭,“這都瞞不過你:我原本的名字減掉一個胡字。我本名孟蝶。”

沫蟬控製著自己的心跳,“……恕我冒昧,敢問令祖父名諱是?”

“孟槐安。”

孟槐安,一枕槐安。

惟願歲月靜好,一枕槐安……

“我知道了!”沫蟬握拳歡叫,轉身奔出門去。

那天她第一眼看見靜安別墅的那句廣告詞時,就覺得文字靜雅、意境寧和,很吸引人,卻——不對勁。

可是當時她並沒想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了,現在忽然一切開朗。

不對勁就不對勁在“一枕槐安”這個詞上。

這個詞相對冷僻,所以一般人隻會從字麵上去理解含義。靜安別墅內遍植國槐,想必春來必然槐香滿徑,於是人們會將那個詞理解成是在槐香深處安居樂業的意思。

——其實不然。這個詞的本義,其實是南柯一夢,比喻所有的美好都不過隻是一場空歡喜。

那樣一個高貴的樓盤,怎麽會用上這樣的一個詞?

這有可能是廣告文案修為不夠而用錯了詞,可是卻有可能成為冥冥之中的一個注定!

一枕槐安——南柯一夢——孟槐安。

有人循了這個詞,來這裏,尋找一個人。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沫蟬晚飯敷衍吃了兩口,便拎著骨頭跑到靜安別墅去。

幸好小區的硬化地麵和綠化工作還沒做完,所以監控設備尚未安裝到位,沫蟬還能有機會躲在樹叢後頭,一直等到所有工人都放了工,整個別墅區安靜了下來。

沫蟬將白骨攤開在月光下,她衝著白骨嘀咕,“你出來。我替你找到孟槐安了。”

她不知道她這麽做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耐呼喚出魂靈來,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不過,她願意試上一試。

沒動靜。

那骨頭原本有事兒沒事兒就衝她沒完沒了地哭來著,這會兒竟然也都安靜了下來。

沫蟬咬牙,“你不出來是吧?好,那我來猜猜你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你就是蝴蝶,當年紅透上海灘、惹得無數公子競折腰的那個蝴蝶。可是你性子剛烈,一向潔身自愛,你隻陪舞而不賣.身,因為你一直在等待著一個能真心待你的人。”

“後來那個人出現了。他出身巨賈,為了你而傾盡心力尋找一匹衣料。你看重的不是這匹衣料的奢靡,你看重的是他的心——上海灘公子雲集,非富即貴,錢也許並不珍貴;可是這個人卻是奉上了一片心。”

“他說這衣料是他踏遍蘇杭織戶,百般斟酌之後獨獨挑來給你的。他說這衣料這世間隻給你一個人穿用——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你,你在他心中也是這樣的獨一無二。”

“就像你在醫院後巷給我講的一樣,你被他感動,最終嫁給了他。這當中一定有海誓山盟,也有你們攜手共同的抗爭。你以為一切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是你嫁入婆家卻發現,那裏等待你的不是幸福,而是婆家無盡的白眼和責難。而那個人也在家庭的壓力之下,回到聲色場中,流連新歡,漸漸不再回家……”

“你性子一向剛烈,你不能容忍這樣的屈辱。於是你走了,孑然一身離開了那個家庭,離開了那個人……”

沫蟬講到這裏,自己眼睛裏已是含滿了淚。一共就見過她兩回,無論是在醫院後巷,還是在她家樓下,她留給沫蟬的印象都是強勢傲然的。就像她抽煙的姿勢,下頜總是微微向上抬起,眼睛望向天空。她說出來的話,也都是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

其實她不過是在用那樣堅硬的外殼,來掩飾自己千瘡百孔的心。

她想說自己不在意,可是她還是在死去了幾十年之後,因為一句被印在了牆上的廣告語,而回到這裏,尋找那個人。

那個,她以為她自己一直都在恨著、不肯原諒的人。

“按著你鬼節那晚上說的話,我猜你又回到了舞廳。你在那裏重拾你曾經的輝煌,你甚至擁有比從前更好的一切,吃穿更好,打扮得更美——可是你從此再也不相信男人,不相信愛情了。”

月色冷寂,白骨也同樣冷寂。沫蟬望著望著那單調的白光,心裏一片黯然。

“可是你後來卻來了D城,而且,死在了這裏……”

“再後來,他也尋來了。”

“可是你們,卻錯過了——或者說,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也來了這裏;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你還在恨他,是不是?”

月如銀紗,繞過小區內的亭台樓閣覆下,照亮袋中森森白骨。

這世界就又褪變成黑白兩色的天地。這一片天地裏,萬物皆暗,而隻有這森森白骨有著與月亮相同的清淨皎潔。

仿佛一個人的心。

所以人們才說:月亮代表我的心。

沫蟬知道這要是換在暑假之前,她自己都會覺得自己瘋了。大半夜的出來幹這事兒,現在還竟然對這森森白骨產生了濃濃的惋惜之情。

沫蟬歎息了聲,“你還是不肯出來是麽?那算了,我想辦法把你的骨頭送去跟孟槐安合葬吧。”

她揭穿了胡夢蝶,她就有把握讓胡夢蝶答應她這個要求。

沫蟬看還無動靜,便躬身將骨頭收拾起來。可是就在此時,天空一片浮雲遮住月亮,天地隻剩一片幽暗。

樹影搖曳,幽深處亮起一點紅星。明明滅滅,勾勒出沫蟬熟悉的那抹窈窕腰身。

她終於肯來了。

可是她卻朝沫蟬冷笑,“你胡說八道。他怎麽會來這裏,又怎麽可能會死在這裏?他早就不要我了,我跟他早已恩斷情絕。我登報說過,與他生生死死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