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女
“什麽,你要去萼華宮?!”
清涼殿裏傳出玄沐羽的咆哮,驚飛窗外小鳥數隻,所有值班的太監宮女們都知趣地折上了耳朵,不敢偷聽皇帝和太子的對話。
“父皇,我……”
“我不準!”
“但是……”
“不準!”
“父皇……”
“不準不準不準!我不準你去!”
玄澈的解釋根本沒有出口就被玄沐羽強行塞回肚子裏了。玄澈隻能無奈苦笑。
等玄沐羽稍微平靜一點了,玄澈讓玄沐羽重新坐下,為他斟上一杯茶,這才再次開口:“父皇,兒臣既然讓她們入宮了,怎麽能一次都不去看呢?”
玄沐羽不語,但玄澈知道他其實很明白這些道理。玄沐羽隻是任性,聰明卻是天下第一聰明的。
玄澈再給玄沐羽一顆定心丸:“父皇,那不過是一些十來歲的孩子,兒臣不可能愛上她們。”
玄沐羽氣呼呼道:“雲昭當年也不過十二歲!”
“……”
玄沐羽始終沒有聽到玄澈作聲,以為玄澈無話可說,心中更加不甘,剛要再說什麽,卻聽玄澈輕聲道:“兒臣並不愛雲昭。”玄沐羽一愣,就聽玄澈又說:“但是雲昭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對她一輩子。”
玄澈的目光瞟到了窗外,他不敢看對麵的那個男人,他怕會看到讓自己心悸的視線。
二人良久無語。
半晌,玄沐羽才出聲:“你去吧。”
萼華宮就是采女們在成為嬪妃或宮女前住的地方。
玄澈在走近萼華宮宮門時就聽到鶯鶯燕燕們的嬌聲俏語,然而就在他踏進宮門的一瞬間,全部的聲音都停止了,玄澈能清楚地感覺到各種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玄澈相信,那些熱切的目光都是為自己身上這套太子服飾而來的。
玄澈對眼前有些呆愣有些激動的少女們微微一笑,隨即轉身,對這門外伸出了手,柔聲說:“雲昭,小心。”
少女們通通看向門外,這才看到姍姍而來的還有一位女子,那女子麵容柔美,發髻高挽,身上隻著翠綠長裙,不加金飾,卻已經是端莊雍容,華貴不可言喻。那女子纖纖素手被太子握在掌中,雙頰飛紅,嗔了一眼太子,顰笑間美態盡顯。
眾女啞然,這才知,自己自詡的美貌在皇家貴妃麵前就如同麻雀般膚淺。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太子妃娘娘。”
不知是誰第一個出聲的,眾女紛紛醒悟,連忙施禮喚道:“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太子妃娘娘。”
“免禮。”
玄澈扶雲昭進了宮門,等雲昭在自己身邊站定了,才對那些女孩子們虛托了手掌,示意她們起來。麵對女孩子們或好奇或興奮的目光,玄澈隻是微笑問道:“諸位入宮已有數月,可還習慣?”
一名年紀稍大的女孩站出來說:“宮中生活很好,姐妹們都很喜歡。”
“我不喜歡!”
不知誰嘟囔了一聲,雖然不大,但在安靜的花園中卻清清楚楚地傳到玄澈的耳朵裏。玄澈看去,乃是一名年幼的女孩,可能才十二歲,身形很小,稚氣的小臉上現在滿是不忿。她說完那句話,身邊一位年長些的少年便拉了拉她的衣角,發現玄澈看過去,那年長些的少女連忙福身道:“家妹年幼無知,多有冒犯,還請太子殿下息怒。”
年幼的女孩還想說什麽,但卻被少女瞪了一眼不讓開口。
玄澈掃了一眼其他人,那些女孩子們大多麵露緊張,但也有的露出了些許幸災樂禍,還有幾個則是神情木然。
玄澈道:“沒有關係,剛從家中過來,遠離父母親人,不適應很平常。令妹年幼,你們既是姐妹,在這深宮之中就要彼此扶持。”
姐姐忙道:“多謝殿下教誨。”
玄澈又問:“所有的女子都在這兒了嗎?”
先前第一個站出來答話的年長女子再次應道:“還有幾個姐妹在屋裏。”
玄澈發現兩次都是這名女子站出來答話,而其他女孩都沒有表露不滿,顯然是這人在萼華宮中威望極高。玄澈不由得問:“你是何人?”
女子道:“民女沁書,與眾姐妹同為采女。”
玄澈知道了,這女子竟然是來自幽陽盧氏!
沁書乃是盧氏族長的小女兒,正是豆蔻年華,據說生的花容月貌,又是才德兼備,深得盧氏族人的疼愛。因為她的出生門閥,所以玄澈才會在眾多采女中記住這個名字。如今一看,容貌姣好尤在其次,關鍵是她舉止間大氣從容,一派大家風度,一點也不輸於雲昭。要知道雲昭是在宮中生活了三年才慢慢養出的風華。莫非這就是出生大族的氣度?
玄澈有些煩惱。現在還不能對盧氏下手,而要穩住對方最好的辦法就是與之結親,可是玄澈並不想假戲真做,所以“盧沁書”這個人品性越差越好,百般推托才能有借口,但當盧沁書站到麵前時,玄澈知道要從品性上找毛病恐怕是很難了。
這時沁書又問:“可要民女叫妹妹們出來?”
“嗯……好。”玄澈點頭應了,轉頭對雲昭說,“雲昭也見見她們吧。”
雲昭心中苦澀,卻還是笑應道:“日後這些妹妹們可是要來與臣妾作伴的,臣妾早想看看了。”
玄澈知道雲昭想什麽,此時此刻不便安慰,隻握緊了雲昭的手傳達自己的安慰。
沁書卻沒有馬上讓人去叫,而是麵露難色,道:“殿下,有一位妹妹病了,恐怕不便起身……”
玄澈不說話,暗地裏捏了捏雲昭的手。雲昭立刻領悟,問道:“太醫可來看過?用藥了嗎?嚴不嚴重?”
沁書轉向雲昭說:“回娘娘,太醫看過了,說是水土不服,藥已經吃了兩天了,但一直不見好。”
“那就讓她先歇著。”玄澈接話道,“病了就好好休息吧,不要起來了。”
沁書應了,平淡的臉色看上看不出哀樂。玄澈卻在其他人臉上看到了黯然和隱隱的歡喜。
這樣程度的情緒都藏不住……玄澈暗暗搖頭。雖然他認為讓這樣的小女孩去學深沉並不好,隻是進到這宮裏了,想往上爬的,哪能在那樣天真膚淺呢。
玄澈牽著雲昭在花園裏的亭子裏坐下,讓眾女自由嬉戲,有幾個大膽的上前來攀談,玄澈都一一笑著回應了。沁書也在玄澈身邊聊一會兒,這讓玄澈發現盧沁書所學甚廣,各種見識一點也不屬於男子。
說了些話後,玄澈突然問:“盧姑娘,這裏的女孩子你都認識嗎?”
沁書道:“都認得。”頓了頓,她又說,“隻是大部分都不怎麽熟悉。”
玄澈笑笑,朝園中一名粉衣女子示意,問:“那個女孩叫什麽?”
沁書心中奇怪,看了一眼,答道:“她叫李碧緣,是工部李大人的外甥女。”
玄澈點點頭,又指了另一名藍衣女子,問:“她呢?”
沁書道:“黃茉兒,是安平黃家的女子。”
“那個呢?”
“方月……”沁書一邊回答一邊看了一眼玄澈,道,“殿下可要將她們叫來一敘?”
“不用了。”
玄澈笑著搖搖頭,卻又接連問了幾個女孩子的名字,沁書都一一作答了。
沁書狀似無意道:“殿下真是有趣,問的幾個人性情都很像,都是活潑的女孩子。”
玄澈微笑不語。
待沁書離去後,玄澈對雲昭耳語道:“你覺得她如何?”
雲昭低聲道:“沁書妹妹才貌雙全,氣度沉穩,見識又廣,極配夫君……”
玄澈哭笑不得,攬過雲昭笑罵道:“胡說八道!我是讓你注意她,別讓她在這宮裏奪了你的聲望。”雲昭愕然,就聽玄澈說,“朝堂上如何吵鬧都有我擋著,隻是這後宮裏卻要你自己去掌握。你是我的妻子,在這後宮裏人心還都是向著你的,隻是這盧沁書不得不說她太過優秀,連一同來選秀的采女們都以她為首,長此以往,我怕她聲望太高會動搖你的地位。”
“啊……”雲昭聽得目瞪口呆。
雲昭刮刮雲昭的鼻子,笑道:“我今天帶你來就是讓大家都看看我的雲昭的風采,別讓某些人一家獨大了。你可明白?”
雲昭紅了臉低下頭去,支支吾吾應不上來。
玄澈笑笑,又說:“走,我們去看看那個生病的女孩,別讓人家覺得我們厚此薄彼。”
說著玄澈拉著雲昭起身,問了病人住處,便去了。
少女的閨房玄澈不便進入,隻讓雲昭進去了,他就站在門口等著。過了一會兒,雲昭出來了,才聽她說生病的女孩是個剛剛十四歲的小女孩,據說原來身體就不太好,但家人想讓她飛上枝頭變鳳凰,不願放過這次選采女的機會,硬是讓她入宮。長途跋涉讓女孩的身體承受了巨大的負擔,入宮後又要接受繁多的禮儀訓練,所以一下就病倒了,而且一直好不起來。
玄澈聽了隻有沉默,他怎麽會想不到這次選采女會給多少女子帶來麻煩,可除了這麽做還能怎麽辦。
出了萼華宮,雲昭又道:“澈……不如讓婷兒回去吧,她……說是在家鄉已經有了意中人,若不是……”雲昭想到剛才那女孩哀求自己的模樣,忍不住說出了這番話,但話說出來了,卻又覺得不妥。
婷兒就是那生病女孩的名字。玄澈摸摸雲昭的頭,輕聲道:“這事沒那麽容易,若是我就這樣讓她回去,隻怕她家裏人對她不會好。而且我也不能表現得那麽‘寬宏大量’,否則那些老狐狸們會抓住把柄不放的。”
這邊玄澈說著,遠遠看到一個小太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玄澈認出那是未央宮的太監,看到小太監跑到自己麵前,便問:“怎麽了?可是父皇有事?”
小太監大喘著氣道:“殿、殿下,陛下急招您過去!”
“父皇可有說是什麽事?”
“陛下沒說,但是火氣很大,急著要見殿下。”
不會是那任性的家夥吃醋了吧?玄澈皺了眉頭,頗有些無奈,隻得拍拍雲昭的手,道:“雲昭,你先回東宮吧,我去一趟。”
“那晚膳……”
玄澈看了一眼未央宮的方向,想到那人的脾氣,不由得搖搖頭:“不知道,不過估計是回不去了,等會兒我讓森耶給你帶消息。”
送走了雲昭,玄澈跟著小太監去清涼殿,路上玄澈對森耶說:“森耶,剛才那些女孩的名字可都記下了?”
森耶遞上一張紙,道:“已經記下了,主子可要過目?”
“不用了,你記著就好了。”玄澈排開了那張紙,“明天擬一份我的手諭,將這些女子遣送回家,理由——善妒。”
“是。”
匆匆到了清涼殿,進門就看到玄沐羽氣呼呼地瞪著眼,玄澈便知道自己的猜測不錯:這家夥十萬火急地叫自己回來果然是因為吃醋。
玄沐羽見玄澈回來了,二話不說就抓起玄澈的手往裏拖,口中不滿地說:“怎麽去那麽久,還說隻去一會兒就回來,結果去了一個下午!是不是那個盧沁書吸引你了?你就喜歡那樣的女人,有什麽好的,胸大無腦,一臉狐媚……”
玄澈又好氣又好笑,隻覺得這人的性子說是可愛呢,又實在是蠻橫無理。
“父皇……”
玄沐羽才不讓玄澈分辨,將他按在桌前,命令道:“陪我用膳!”
果然……
玄澈隻餘苦笑,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澈,我要吃魚。”
玄沐羽眼巴巴地瞅著一盤魚可憐兮兮地對玄澈說。
玄澈莞爾,取了一套沒用過的餐具,夾了一筷子的魚肉放在飯匙裏,小心地挑了魚刺,有舀了一點魚的調味汁淋在上麵,這才放到玄沐羽的碟子裏。
“父皇,吃吧。”
玄沐羽美滋滋地吃起來,玄澈看他雖然優雅卻怎麽也藏不住歡喜的吃相,愈發覺得這個大男人像個孩子。
玄沐羽不挑食,但平時不怎麽吃魚,因為挑魚刺太麻煩,又不喜歡太監給他挑。後來玄澈長大了,隻有玄澈給他挑了魚刺他才吃,結果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有魚的時候總要玄澈陪他一起吃。
玄澈暗暗搖頭,手上卻又夾了魚肉,為玄沐羽細細挑起刺來。玄沐羽吃完了碟子裏的,就開始盯著玄澈手上的了。挑魚刺是個細致活,挑永遠比吃慢得多。玄沐羽看了一會兒目光不自覺轉移到了玄澈身上,看著玄澈專心致誌的側臉,玄沐羽突然覺得自己真幸福……
“父皇,吃魚吧。”
不知什麽時候玄澈已經挑好了魚刺,將魚肉撥到玄沐羽的碟子裏。玄沐羽嘿嘿一笑,正要提筷子吃,卻不想眼前紅光閃過,再看時那盛了魚肉的碟子已經不見了,而桌子的另一邊卻多了一隻抱著空碟子的紅狐狸——尖尖的小嘴還在不停咀嚼!
“你這隻畜……狐、狸!”玄沐羽恨得咬牙切齒:那是他的親親小澈澈給他挑了魚刺的魚肉!
小狐狸吞下魚肉幸福地眯了眼,滿足地嗚嗚叫起來。
如果不是玄澈在旁邊,玄沐羽一定要衝上去把這隻狐狸車裂鞭屍、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小梅花?”玄澈也吃了一驚,但隨即笑起來,對小狐狸招招手,“小梅花,前段時間你跑哪兒去了?怎麽都沒有看到你了?”
小狐狸歡天喜地地跳到玄澈懷裏,抱著玄澈的脖子使勁噌噌,烏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骨碌碌轉來轉去,嗚嗚叫得似乎受了大委屈。
玄澈抱起小狐狸掂了掂,笑道:“小梅花,你瘦了,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東西?怎麽一會兒來就搶魚吃?”
玄沐羽在旁邊涼涼道:“它胖得跟球似的,哪裏瘦了!”
小狐狸在玄澈掌心裏跳來跳去大聲抗議,玄澈也嗔了一眼玄沐羽。
玄沐羽鬱悶地埋頭扒飯。
玄澈為小狐狸理理皮毛,笑道:“小梅花,餓不餓,等會兒給你煮魚羹好不好?”
小狐狸連忙點頭,玄沐羽也湊過來:“我也要!”
小狐狸氣憤地尖叫起來,大尾巴朝玄沐羽掃去,似乎在抗議玄沐羽和狐狸搶食物的無良舉動。玄沐羽冷冷一哼,指頭輕彈,指風就將小狐狸掃出玄澈的手掌心,撲通一聲四肢大張地落到了玄澈的腿上。
小狐狸立刻扒住玄澈的衣襟,委屈地打起滾來。
玄澈拿這一人一狐沒辦法,當初還以為他們已經和好了,沒想到一覺起來兩個家夥又開始針鋒相對。
看玄沐羽還想將小狐狸扔出去,玄澈連忙一手握住了玄沐羽的手,一手將小狐狸抱起來,無奈道:“父皇,小梅花隻是一隻狐狸。”
哼,它哪裏是狐狸,分明是個居心叵測色膽包天的狐妖!哪有狐狸會寫字畫畫還看活春宮的?!玄沐羽不滿地想,卻趁機反握住玄澈手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的懷裏藏著。小狐狸看到了也不甘示弱,四肢緊緊抱住玄澈的手指,連大尾巴也纏了上去,看起來就像一個紅色大絨球套在了玄澈手上。
玄澈看著這一大一小隻能苦笑。
好容易將兩個人都安撫了,玄澈問:“對了,小梅花,你上次怎麽剛回來又出去了?”
小梅花嗚嗚叫了兩聲,跳了出去,不一會兒捧了一朵白色的大花回來,又將大花獻到玄澈麵前。
“這是什麽?”玄澈十分疑惑。
玄沐羽看了一眼,不屑道:“是雪蓮。”
小狐狸雖然不甘,卻還是點頭。
“雪蓮?”玄澈突然明白過來,“小梅花,你是想給我治病嗎?”
小狐狸用力點頭。
卻不想玄沐羽在旁邊輕蔑道:“藥材都沒搞清楚就想治病?雪蓮雖然是好東西,但那是給婦人治病的,澈用不上。”
小狐狸一愣,整隻狐頓時怏了下去。
玄澈看了心疼,忙抱起小狐狸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一時也有些黯然。
玄沐羽就算再任性這時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想起玄澈這身傷便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玄沐羽心痛難耐,將玄澈按入懷裏,沉沉道:“澈……我照顧你。”
“……”
玄澈其實很想說:怎麽看都像是我在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