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菊兒在青葵園裏已半月有餘。每日在華姑姑的精心照料下身體漸漸恢複,紅潤浮現在細膩的肌膚上。和這園子中輕柔綻放的櫻花相映生輝。真是人麵桃花相映紅!

華蕊默默地繡著手中的絲帕,菊兒坐於窗前,望著窗外的藍天,一動不動。像是一座毫無生命的雕像。華蕊暗自歎了口氣,這個孩子,這麽些天來一直如此,沒有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嬌憨與活潑,終日稍不留神就盯著一個地方沉入自己的世界!這讓她有些擔憂。這期間,青娘曾經來過,對秀兒的詢問讓她心裏充滿疑惑。

“你是怎麽認識千戶大人的?你和千戶大人到底是什麽關係?“當時的秀兒一臉不明所以,而青娘的神情告訴自己,她本明白一切,隻是想確定一下。看到青娘如此,華蕊心裏也吃驚不小。

千戶大人?哪個千戶大人?難道是不久之前帶著鐵騎橫掃揚州的哈爾倫赤?傳言這位野蠻的千戶大人荒*不經,自從踏入中原以來,每占領一個地方就擄來美女無數!至今已不知道有多少如花的姑娘遭到淩辱。難道傳言是真的。

而秀兒與他又是什麽關係?青娘這些天來對秀兒的特殊照顧,已經讓園子裏其他人議論紛紛。青娘不是寬厚之人,她的一切行為皆以園子的利益為重,之所以這樣說明秀兒背後有什麽,難道是她口中的千戶大人?可秀兒的表現卻沒有背後有靠山的跋扈與嬌寵。相反的是濃濃的憂傷與淒楚。為什麽?她難以猜測,更想不明白。

菊兒靜靜地坐著,麵色平靜地望著一碧萬頃的藍天,幽幽回轉的白雲絲縷環繞,悠然飄**。閑庭信步般舒雅怡然。什麽時候,自己早已經沒有了這種安適愉悅的心境。雖然這些天來的生活看似平靜,可疑惑卻愈來愈濃。青葵園是煙花之所,流落這裏的女子或出賣技藝,或出賣歡笑,出賣身體。不管這個場所的外觀是如何的高雅而富麗堂皇,那用紅磚綠瓦堆砌下的交易始終是低靡而**的。

菊兒很清楚自己的所在。可令她不安的是身處這個漩渦中的她沒有意料到的陪客或接客。每日習字、看書、撥弄散漫的琴弦。這些看似悠閑而平淡的日子讓她不踏實,那種隱隱埋藏的不安日日噬咬著她。她回頭看了看仍低頭針針線線輕飛淺舞的華姑姑,有些猶疑地說:“姑姑。” “嗯。”華蕊抬起頭。正看到菊兒怯怯的臉,一雙眼睛狀似無辜的小鹿在迷途中茫然不知所措。

“來到青園的女孩子,都需要做些什麽?我……”是要表明自己的急切嗎?菊兒擔心引起華姑姑的誤解。

華蕊凝視這菊兒閃爍的眼眸,嘴角緊緊抿著,剛才的話是經過幾番掙紮後說的吧。她心裏一動,想問什麽,可最終卻悄然一笑:“其實,每一個初次來到青園的女孩子,並非像你這麽幸運。從心思上歸屬園子後就要開始學習各種必備的技藝,合格後要在每三個月舉行的花魁大賽上嶄露頭角,能夠一舉成名的姑娘才能為園子,為自己帶來數不盡的好處。

而不合格者最終隻能被帶到其它分園去,而你,青娘沒有什麽吩咐,是否讓你參加六月份的花魁大賽,我也毫不知情。也許是在等你的身體徹底複原吧!不過你也要隨時做好準備,因為隻有擁有了絕色的技藝才能在這個園子裏立足。如今的園子裏,因為對你的特殊照顧,已經流言四起。有人憤懣不平,也有人冷嘲熱諷,更有人不屑一顧,不論哪一種看法,對你沒什麽好處。眾口鑠金,難掩其行。”

菊兒的心裏如一隻大大的魔手緊緊地抓著她,無意讓人妒,空餘滿樓恨。回想剛剛來到這裏,煙嵐的一番說辭,那時候就是對自己思想歸屬的教化吧。接著應該是學習了。被送到分園的命運是什麽?從字裏行間她也知道那種日子暗無天日,沒有光明。

“秀兒,姑姑倒是有一個想法。”華姑姑征詢地望著菊兒,“我想,這幾天我們就開始和其她姑娘一起學習,所謂藝不壓身,有了精湛的技藝才擁有了傲人的資本,也能堵住悠悠眾口。”

“姑姑說得是,這幾天其實也挺無聊

的。我,我下午就去吧。”菊兒站起來,走到華蕊麵前,伸手拿過繡了一半的絲帕。一枝嬌黃的點地梅舒展在淡紫色的絲帕上,或含苞待放或肆意飛張或吐蕊納香或繾綣斜臥的梅花隨著絲線的飛濺而輕盈含笑。

“姑姑好細致精巧的繡工啊!”菊兒撫摸著泛著幽幽光澤的絲線,恍若有淡淡的幽香漫漫飄過。

“喜歡嗎?”華蕊的眼睛中有絲不易覺察的驕傲一閃而過。她的繡工在整個青葵園裏首屈一指。

“嗯,很喜歡。梅蘭竹菊,歲寒四友是我最喜歡的植物。”

“喜歡就好。這方絲帕是姑姑給你繡的。既然喜歡,以後姑姑都繡給你。”華蕊寵溺地看著低頭細細欣賞的臉龐側影,小巧而挺直的鼻梁讓人忍不住憐愛。彎彎翹翹的睫毛密密地覆蓋在黑潭似的眼睛上。什麽樣的父母才孕育出如此可愛的孩子啊!

“真的嗎?”菊兒一臉喜悅地轉過臉,一雙眸子霎時如幽深的池水被陽光照射進縷縷燦陽,光華流轉,燦若星子,如有慧語閃爍其中。

“當然是真的。秀兒,不要讓姑姑失望,更不要讓月媽媽失望,我們都相信,聰慧如你,機靈如你,你定會成為我們的驕傲。”華蕊揚手將菊兒鬢間散落的碎發拂到耳後。滿含期待地說。

“我會努力的,姑姑。”說著,菊兒朝華蕊做了一個鬼臉,這一點她還是胸有成竹的。自小被教習琴藝的她曾經是母親的驕傲。琴藝也是她離開家裏後唯一留下的母親的印跡,那每一根琴弦上都留有母親的款款深情。菊兒的心裏**起一道暖流,密密的感動與溫暖籠罩著她,她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雙手捧給華蕊,“姑姑,謝謝你!謝謝月媽媽!”

午後,華姑姑帶著菊兒踏著紅木樓梯來到落霞居的迎客大廳,從台階上下來後往左拐,踏上一條白色的石子小道,菊兒曾記得煙嵐曾經告訴過自己這條道路是通向後園的青雲社的。怎麽?

“教習坊在後麵,也就是落霞居和青雲社之間的一排房舍裏,為了便於前後兩個園子裏的姑娘學藝。”華蕊邊走邊簡單介紹。

她們相繼繞過落霞居,轉過彎,菊兒就看到一排青瓦白牆的房舍出現在眼前。典型的江南房型,從東到西,大概有十多間。這條白色的小道到這裏分開岔道,一端向這排白色的房子延伸,一端向著一個也是青瓦白牆的園子綿延而去。

“這裏就是教習坊,後麵的那個園子就是青葵園的後園——青雲社。”說著,華蕊先行拐上稍窄一些的岔道,這排房子共有琴坊、樂坊、畫坊、書坊、棋坊五個教坊,每一個來這裏的姑娘都是先從琴坊開始,等琴坊的老師給出合格後再去下一個樂坊,以此類推,等到在所有的教坊拿到合格後就有了競選花魁的資格。琴坊的老師是江南有名的琴師梅弄影。”說著,她抬手輕叩房門。

隨著“吱呀”一聲門開,一位大概四十多歲的女子立於她們麵前,這個女子皮膚細膩,稍稍有些麥黃色,眼睛有神而犀利,梳著高高的發髻,一支暗紅色的木簪綰著。高高的額頭使整張臉顯得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

看到華姑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繼而目光越過華蕊,銳利地打量著菊兒。菊兒隻覺得似是有兩把利劍將她上上下下穿透了一遍,讓人不敢迎視。菊兒默默低下頭。心裏盤算著,七上八下,不知這名頗有氣質的師傅會怎樣評判對自己的第一印象。

“梅琴師,這個孩子叫秀兒,因為前些日子生病沒來上課,身體剛剛複元,我就給您帶來了。秀兒,來,快叫師傅。”華蕊熟絡地招呼著,將菊兒引薦給梅弄影。 “嗯,看著是個不錯的坯子,秀兒,快進來吧。”清冽的聲音透著些微審視和傲氣。

“秀兒,你們下課後,自己回去好了。我就不過來接你啦。”說著,華蕊與梅弄影道別後轉身離去。

屋內,有三個和菊兒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她們上下打量著菊兒,眼睛裏有探尋,有不屑。“這三個是你的師姐,她們來的時間要比你久一些,比你要年長。”梅弄影邊

安排菊兒在一架琴旁坐下,一邊介紹著。“原來學過琴嗎?”

“學過。”菊兒看著梅弄影調著琴弦,低低地回答。

“噢,”梅弄影抬頭看了一眼菊兒,“既然學過,那你先給我們彈一支曲子,我也好根據你目前的程度教學。”說罷,回身端坐於琴室正前方的一架琴前,她的背後那麵白色的牆壁上,鑲嵌著一塊大大的五弦琴浮雕,背景是廣袖善舞的樂人沉浸其中的彈奏姿態。

菊兒右手輕輕滑過根根銀弦,四顧屋內幾人,微微閉了閉眼,讓身心沉寂下來,眼前,一幅屬於自己的畫卷鋪展開來。

搓挑勾抹,纖纖擢素手,輕彈絲弦,一串流水音符乍然滑入耳際。點點春花初放,細蕊吐香,葉葉翠綠舒展,枝椏錯落。春意盎然的茵茵綠草在蒼穹與碧水間,與清風呢喃,與白雲守望。悠然間,片片烏雲驟現,風裹著壓抑和躁動,加快了步伐。疾走肆虐,卷過花海,掠過草叢,烏雲似是難掩這種狂躁的**,翻滾著,湧動著,顛覆著……

幾滴雨,一簾雨,漫天的雨……

天,地,雨……混沌一片,汪洋一片

已經分不清音符之間的轉圜,菊兒的手指翻飛在古色古香的瑤琴上,玉影翻轉閃射疾走。

梅弄影隻覺得心頭的重量愈來愈沉,不堪重負。呼吸間那根愈來愈細的弦緊緊揪著她……

倏然一聲拔高的音階如雨後虹橋隱現,霎時,驟雨初歇,鶴唳聲止,唯餘一聲鳥啼回**在山穀中,隱約中,汩汩清流穿行……

音止,屋內人靜寂。

菊兒盯著細細的琴弦,隻覺得身心輕鬆疲累,多日來壓抑在胸中的屈辱、委屈、波折隨著手指的拂動宣泄殆盡,當一切歸於寧靜後,坦然與麵對漸漸占據了她的思想。

“琴非琴,音非音,此音隻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幾回聞?!”屋外,一聲清揚的嗓音驚醒了夢中人,不知什麽時候,門開,觸目處,長身玉立著一名中年男子,身著一襲青衫,飽滿的臉上,一雙眼睛充滿智慧的光芒,菊兒的目光與之相撞時,瞬間被那裏麵的滄桑所吸引,那雙眼睛似純潔似複雜,似嫉憤似仁愛,似悲苦似樂觀。菊兒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雙結合著矛盾體的眼睛。隻覺得那是一汪深潭,一片泥沼,讓人忍不住去探尋……

“先生,是您!”梅弄影的驚喜之態盡顯,幾步走到那人麵前。深深一禮,“弄影見過先生,先生怎麽過來了?”神態間是濃濃的敬意和傾慕。

“梅琴師客氣了!在下隻是被這琴聲吸引,不由自主走到這裏來的。能夠聽到這樣的琴聲,非機緣無以相遇!”說罷,目光穿過梅弄影,深深地看了菊兒一眼。那目光裏似是有無法言語的讚揚和欣喜。

“能夠得到先生的讚揚,實乃是先生與秀兒機緣頗深,既然先生對琴聲如此喜愛,不如請先生略指教一二,也讓我們得益於先生的教導。”弄影閃身立於一側,滿含期待地看著那男子。

秀兒謙遜地稍稍頷首,那男子略略點了點頭,眉目間有一閃而過的憐惜與悵然。可稍縱即逝,繼而沉穩地說:“聞琴音而知心曲,琴乃心之所係,胸懷寬而天地闊,琴音則會隨意潑灑,自稱一家。”說罷,拱手告辭而去,轉身時飄然的衣襟,有出塵而入世的恍惚。

“胸懷寬而天地闊,琴音則會隨意潑灑……”菊兒暗暗咀嚼這幾句話,似懂非懂。

梅弄影佇立在門口,望著漸漸消失的背影,神思恍惚,陷入自己的沉思,半晌,無聲地轉過身,菊兒看著她,半明半暗之間,菊兒發現眼前的琴師身上透出神聖的光暈。

“明天,你就可以去樂坊了。隻是剛才先生的話你要牢牢記在心間,能夠有機緣得先生的指導是勾欄中多少人的渴望。先生對你如此評價,身為你一日之師,我相信日後你的作為定會名冠江南。隻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既然不能選擇生命中的那些暗淡,那麽我們可以用溫暖去衝淡痛苦。”說罷,轉過身去。指導屋內的幾個女孩子彈奏新的樂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