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樂昌公主沒醒。
身子沒醒,心也沒醒,昏昏沉沉在**說著夢話。
我起初一個字也聽不見,可到了兩天後的淩晨,忽然聽她清楚地說道:“倘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共此一生,也了無牽掛。”
我被唬了一跳,疑心他這是要回光返照了,連忙披衣起身,意欲尋徐德言來與她相見。
可這時,偏她又接著說道:“唉,誰是誰,都是前生注定,你終究是你,我終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們,來生吧。”
聽這一句,我不由愣在原地——她嫁了他的臣子,他娶了她的妹妹,這是在說誰?
看她清秀的臉上露出那樣無奈的苦笑——那個人,那個娶了她妹妹的人,叫她魂牽夢縈,肝腸寸斷,究竟是誰?
某些情景在我眼前飛快地閃現,一個名字幾乎跳到了我的嘴邊——難道是——
“救我——救救我——”樂昌公主突然向虛空中伸出了手,“救救我——別丟下我——救救我啊——”
我看見她煞白著臉,仿佛眼睛已經睜開了,在努力尋找著什麽,但是找不見。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仿佛力氣用盡,要死去了——那雙手還懸在空中呢,似乎就等著那個人來搭救。
一個能夠救她的人,強而有力的臂膀,跋扈,囂張,輕狂,絕不是老爺,絕不是在寒風裏瑟瑟的書生,那應該是——
我已沒時間想,我感覺若再沒有人握住公主的手,她就死去了。
我不忍,一個箭步衝上去。
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我,舒出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
她當我是那個人啊!我震動了——倘若我也有一個人,一個可以在噩夢裏拉住我手的人,那便是死了,也甘心啊。
私奔的決心,就在那一刻立下。
我發著我的感慨,做著我的迷夢,然後陡然發現樂昌公主醒了,正驚愕地看著我。
“夫人……您還好吧?”我問。
“我……”她隻吐出一個字,就盯住了我——我讀她的眼神,警惕的,分明是不想我知道什麽。
“夫人是念著誰吧。”我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不會說的——念著一個人,總是沒錯的,夫人要念他,就該去追著他。”
她愣了愣著,眼淚滾滾流下:“你不懂的……你不會懂的……”
“我怎麽不懂?”我倔強地揚起了頭,“夫人念的那個人,不就是——”
“住口——”
她厲聲打斷我:“把我的玉鏡拿來。”
我被她喝愣了——她此刻的語氣這樣堅定,仿佛把剛才的夢境一把抹殺。
我不明白,如果,愛一個人如此的辛苦,死去活來,為什麽又勉強自己不去愛?
我開始覺得她很可憐。
我遞給她那半麵玉鏡。
“出去。”她命令。
我沒違抗,默默地走到門邊,然後忽然回身,道:“前兩天正元節,有一個人,抱著半麵鏡子來府上叫賣。”說罷就出去了。
有一對銅鏡,一麵是參,一麵是商。
參,在李靖的手裏,商,他送給了我。
他對我說,無論參商變化,天海相隔,我們永矢相愛,貞情不移。
於是那一天,仁壽四年秋七月丁未,我決定和他私奔。
但是在這之前,我想起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如果每一個女人都是商,總有一個屬於她的參,那麽,樂昌公主,當年匆匆把我趕出了房,匆匆招徐德言到了府上,匆匆和舊丈夫破鏡重圓去了南方……而她心的另一個人,她的“參”,她就這樣舍了麽?她走時,連頭也不曾回,仿佛逃亡。
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但我還能記得自己看著她的馬車絕塵而去,我怔怔立在當場。
“沒想到,你倒是個有情的丫頭。”清河公在我進府後第一回正眼看我。
他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將一個鮮紅而歪斜的結展現。
“這是公主當年親手編給我的。”他說,“你既然伺候公主盡心盡力,就賞給你吧。”
這結現在就到了我的手上。
南朝的編法,南朝的花樣,隻不過像是北朝人的力氣,拉得太緊,仿佛怕失去,所以要牢牢捆住。
這個結,和晉王送給蕭玉兒的一模一樣。
那一個人,那一個名字,樂昌公主厲聲將我打斷。
她或許也厲聲將自己打斷了。
然而她真的就能斷絕嗎?
我不信,至少我心裏這個疑問就不消亡。
遇到那個心愛的人,就要去追啊。
十一年後,我要去追了——為什麽十一年前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