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的房門半開合著,透著燭光幽幽,韓慎的身影層疊著照映在紗窗上。窗外,是風聲的肆虐,吹打紗窗上略顯滄桑的身影。

似乎,他已忘了在窗邊站了許久,隻是如此默默的等待著,閉目,神色中的不動如山,壓抑著令人覬幾欲窒息的壓迫之感。直到,書齋的門被人完全打開,高玧將那個遍體鱗傷的人帶至房中,淡淡的朝那威嚴的身影,道了句:“侯爺,人帶來了。”

韓慎微微睜眼,轉身看著高玧帶來的那個人,驀地一笑,卻如同利匕一般,冰冷尖銳,“薛敬銘,你的命,可真硬哪!”目光如炬,直直的灼射向薛敬銘處,隻讓人覺得避無可避,不敢不迎。

“大人!”在韓慎那話說出的時候,薛敬銘如同泄了氣的氣球一樣,一蹶不振,跪倒在地。“學生,有辱師恩,有辱皇命!禦史台一行,竟在學生手中,全軍覆沒!”

“蕭承明呢?”韓慎冷冷的盯著跪在地上的薛敬銘,目光沒有對待門生一般的恩寵倍加,也沒有對待弱者般的哀憐之樣,有的,隻是對待未完成使命下屬的怒氣,“老夫扶你當上禦史台,代天馴獸,何等風光,你竟然一去半年,還落得個無一生還。蕭承明來報,你棄軍遠去,這可真是玷汙了老夫用人不當之名啊!”

薛敬銘安靜的跪在地上,並無答言,隻是隱隱之間,感受著韓慎那聲音中所威懾出的壓迫,極力的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承受著。都不曾看到薛敬銘趴伏在地上顫抖的身軀,隻有站在他身後的高玧,淡漠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不是,不是這樣的!”薛敬銘氣若遊絲,趴伏著的身軀動彈不得,隻得任之眼淚澆落在自己蒼白的手上,使盡全身的力氣,指尖尖銳的抓著地麵,顯得猙獰。“蕭承明,在說謊……”抬起頭,力竭聲嘶,“敬銘絕不會做出有辱恩師的事,……”顫抖的聲音,有著異常的堅毅。

“為什麽你能活到現在呢?”韓慎沉默了許久,問了一句,坐在椅子上,似乎還沒有想讓重傷者起來的意思。“既然蕭承明說謊,那你為什麽會活到現在,而不是死在淮北了,而是落在了京城鹽坊之中。”

“因為我不能死,……”薛敬銘的眼神中有著激動的淚光,“隻要學生一死,蕭承明私扣官鹽,再行轉賣的罪行,就必定會有人揭露出來,嗬嗬……”薛敬銘有些許得意。看在旁邊高玧的眼中,竟然露出一絲可憐的意味,從袖中取出一本賬目,丟到薛敬銘跟前,“看來薛大人所托非人啊!您費盡心機還差點配上性命的東西,輕而易舉的,就教人出賣了去。”

“你……”薛敬銘看著丟至他眼前那本藍皮賬本,一筆一字,皆是出自他的手筆,刹那間如遭雷擊,動彈不得,“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我明明,……不可能的,這東西若是落到別人的手上,蕭承明不可能留我到現在的!”

“落在別人手上或許是這樣,但是……”高玧撐著自己的額頭,疲憊的將話繼續說下去,“如果落在我清宵閣手上呢?大人應該不會不知道吧,淮北難民之多,若無我遠閣所伸援手,恐怕現在早已屍積如山了吧!”

薛敬銘一聽遠閣二字,沉吟了起來,“江湖草寇!不錯,清宵遠閣,我行走淮北之時,餓殍難民,無不讚頌你清宵遠閣之名,與我朝廷貪官汙吏,官盜相結比起來,真是令人羞愧!”他撐起身,緩緩的站了起來,“既然清宵遠閣心懷蒼生,孰是孰非應該心有權衡。既然如此,我在淮北打擊鹽梟之時,與承明王的軍隊交戰的時候,清宵閣何故不肯出手相幫!”

“你們應該也很清楚,那一役我若取勝,淮北之民從此便可解放,朝廷中與此有勾結的人,薛某會一一拔除,江湖草寇,不過意氣一時,卻全然不罔大局罷了!”

高玧點了點頭,笑道:“或許如此吧,不過薛大人一役戰敗,便推脫我清宵閣不肯相幫,這未必是官家擔待之責呀!”眼中,隱有餘怒,高玧放狠語氣,“薛大人不感謝我幫保你一命之恩,反倒如此推責,實則讓高某寒心。”

薛敬銘看著那本賬目,心裏自然明白高玧話中的意思,“想在淮北有不為人知之舉,恐怕還得問過你們清宵閣吧!”笑,帶著了然,“看來,清宵閣是真想步入朝堂了,我們是不是應該慶幸,公子站的是我們這一邊,不然,現在的我恐怕是死無全屍了!”

“蕭承明!”韓慎一直聽著他們倆的對話,忽然笑了起來,“沒想到這次倒賣官鹽之首,居然是你,看來,是天要亡你啊!”

高玧彎身,拾起剛才丟落在地的那賬本,輕輕拍了拍從地上沾起的灰塵,輕笑一聲,“侯爺可要抓緊時間呀,燕雲王尊駕,可是等不得的!”

……………………

燕雲王尊駕,可是等不得的!

一句驚雷,平地而起。高玧從容的聲音如同徹夜驚雷,將屋頂上潛伏著的寂靜給徹底掀翻了起來。

“別跑!”再雲冷漠的聲音從屋頂上迸出,驀然攢動,韓府書房的上空,幾道身影如同魑魅,遊離在屋簷之上。劍刃相交的聲音,使得高玧滿意的笑了一笑,帶頭前行走出書齋,親眼觀看這一場廝打。對著上方與數人交戰的再雲喊道:“再雲,要活的!”

再雲瞥了一眼下方的高玧,沒有做聲,轉身後卻是更加淩厲的逼近身前那黑衣客。“聽到沒有,我們公子要活的,算你們走運。”說罷,卻是將手中長劍唰唰揮灑,沒有殺氣的逼近。挽劍輕如風,依舊將眼前幾個人逼至邊上。

眼見屋簷下,是被他們廝殺聲引至的韓府守衛,琳琅滿目在下,舉戩待發。

“你們沒有退路了!”再雲略帶失望的對他們說,似乎是有點未盡興的意味,挑劍輕寒,本是想將他們手筋挑斷,不料隱在其後的那人,卻是將前方同伴踢翻在地,引開再雲的注意,正欲追上,卻被其他黑衣者攔下,再雲幾下利落,翻轉身姿,依舊將攔者之人一一逐下屋簷。

悔恨追遲,隻見那逃出之人足下點力,翻身躍至另一座屋簷上,回首瞪了一眼剛才發號施令的那白衣士,翩然遠去。

然而被出賣的那同伴,落下的一瞬,卻被韓府守衛利刃穿心,並無像高玧所說那樣留下活口。

“糟糕,留下來的都死了!”再雲忽然想到剛才掉落的那幾個人,居然被當場裁決,可見韓府軍威如山。隻是如此卻罔顧了剛才高玧的吩咐,翩然點落,步至高玧的身邊,有點懊悔的顏色,“公子,再雲失職!”

“你做得很好!”高玧讚許了一聲,“該活的都活了,該死的,也都死了!”他無情的看了一眼雜亂的地上,麵對韓驍,“侯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韓慎自然看著高玧淡然的模樣,忽然覺得高玧這個文弱之人的厲害所在,“連遠在燕雲的王爺都被你利用了一把,恐怕朝廷之中,想有人與你智囊相當的,無有一人!”

忽然想起了薛敬銘剛才的話:“我們是不是應該慶幸,公子站的是我們這一邊,不然,現在的我恐怕是死無全屍了!”

忽然大笑,天生的威嚴並不允許自己有這等想法,隻是更欣喜的是,這一把不見血的利刃能為自己所用,這才是關鍵。

高玧與韓慎兩人商量好了如何等待蕭承明的反擊以及應對之後,略顯得疲憊。韓慎看在眼裏,自知他身子薄弱,言道:“公子既然有恙在身,也不必多費心思,韓某久居朝堂,沙場千軍萬馬都未曾有過懼怕,何況隻是一個承明王,公子隻管放心。”

“如此,那高玧就先行告退了!”高玧也不拂逆他意,而且今夜在廊庭風口邊上,確實將原本薄弱的身軀多贈了一層寒霜,再不歇息,恐怕不妥。才步出幾步,韓慎卻叫住了他。

“但不知小兒救出之後,公子有什麽想要的呢?”韓慎此話,正中高玧的下懷。

看樣,韓慎確實有意招攬高玧這個人才,隻是,收不收得住,這就另當別論了。高玧扯了扯嘴角,一笑,“侯爺恐怕不知吧,高玧現在是清宵閣的叛逆,還期望侯爺的庇護呢!”

韓慎擰眉,等著高玧的話,“隻希望侯爺他日尊榮再上的時候,莫忘了襲一侯爵,高玧自然消受!”說罷,輕身步出,帶著再雲朝著北苑的方向走去。

“他也太狂妄了,……”薛敬銘看著高玧遠去的身影,不禁顫栗,“封侯襲爵,虧他敢想,這該是何等功勳,才是應得?”

韓慎瞥了一眼薛敬銘,忽然大笑,似乎很是開懷,“不錯,就怕他不敢想,隻要他有所求,才能為我所製,這等人才,連與我鬥了大半生的承明王都能輕易被他計算。這種人,要是站在別人那邊,恐怕到時候死的,就是你我了!”

薛敬銘有點不明白韓慎說的話,隻是看著自己往日的恩師,似乎有所不解,卻有不得多問,隻得緘默。

夜晚的風,似乎越吹越甚,在偏遠的北苑內,更是感覺凜凜霜寒。一路而來,高玧都沒有開聲,在盤算著什麽,身後的再雲自然也沒有多言,依舊隻是默默的跟在主子身後。

隻見北苑已然在,高玧卻忽然停了下來,叫喚道:“再雲,!”沉吟著,再雲應了一聲,等待高玧的吩咐,“這是一條不歸路,公子是不是不應該將你們都拉進來!”

再雲驀然一怔,恍然,言道:“公子是在意閣主的追殺令嗎?”再雲難得的笑了笑,“公子何必擔心,當年要不是公子執意要將我們從褒河中救起,恐怕我們早已經命喪黃泉,哪還能為公子效命!”

“褒河啊!”高玧若有所思,閉上了眼,沒有說什麽。

再雲有點擔心,“公子,這裏風大!”

高玧點了點頭,隨即移步而行,表麵依舊淡然沉寂,卻忍不住心中的海嘯山呼,“再雲,現在才是剛剛開始,以後若有對不住,千萬莫怪高玧!”

身至房前,隻見風稍稍弱了些許,遣去了再雲,高玧徑自推門而進。燃起燭淚,房中陡然亮騰,將高玧的身影拖成長長的落寞。

忽然,隻覺房中依稀有什麽動靜。高玧住了自己的動作,凝神戒備,“誰?”

“呃,是我!”酥鬆的聲音,如同剛睡醒的一樣,帶著朦朧的含糊,“你怎麽現在才回來,我等得都睡著了。”屏風之後,蘇沐揉著自己的眼睛,從榻上下來。

一身羅裙,被她翻轉得帶著皺痕,無暇打點,蘇沐來到高玧身前,“我去看過韓驍了,他很好,隻是受傷了!”沒有注意到高玧的異樣,蘇沐隻是鬆了鬆筋骨,盡量驅散些許睡意。

高玧點了點頭,也不介意蘇沐將他的房間當成自己的。隻是見蘇沐剛剛睡醒,便在房中的榻上,隨意挑起一件淡色披風,輕輕為蘇沐解上,“更深夜重,當心身體!”話是如此說著,自己卻猛然咳了起來,頻頻不斷,看卻嚴重。

蘇沐娥眉輕顰,拉著蘇沐往桌邊坐下,按下他的手,切問脈門。

“怎麽了?”高玧怔了一怔,看著蘇沐專注的神情,有點驚訝,“你會醫術!”

蘇沐頷首,“我娘醫術很高明,雖然我沒繼承到她這一點,但是多少還是學會一些!”說著,蘇沐的語氣卻明顯的凝重了起來,“你這個病,……”

“治不好的了!”高玧收回自己的手,淡然的言道。

蘇沐卻從他的話中,明顯聽出了絕望與哀憐。“寒氣在體中堆積已久,若要清除,恐怕就是去命了!”蘇沐有點不忍心的別過了頭,驀然也隨著感傷了起來。“你是怎麽得上這病的呢?如果不是冰凍三尺之寒,是絕不可能患上的。”

高玧無視於蘇沐的感傷,徑自收拾著自己剛才因切脈而卷起的袖口,徐徐應道:“不錯,這個病就叫‘三尺寒’。”高玧望向蘇沐,似乎因往事而躊躇著,“好多年前,我娘親因為嫌棄我的存在,有辱她的高貴,便將我拋在了河中!百丈深河,豈止透寒三尺?那種刺骨的冷,造就了我今日的病!”

高玧每說一句,都停了好久,依舊是淡淡的從容,訴說著。然而往事回首,高玧似乎已經麻木,但給蘇沐的,竟然是這等震撼。

被親生母親拋棄,甚至於殺死!

“我……”蘇沐想開口說些什麽,不想卻無半點可言,明日的聒噪,在此刻高玧的眼前,盡然化作煙雲,“你爹爹呢?難道也忍心將你拋棄麽?”

高玧有點詫異,看了蘇沐一眼,卻笑了。不似剛才那般落寞與孤寂,是溫和的笑。“我的父親是個很有才氣的人,文韜武略!無奈命運多騫,終身不得誌,隻得鬱鬱而終。”他指了指牆壁上掛著的那把長劍,“你把那柄劍拿來!”

蘇沐依言照做,將那把劍取來,交到高玧手上。

隻見劍長三尺,颯颯寒鋒在被高玧抽離的瞬間,閃閃生輝。榮光對著燭火,映在高玧的眉間,是顯耀當年的榮譽,追朔當年仗劍人的情懷。高玧的笑,也如同刻畫的一般,止在了這一刻。“我畢生的願望,就是將我父親的遺願完成,與我想見的人,一較高低!”說到最後的時候,高玧的聲音,是凜冽著的,將青鋒還鞘,重重的敲打著鐵鞘的邊緣,發出‘鐺’的一聲清響,將蘇沐嚇了一跳。

“高,玧……”忽然覺得眼前的高玧是陌生的,並不如她先前所認識的那個謙謙君子一樣,現在有的,是一種如同他的病一樣,讓人通體發寒的冰冷與凜然。

死過一次的人,在自己母親的手上死過一次的人……

蘇沐不忍往下想去,“高玧,你會怎樣做?”

“嗯?”高玧斂去了剛才的凜然與尖銳,看著沉默下來的蘇沐,沒有正麵回答她的話,卻反問:“何有此問?”

蘇沐忽覺自己唐突,茫然不知所措,隻是絞弄著自己的手,緘默了許久,抬首望,問:“我們是不是朋友?”

高玧沒有想到蘇沐神情會轉變得如此突然,釋懷一笑,“自然!”

“真的?”

“嗯,那還有假!”

“那如果你將你爹的遺願完成後,會不會遺棄我們這些朋友?”

高玧沉默了,神情明顯的僵了一下,隨即轉笑,“如果遺棄了,我也會來找你!”

蘇沐的笑,硬化在唇邊,“你說什麽?”

高玧又不明白蘇沐是怎麽了,隻是問了句:“怎麽了?”卻見蘇沐失措的模樣,從椅子上跌爬了起來,忙不迭將自己挪往房門前,驀然開門,逃離的一般,扔下不明所以的高玧獨留當地。

夜風,吹灌著衣衫裙角,將雲鬢理亂,散落了些許在容顏上,竟然帶著淚,奔跑在長廊上。翩浮裙角撩過風霜,往事似夢如煙,輝映著剛才那些對話,何等的相似呀!

“你想不想到帝都去看看?”

“想呀!”

“那我在帝都等你!”

“真的?”

“嗯,那還有假!”

“如果你等不到呢?”

“那我就來接你!”

一路的奔跑,清淚經不住風霜的吹襲,飄落,直到,她跑不動,卻是跑到了之前那處假山的通道旁。止不住的喘息,灌著夜中冰冷的寒氣,透入肺腑,感受著高玧適才的那般話語:“百丈深河,豈止透寒三尺?那種刺骨的冷,造就了我今日的病!”

“不會的,梁哥哥不會有這麽殘忍的遭遇的!”蘇沐喃喃自道,試圖慰籍著自己,盤踞腦海之中,卻依舊是那鮮明的對話:

“我們是不是朋友?”

“自然!”

“真的?”

“嗯,那還有假!”

“那如果你將你爹的遺願完成後,會不會遺棄我們這些朋友?”

“如果遺棄了,我也會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