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屋內光線漸暗,已是夕陽西斜之時。梅弄影低聲吩咐幾個女孩子幾句後,幾個女孩告別師傅,向門外走去。

秀兒起身站立一側,待幾人走後,移步和梅弄影一起整理琴箏,一切收拾妥當。秀兒看著梅弄影,深深一拜:“多謝師傅今日對秀兒的指導,明日秀兒就要去樂坊了,無緣再承教於師傅,實感遺憾。請受秀兒一拜。”說罷就要行叩拜大禮。

梅弄影伸手扶住秀兒,“秀兒姑娘莫這樣,今日能聽到你的琴聲,自是弄影此生的福氣,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沒有聽到這樣的琴聲,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為琴者,能夠覓得一通曲之人實是三生之幸。姑娘日後的作為弄影不敢斷言。

但今日論琴之事亦是弄影之驕傲。隻是人生不盡人意者十之八九,姑娘莫為了那些鬱結之事傷心傷身。

一生所逢之事也是前世注定的劫數,更難說是災禍還是福祉,但無論走到哪裏,淪入何等境地,一個人都會活下去。隻要不死,而死相對於活下來,又是多麽簡單的事情。而活,也要講究活的方式。對得起自己才是根本。”說罷,幽幽歎了口氣,

“其實我知道,道理我們都懂,當經曆了一切之後,回頭看走過的路,我們會感慨自己的看不透。看深陷思想低穀的人,哪一個又能夠超脫自己呢?有時候經曆苦難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她輕輕攬住秀兒的肩膀,來到門口,“秀兒姑娘,如果有什麽煩心事,如果你的心裏能把我當做一個可傾訴的人,以後在這個時候,你可以到我的琴坊來,雖然我作為一名教習師傅,勢單力薄,可也略通心曲。能夠幫到姑娘一二,是我心之所願。”

秀兒抬頭定定地看著這張稍顯冷淡而此時略略疲憊的臉,一雙眼睛還是透破塵世的安定,心裏酸酸的。

隻因為一曲彰顯心思的琴音,她就能洞察自己的內心。這樣一個靈犀堪破的人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是怎樣的經曆才造就這樣的顛沛不破的道理?所幸自己在這樣的一個汙穢之地,能夠有這麽幾個純然善良人兒做解語花。想到此,心裏感激之情驟現。

“秀兒多謝師傅,日後叨擾師傅之處,還請師傅莫要嫌棄。師傅請回吧,秀兒告辭。”淺淺一福轉身離去。

此時,四月的暖風微微熏著秀兒的麵頰,西方的一片天空被夕陽的餘暉染滿胭脂雲霞。斑斕霞衣濃墨淡彩團團從西方鋪展開來,炫目的紫色與丹色交相輝映,層層疊疊漸漸暈染,絲絲縷縷幾抹輕紗漂浮在頭頂的天空,秀兒眯起眼睛望著頭頂,會淡的!一切都會變淡的!親情會,仇恨會,悲傷會,歡樂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汲取的是無窮的勇氣,然後轉身沿著青石小路往前走去。

“妹妹,妹妹,請等一等。”身後突兀的脆聲劃破周圍的靜謐。秀兒不由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一看。隻見一紫色身影疾步向自己走來。近了,才看清楚,是她,那個和自己一起被擄的慘遭淩辱的紫衣姐姐。 “妹妹,是你嗎?”紫衣女子一把拉住秀兒的胳膊。

“是我,姐姐。你怎麽也在這裏。當初不是說被擄的姐妹願意離去的不要強留下嗎?怎麽姐姐又到這樣的地方來?”秀兒百思不得其解,當初自己求煙嵐帶走自己後,才聽到那位大人說被擄的女子可以自由來去,心裏還後悔自己怎麽就冒了那麽糊塗的險,還落得個身陷青樓的結局。

“我。”紫衣女子臉色一暗,眉頭緊蹙,低下頭去,“姐姐我已經不是完璧之身,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淪為笑柄和不恥之人。更何況我已經舉目無親,這次來揚州也是為了尋訪遠親,誰料親沒訪著,到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妹妹一定也在心裏嘲笑姐姐吧。”握著秀兒胳膊的手倏然鬆開,往後退了一步。

“姐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我同遭坎坷。相同的遭遇何談同情與憐憫?何況你如今在這裏,我何嚐又幹淨到哪裏去了?我又有什麽資格嘲笑姐姐。又怎能有嘲笑之心呢?”秀兒上前一步緊緊挽著紫衣女子,“姐姐不要再說這樣糟踐自己的話了,我們已經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被他人所看輕,我們自己更不能看輕了自己啊!”

“還是妹妹說得對,我們自己不能看輕了自

己。以後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在這個汙濁的地方我還能有一個親人,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對了,我該怎麽稱呼妹妹。” “我叫秀兒,姐姐呢?”

“來到這裏後,月媽媽給我起了新的名字:風煙。以後妹妹就叫我風姐姐吧。”兩人邊聊邊沿著青石小路往前走去。

“風姐姐,當初和我們一起的柔姐姐呢?她去了哪裏?”秀兒想起宦柔,心裏輕輕一顫,想起她也有可能在這裏,既有小小的盼望又恨自己怎麽這麽想柔姐姐和自己一樣。 “哪個柔姐姐?是那個,那個抱著你睡的姐姐?”風煙有些迷惑地問。

“是啊,就是她,她去了哪裏?”秀兒一把抓住風煙的衣袖,急切地在風煙的臉上搜尋著答案。

“她,當初門鎖被打開後,我們被告知來去自由,柔姐姐拉著我曾問我有什麽想法,我也想過一朝能夠脫離苦海,可是我又能到哪裏去呢?柔姐姐說她和哥哥相依為命,這次被擄是出門辦事撞到了蠻子,所以她自然是回去找哥哥去了,她有哥哥可以依靠,而我,這普天之下,又有誰可以依靠呢?雖然柔姐姐也勸我和她一起走,我又怎麽能夠拖累一個有著一麵之緣的人呢?”說著,風煙的眼圈紅了。

“風姐姐不要傷懷了,柔姐姐能夠逃過一劫回到哥哥身邊,我們也要為她感到高興,而我們,雖然流落到這裏,但所幸的是我們相遇了,就不再孤單。以後在這麽大的一個園子裏,姐姐就是我的親人。我們要互相守護。”相同的遭遇讓這兩個彼此陌生的心靈漸漸靠近。

雖然她們對彼此並不了解,可秀兒覺得在這麽一個環境中,風煙的出現,讓她突然覺得自己心裏的某一個地方開始有了一點安慰,是同病相憐也好,患難之交也好。現在過去的傷痛似乎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她的生活裏開始有了一個伴兒。她們互相扶持著往前走去。

轉過幾個彎,就到了落霞居的前廳,秀兒跨上台階,準備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妹妹,你住在哪裏?”風煙止住腳步,有些詫異地看著秀兒。

“我住在二樓的攏月閣,姐姐呢?住在哪間房裏?改天我可以找姐姐說說話。”秀兒輕快地回過頭來。

“你住在這裏二樓?”風煙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秀兒,“你怎麽會住在這裏?”

“怎麽了?我為什麽不可以住在這裏?”秀兒感到風煙的詫異,自台階上下來,牢牢盯著風煙的眼睛。

“這裏是經過花魁大賽後被恩客供養起來的姑娘才有資格住的地方,初次來到青園的女孩子哪裏有資格住在這裏。初來乍到的或者哪些沒有恩客者都住在那邊的一排房子裏。”風煙抬手指了指落霞居一側的一排低矮的房子。

秀兒順著方向望去,簡陋的房子與落霞居的富麗堂皇形成鮮明的對比,掩映在不甚蒼鬱的林木中,有種逃避塵世的感覺,“姐姐就住那裏麽?”

“是,和我同屋住的還有三個女孩子,一個是已經來到這裏三年了,也曾經風靡一時,可因為一場大病,嗓子喑啞,再也唱不出婉轉的歌聲,所以她的恩客就棄她而去,她也就被安排在了這裏,這次和我一樣都要參加花魁大賽,隻是參加的項目是舞蹈,為了能夠在花魁大賽上重拾自己的風采,苦練自己並不擅長的舞蹈,對於她來說是挑戰也是磨練。

可為了生活她不得不如此,她說自己是在掙命,自己和自己比賽,否則自己的命就沒了。看到她,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的未來,可等到自己掙不動的時候,我們的歸宿又在哪裏。”說著說著風煙的聲音低了下去。

秀兒看著麵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一時不知該怎麽勸慰。她又該勸慰誰/?是自己,還是風煙?唯有靜靜地站在夕陽的餘暉裏,淡黃的光暈打在兩人單薄的身上,暖暖的,融融的,可在這四月醉人的春風裏,卻顯得那麽淒涼,頭頂碩大的鎏金字體:落霞居的下麵,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暗自垂淚心傷,一個呆愣愣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

暮色漸漸攏了上來,大廳中的燈籠點亮了輝煌,承載客人的馬車泠泠想起。青葵園的繁華的夜生活拉開了序幕。

“哎呀,妹妹,你看我,隻顧著

傷心了。耽擱妹妹回去了。妹妹明天還去教坊吧。”風煙仿佛如夢初醒般驚叫起來。

“嗯,我明天該去樂坊了。姐姐呢?”秀兒也回過神來。

“我在書坊,原來讀過的書不是太多,所以我可能在書坊待的時間要長一些,今天就是在對聯詩歌的時候受罰而留下來整理房間的,所以出來的晚了。妹妹加油,說不定還會超過姐姐呢。”

“哪能呢?我很愚笨呢!姐姐一定要努力!”

“妹妹回吧,明天有時間了我會找妹妹的。”看著秀兒轉身穿過大廳,沿著敦厚的木樓梯往樓上走去,風煙轉身往那一排低矮的房子走去,轉過身的刹那,她的眼裏流露出一絲嫉妒和猜測。

“秀兒,怎麽才回來?”華姑姑的聲音從樓梯盡頭的上端傳來,秀兒抬起頭,迎上華姑姑。“姑姑,我見到了一個熟人,就說了幾句話。”

“秀兒,今天表現不錯,得到師傅的讚揚了?”華姑姑的話語間使掩飾不住的喜悅。

“也沒有,師傅很好。隻是師傅說我明天就可以去樂坊了。”秀兒不想太過誇大自己的一點點成績。

“能夠在半日之中就獲得梅師傅的許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在青葵園尚屬首例。我就說嘛,秀兒姑娘是何等的靈秀聰明!這下最高興的莫過於月媽媽啦!”華姑姑拉著秀兒的手,像是握著什麽稀世珍寶一樣,滿眼的星光熠熠生輝。

“華姑姑,你是怎麽知道的?”秀兒看著連步伐都即將跳躍起來的華姑姑,一絲疑問在心頭漫起。

“我?不僅我知道了,月媽媽也知道了。青葵園中沒有秘密。你人未回來,可有人已經把消息帶回來了。”華姑姑習以為常地說。

“青葵園中沒有秘密。”秀兒低喃著這句話,不會是梅弄影,那就是和自己同屋學習的幾個女孩子,她們為什麽要如此。

隨著華姑姑回到攏月閣,吃過晚飯後。秀兒拿著本書懶懶地靠在軟榻上。

“秀兒,累了嗎?”門輕輕地打開,月媽媽一身素色淺荷榴裙來到秀兒身邊。

“媽媽快做。”秀兒趕忙站起來,施了一禮,轉身斟了一杯茶捧到月媽媽麵前。

“秀兒的禮數愈發的周全了。”月娘接過茶杯擱在一旁的矮幾上,拉過秀兒的手,一同坐於軟榻上,“孩子,下午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媽媽為你高興。” “媽媽,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秀兒的臉不禁有些紅了,羞澀於月娘直白的讚揚。

“在媽媽麵前不用謙虛,能夠有你這麽優秀的孩子,該是怎樣的父母才有這樣的福氣啊!秀兒,你知道今天下午指點你的那位先生是誰嗎?”秀兒望著月娘慈祥的眼睛不解地搖了搖頭。 “你可聽說過剛剛崛起的梨園北鬥關漢卿關先生?”

“聽說過,在家裏時曾聽母親提起過,隻是一直無緣欣賞關先生的作品,難道他就是……”秀兒有些吃驚地捂住自己張大的嘴巴。

“是他。梅師傅和她相識,她說是關先生就沒錯。”月娘重重地點點頭。

“雖然對關先生不甚了解,但從母親對他讚揚中可以得出此人的不凡,難怪他的眼睛包羅萬象,如瀚海沉浮,讓人感到深沉而無底,原來是他啊!”秀兒回憶著一刹那的目光相交,顫顫地心裏一悸,“聞琴音而知心曲,琴乃心之所係,胸懷寬而天地闊,琴音則會隨意潑灑,自稱一家”難怪乎,隻一曲琴音就能窺見勝處與不足,也唯有這樣頂尖的戲曲天才才能有這樣生僻的見解吧。”

“能夠得到關先生的指點,我就放心了。原本對於青娘對你的態度我還有著不少疑惑,現如今,看到你如此,她這樣對你也在情理之中了。以後即使沒有媽媽在,你在著偌大的園子裏也會有一席之地。”月娘撫摸著秀兒鬢側垂落下來的發絲,低低說著。

一扇門外,來往穿梭著幽暗的身影,隔著一扇扇薄薄的門板,傳出低低的絲竹之聲間或夾雜著歡歌笑語。遠處,墨墨的天幕仿佛深不見底的海洋,吸走了這個世界上一切的光明,匯聚成幾顆閃閃爍爍的星星,探視著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那一排低矮的房子內,輾轉著一個有一個瘦弱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