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他得了天下,得了美人,而我的天下,在瞬間倒塌——
我更失去了我的籌碼,後來仙都宮的陰謀,非但沒趕走宣華夫人,反而累了我“夙稟成訓,婦道克修”的聲名。
兩闋《長相思》,讓我成了天下的笑話。
罷了,罷了!
對著宣華宮的笙歌,我想——罷了,倘若今生不能擁有他,我為什麽不毀了他?一同投胎轉世,六道輪回,或許,就再見到他?
這個念頭甫一上心,我驚了——我怎麽變得如此怨毒?
可是我瞥一眼我的銀鏡,看自己容顏如花,便不奇怪了,想——是的,比起樂宜,我美千倍,我貴萬倍,我是當真的金枝玉葉,我還助他登上王位,然而他竟如此對我,這是他應有的懲罰!
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仿佛新婚之夜,他的動作。
天下。當時他這樣笑。
天下!我也笑,我便要叫他失了天下!
從此我不再忤逆他,慫恿他修建東都洛陽——先建顯仁宮,後修西苑,奇材異石,佳木珍草充實其中。
我慫恿他廣征美女,並陪著他從中挑出品貌端妍的十六人封為四品夫人,主持景名、迎暉、棲鸞、晨光等十六院。
我又幫他選了三百二十名美女學習吹彈歌舞,日日新婚,夜夜洞房。
……
曾經有一段日子,宣華夫人已經死了,我猶豫,是否就此回頭,和他重新開始,了此餘生。我因而作了篇糊塗的《述誌賦》給他——不過,他看也沒看,仿佛他比我更急著走向滅亡。
那就這樣吧!
散春愁,醉忘歸,夜酣香,追秋月……
那就這樣吧!
我的銀鏡裏映出另一個男人的臉龐——宇文化及,現在的校尉,未來的將軍,是否願意為我殺了他呢?
那就這樣吧!
我向這個男人敞開了胸膛。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那一年江都的瓊花開得近乎**。
李淵已反,長安洛陽盡失,大業的年號也換成了義寧。
在義寧二年,我陪著他,坐在離宮裏,對著我的銀鏡,拔他的白發。
他這年整五十了,我們也算是白頭到老了,然而我不甘心啊,我要毀滅了他,讓一切重新來過。
“真是顆好頭顱啊。”他忽然不著邊際地說。
我一怔,被他在鏡子裏抓住了眼神。
“你說,天下有多少人想要這顆頭顱呢?”
他凝視著我,犀利的目光完全不像是一位昏君。
我的手顫抖了,顫抖了——莫非他已經知道?
可是他並沒有拆穿,高深莫測的一笑,就看向窗外去了——一樹瓊花正開得燦爛。
在那一瞬間,我的心仿佛掉進了一個深淵——天啊,我做了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陛下,我……”
我張口欲言,然而已經失去機會了。
宇文化及闖了進來,一條白綾利索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我嘶聲叫著撲上去拉住宇文化及的手,“等等——不要殺他——”
宇文化及不聽,白綾隻是收緊:“他這樣負你,你為什麽舍不得他?”
是啊,他這樣負我,我為什麽舍不得他?
可我就是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呀!
我看著他的臉色漸漸青紫,眼神漸漸渙散。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宇文化及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我無力地抬起了頭,迎著他垂死的目光。
“為什麽,我給了你天下,你卻要要這樣對我?”
“天下……”他艱難地吐出不成句的詞語,“得天下……我失去……她……”
然後,他咽氣了。一滴眼淚滴在了我的肩頭——正和我的新婚之夜一樣。
得了天下,失去了她。
那我呢?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終於,屬於我自己的國,在我自己手裏滅亡。
我卻並沒有追隨他於地下,而是嫁了宇文化及,又嫁了竇建德,再嫁了突厥可汗。
貞觀四年,有位大將軍叫李靖的大破突厥,將我迎回了長安——他竟然是紅拂的丈夫。
紅拂見了我,還是笑,仿佛有什麽秘密要向我透露。
隻是我沒有興趣了。
我再嫁唐太宗做了昭容。
他不在了,我變得人盡可夫——這算不算對我自己的懲罰?
也許吧,我要受盡了所有的懲罰,再去地下尋他。
然後,我要告訴他,他得了天下,失去了她,可還有我呢……我和他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銅鏡·參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