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殤”字之解,在朝,乃為國捐軀,在人,乃是無主之鬼。

我想我就快成那無主之鬼了——人世茫茫,陰司茫茫,都看不見一絲希望。

怎麽就等啊盼啊,四年的時光,卻換來他瘋瘋癲癲,似悲似狂?

在許多的夜裏,我獨守空閨,在極少的清晨,我醒來,他卻早已不在身旁。

我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麽,日也思,夜也想——

其間曾聽說我姐姐樂昌,和徐德言破鏡重圓回了南方——啊,連破鏡都能重圓啊,為什麽他,連破鏡的機會都不給我?

天下,也許隻有天下。

隻有天下才是我唯一的籌碼——倘我將他推上那皇帝的寶座,他或許……或許……啊……我別無選擇。

我於是開始精心策劃——

每次文帝夫婦來幸,我就把晉王府弄得家徒四壁,簫無聲,琴斷弦,稍有姿色的侍女都打發進柴房,隻留年老色衰的伺候。文帝他老人家以為不好聲妓,連聲讚歎。

我跪拜謝恩,又抓住時機向獨孤皇後處哭訴,說丈夫忙於政務,能三兩個月夜不歸宿。皇後皺了眉說我“不懂事”,教訓道:“男子漢大丈夫,以天下為己任,豈能流連於閨房?”

我就連忙稱是,道:“兒臣知道了——王爺是為了大隋而冷落兒臣,兒臣可比元姐姐幸運多了。”

適時提出了太子妃元氏,漫不經心,但立刻引得獨孤皇後沉聲追問:“你元姐姐怎麽了?”

我就做出同情又為難的樣子,歎氣道:“也沒什麽,不過是姐姐最近時常在我這裏落淚,說太子另有新歡,冷落了她……”

獨孤皇後的眉頭立刻擰成了川字,把案一拍,拂袖而去。

她從此嫌惡太子。

我的計劃裏,清河公楊素深得文帝信任,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於是我得了閑,就找他的夫人閑話家務——不過他的夫人也真多,除了三妻四妾,歌姬舞女,還有熏香的,打扇的,捶腿的,掃蠅的……數不勝數。

其間最特別的,就是當初站在樂昌身後,跳脫如驕陽的那個紅拂——她每次都衝我笑笑,仿佛什麽秘密,想要向我透露。

但我忙的是我的籌碼,楊夫人們,我隻是敷衍。紅拂,我始終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這樣忙碌,過了七年,時機終於成熟——

獨孤皇後堅持,楊素力保,他,入主東宮。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仁壽四年文帝縱欲身亡。

都說他是因為獨孤皇後死了,就縱身花叢,結果筋疲力盡——但也有傳聞,說是扼殺,毒殺,縊殺,砍殺……

不論是怎樣殺,矛頭都指向了他。

其實並不錯,是他。

是他在那日進宮請安時垂涎了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大聲斥責,並且向文帝說:“太子無禮。”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楊素搶先知道了消息,並通知了他。

他因而暗中逮捕了傳訊的柳述和元嚴,篡改了詔書,又派左庶子張衡到仁壽宮伺候——張衡就把毒藥摻進了文帝的湯中。

結果,文帝一命嗚呼。

傳聞像瘟疫一樣蔓延。

但真正要我命的那個瘟疫,並不是他弑父的舉動,而是他在守靈的夜晚去到宣華夫人的宮中——

我尾隨著,看那猩紅的宮燈啊,突然就解開了心裏埋藏十五年的那個迷團——

宣華夫人,樂宜公主,我的另一個姐姐呀,原來就是當年掖庭裏,叫他魂不守舍的那一個人。

十五年啊!

可憐我還喜滋滋壓上我所有的籌碼,想贏回他的心,卻不想贏回的,隻是他心儀的女人。

我能容他的瘋癲,容他的輕狂,容他的跋扈,容他的囂張——我甚至能容他不愛我,但我怎能容他愛樂宜?

我的心裏開始憎恨——樂昌,樂宜,同是我的姐姐,為什麽一個就高潔得連我的婚姻都厭惡,另一個卻下賤得和仇人同帳?

憎恨啊,憎恨——更當我想起方才楊素府上來報,說紅拂同人私奔了——同是女人,為什麽她就與人雙宿雙飛,而我,就獨自在宣華宮門口彷徨?

我捏緊了拳頭,捏緊了拳頭,指甲都摳進肉裏——感覺自己正握著那個同心結,多年來不離身,一直掛在腕子上。

同心結,同心結!他既不和我同心,何苦又弄出這個結來,哄得我像是一個傻瓜!

我冷冷的,冷冷的對著紅白喜事同時進行的夜空笑出聲來,嘖嘖,如同夜梟。

“娘娘……”邊上經過的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喚我,“娘娘,夜深風大,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我低頭掃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叫他打了個寒噤。

“我差你辦件事。”我幽幽地說道,接著,伸出手,鬆開拳,把那個鮮紅又端正的結展現。

“去——”我抬下巴示意著宣華宮的方向,吩咐小太監,“把這個結送去給宣華夫人,就說,是太子,不,是皇上賞賜她的。”

小太監怔怔看著那個平淡無奇的結,卻也不敢怠慢,一溜煙的去了。

我,則立在夜風裏,繼續冷笑,笑夜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