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霜無視周遭無數投來的目光,帶著小心恭敬,“回祖母,正是霜兒。”
“如今該叫她沈從霜。”沈大太太在旁提醒了句,聲音帶著傲慢輕視,“四年前來金陵的時候,母親你憐她孤幼,便讓她隨母姓沈了。”
沈大太太口中說著,仿佛隨她們改名換姓是無上的榮光。
沈從霜盯著地上鋪的青玉磚,內心毫無波紋。
“這次來金陵是給老祖宗拜壽的吧?”說話間不知是誰又在旁提了句,“盡了心就行,明日還是隨吳嬤嬤她們回去,鄉下莊子一日都離不了人。”
早知她們是不會容她在金陵多逗留的。
沈從霜並未異議,乖聲應了,隻是起身要離去之前小聲補了句,“時值盛夏,蟬鳴聒噪,祖母若是夜間難以安寢,不妨讓小廚房做些酸棗仁糕。”
“我在鄉下的時候,常見那些老太太這樣做。”
“……”
她剛進來的時候便注意沈老太太形體消瘦,口幹不住喝茶,額間潮熱有汗,舌紅少苔,一看便知陰虛,是失眠之症。
但她並未表露半分,隻以‘盛夏蟬鳴聒噪’為引,不致使旁人懷疑。畢竟,一個在鄉下放養四年的丫頭光是精通醫理這點就足以叫人提防。
聽了沈從霜的話沈老太太倒沒說什麽,旁邊婆子早就將她帶下去好像怕她多逗留似的。
離去前,沈從霜隱隱聽見裏麵傳來一句:
“連宮裏禦醫都治不好,她一個丫頭片子能懂什麽。”
“自做聰明!”
*
入夜。
府中負責看門的婆子打著哈欠將她們領進西北角一座空曠已久的院落。
“我住這間。”
“我住這間!”
臨到最後,隻餘一間漆暗狹窄的耳房給沈從霜。
在莊上的這些年,她向來不爭不搶,也不跟任何人紅臉,安順的就像一隻羔羊。
“沈家如此待你,林學士泉下怕是難以瞑目。”
聽到聲音,她關門的動作微微頓了頓,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他便已摸清了她的來曆身份。
若是往常這自然不算什麽,可時下韓王謀反,滿城通緝,樹倒猢猻散,人人自危時,他竟能如此迅捷利落的搜到一個人的消息。
韓王雖危,耳目通矣。
這代表,在他之下暗藏著多少死士暗樁。
沈從霜頓時深感之前對他的淺視,一時不禁肅容,更打起了三分精神。
眼前少女亭亭站在那兒,月光都透不進的屋子她卻挺秀的像株白茶,鎮靜自若從容不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幼年爹爹教我讀書時,便講過這個典故。”
“讀史之人,怎會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這個‘史中人’,南宋多少名士貴族,祖上幾代,哪個沒流放抄家,又有哪個沒滅族改姓。”
“沈家不過是貪我林氏家業,我林霜孤幼,又有這偌大家業,即便沒有沈家,也有別的趙家王家。”
“一介孤女,能平安順遂的活到現在,已是萬分僥幸。”言畢,沈從霜向著沈老太太正院的方位行了一拜,“沈家不僅是我外家,也於我有恩,韓王莫要誤會,我沈從霜對沈家隻有感激沒有其它。”
“好一個隻有感激,別無其它。”
趙蹇撫掌叫了聲‘好’,盡管未有多言卻讓沈從霜有種刹那被人看穿的感覺。
這種感覺令她極為不適。
索性他沒在這個話題停留過多,而是兀自踱步到床畔,等沈從霜看清的時候他已經躺了上去。
這一出她著實沒料到,一時微驚,“殿下這是作何?”
“怎麽,小娘子冰雪聰明,莫不是沒看出本王正在就寢?”
他雙目微闔,語調平平,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時下滿城通緝,還有什麽比躲進當朝宰相府邸更安全不過的呢?
沈從霜會過意來又是怔措又是暗惱,想喚醒他可話到嘴邊時又咽下去了。
她心知,他來沈府絕不單隻是為了‘躲避’。
*
翌日。
卯初時分沈大太太身邊的人便前來催促她們動身,所有人都在忙中有序準備時,沈從霜卻像不知情般,饒有興致的賞起這園中的景來。
“林霜。”
身為莊中掌事的吳嬤嬤沉臉喊了句。
沈從霜聞聲即刻乖順的朝她走來,如平日那般回了句,“嬤嬤喊我有事麽?”
“你說有什麽事。”吳嬤嬤臉色更不好看了,強壓著脾氣,“沒看到大家夥兒都在收拾東西,準備返程回莊下了。”
沈從霜聞言故作訝異的捂了下唇,“我也要回去麽?”
吳嬤嬤被她的反應氣笑了,“怎麽?你竟不知?”
沈從霜一臉不知的模樣,“不是說杏兒如今到了出閣的年紀,要留在金陵給她尋個好人家麽?”
杏兒是吳嬤嬤的孫女兒,幼年喪父喪母,是吳嬤嬤一手將她拉扯大的。
吳嬤嬤當初原是沈大太太身邊的心腹,之所以原意放棄在沈府的優渥生活回到莊下監管沈從霜便是為了討好沈大太太,好給杏兒指一樁好親事。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
想到大太太給杏兒指的那樁親,吳嬤嬤額頭青筋便不由突了突。
“嬤嬤放心,我若回到沈府做表小姐,將來定給杏兒尋個好親。”
“我與她情同姊妹,決不會看她受苦的。”
“……”
沈從霜充滿稚氣的一番話落到吳嬤嬤耳中,卻是一語驚醒。
眼前少女正值豆蔻,再過一兩載便到了出閣的年紀,與其將希望寄托在薄情善變的大太太身上,還不如把握容易掌控的。
以沈從霜沈家表小姐的身份,杏兒便是陪嫁過去也吃不了虧……
吳嬤嬤籌謀的,自然遠不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