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處宣明殿,咫尺朝堂。自,鳳翼飛揚,這處宣明殿,便成了箢明獨有的朝廷,朝下一切事宜,皆在此處商議。

今日本是不朝,卻不想在這個百官私底下稱之為‘小朝堂’的宣明殿,整張旗鼓。

緊肅的氣氛,圍繞著這個小朝堂,堂下數人,都不敢開聲。正上端坐,箢明嚴肅的神情,緊閉雙眼,指尖處長長的佩家盤旋,撩撥在容顏之上。

“皇帝呢?”箢明久等的耐性,早是磨光,隻是冷峻的神情,卻將一切情緒與波動暗藏心底,蓄勢爆發。

山雨欲來,風滿長亭。

韓妤隻是湊到箢明耳邊,說了些什麽,箢明的神色才漸漸回緩。

堂下尚鴻與承明王麵麵相覷,皆都搞不懂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麽。隻是他們依舊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悅,今日呈上的奏折,一過箢明雙眼,便見這個女人此時的神色難看,可見她對於此次一並遞上奏折的韓驍的口供,有著極大的意義。

且又經過尚鴻親自跟蹤事實,燕雲王果真在京中有走動的跡象,雖然沒有什麽明顯的舉動,但也足以證明韓驍所招供詞之實,已是十有八九。結果可見,箢明此刻應該是早想將韓慎一家叛逆拿來斬首示眾了罷!

殿外長廊,皇帝的步伐略顯得急促,身後眾多侍女匆匆隨行,仍也追不上蕭煜翎的身影。轉入殿中,尚鴻與蕭承明跪地山呼,蕭煜翎卻如不見,隻是臉色有點灰白,看著坐在殿上那個莊嚴滿具的女人,“姑,姑母……”

箢明鳳眼微睜,淡淡的掃了一言堂下,將略微散亂的目光收回蕭煜翎的身上,“煜翎,你可是個皇帝,不要每次都等姑姑來替你處理這些瑣碎之事,如果說哪日誰反到京師裏來,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箢明不輕不重的說著,卻聽得堂下尚鴻與承明王兩人大喜。

“煜翎謹遵姑母教誨,以後定不再犯!”蕭煜翎彎身歉錯,語氣溫順,絲毫不敢拂逆他的這個姑母。回身正坐,麵對堂下二臣,蕭煜翎始終未發一語,隻是接過韓妤遞給他的那張奏折,臉色微恙,隻是冷眼掃視了一下堂下二臣。卻不敢瞥至身旁端坐著的那女人身上。

手中暗暗拽了拽自己的龍袍,虛汗滾滾。

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折,猛然的將奏折丟在地上,“你們兩個,……好大的膽!”怒斥,卻見旁邊的箢明微微翹起唇角,似乎讚許皇帝此刻的怒容。

蕭煜翎在看到奏折的時候,心中不禁生疑,不知道今日自己私自去會燕雲王的事到底有多少人知曉,但最起碼,燕雲王在京的事,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如今恐怕還真是要權衡,到底是該舍去誰,來當這個替死鬼。

“你們說,韓慎勾結燕雲王,不日便攻打進京?”蕭煜翎冷冷的說著,語氣中是諳斂著的盛怒。

“不是我們說,是韓驍招供!”尚鴻笑盈盈的糾正,可想而知他此刻的心情,是有多好了。

“哼!”蕭煜翎冷笑了一聲,“父皇仙逝三載,姑母親自下召調燕雲王回京憑吊,真沒想到韓驍這個人,這麽快就收到消息了,竟然連韓竣,都勾搭了進來!”皇帝的話,莫名其妙的敲打著尚鴻與承明王的心。

仙逝三載,進京憑吊……

這事,百官事前,並無傳聞。

“本來,本宮並不想這麽快的就將此事宣告於眾愛卿相知,沒想到因為一個小小的韓驍,卻令兩位愛卿先知了!”箢明淺淺的笑著,轉瞬卻雷厲,“傳本宮口諭,把韓驍提出來,本宮倒想親自審問審問,他究竟是怎麽樣知道這事,敢動歪腦筋到本宮的頭上,看來,也有那麽點能耐!”

箢明突變的臉色,使一旁的韓妤擔憂。此刻全然的肅殺,完全與之前想放過韓驍的時候是兩個模樣,現在更像是立刻想殺了韓驍時的感覺。

誰知提犯口諭才出,韓慎便帶著手帶鐐銬的韓驍闖宮而進,使得一殿的人都有點莫名其妙。

“公主做主啊,……”韓慎的老臉上,有著委屈的感覺,全然不似先前般威武淩厲。“臣今日帶子,狀告尚鴻,為報私仇,竟然將我兒屈打成招。”韓慎跪在了地上,將牽著韓驍的鐵鏈一摔,韓驍頓時如同失了重心一樣,朝前趔趄而去,趴倒在地上,竟然一動不動。

“韓卿……”蕭煜翎有點詫異。

箢明蹙著眉頭,剛才的怒氣,似乎在聽到韓慎的話的時候,以及見到韓驍此刻倒地不起的樣子之後,顯得有點遲疑。

“這是怎麽回事?”箢明餘怒未消,新怒又起,看著韓慎的目光,竟然帶著質問。

“臣有冤,犬子更是冤哪!”韓慎盯著一旁站立著的尚鴻與蕭承明二人,“小兒之事,確是有人栽贓嫁禍,臣已有萬分證據,能證明小兒清白!”

“哦?”箢明挑眉,“那這個呢?”箢明將剛才尚鴻所遞交的折子給韓慎看,“那麽,這份供詞,你又為韓驍作何解釋,這裏,可是有韓驍親自畫押的供詞啊!”

“公主明鑒,您看看韓驍此刻的模樣,別說是畫一張押,就算再畫個十張百張,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啊!”韓慎說話著,竟然老淚縱橫,這般疼子之樣,真是讓聞者動容。

蕭煜翎依舊是保持著自己原本沉吟的模樣,靜待箢明的開口。

“韓慎,你說的證據呢?”

韓慎聞言,驀然肅靜,隻將淚眼回向箢明,“隻待公主傳召一人,便能水落石出。”

“誰?”

“薛,敬,銘!”

“啪”的一聲,重拍龍椅,箢明的神色凜冽到了極致,怒言:“叛臣賊子……”蕭承明當即站立出來,“懇請公主立刻下令,將臣當年未能及時誅滅之人,下令斬首,以儆效尤!”

“王爺你在怕什麽呢?”韓慎訕訕的說道,“莫不是在怕東窗事發吧?”

蕭承明回瞪了韓慎一眼,“韓慎,你的門生,當年有那樣的醜事傳出,你不當牽連,已經是聖上宏恩了,如今又挑起此事,怕是另有不軌吧!”

“你們都住口……”箢明很是反感這兩人的唇來齒往,怒斥了一聲。

“公主息怒!”韓慎道:“一切,請公主見過了薛敬銘的時候,再下定論不遲,到時候,肯定會讓公主大吃一驚,那時候,公主就會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叛臣賊子了!”

韓慎輕笑,“公主,薛敬銘,就在宮外侯旨,等待宣傳。”

“傳!”箢明狐疑的,語氣卻是淩厲般的肯定,“就讓本宮看看,韓愛卿,是如何替你的門生平反!”

笑,在韓慎的嘴角漾開。

一身襤褸,經過昨夜韓府的救治,已經模樣整齊了許多,卻仍是止不住長久折磨下所呈現給人的那種頹然氣息。一步一驚心,步至殿前的,已經不是當年出使禦史台時,那朝氣蓬勃的模樣了。

當年治子,初入朝堂之時,無人不稱其才氣冠絕,可謂一時無二。

如今,站立在皇帝與箢明的麵前,竟然促使得堂上二人,不得不一番細認,尋找當年痕跡。

“臣,薛敬銘,見過萬歲,公主……”

“薛敬銘,你倒還敢回來啊!”蕭煜翎歎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在初見薛敬銘時的震動所回神過來。

“承明王來報,當年查鹽一事,你待罪潛逃,你有何話?”箢明靜靜的開口,一掌撐著自己的額頭,從容淡定的背後,是讓整個朝堂,包括天子在內,都肅靜的威嚴。

“臣,冤枉啊!”薛敬銘痛苦的閉著眼,“這些日子以來,臣所遭受的罪,所蒙的冤,遠遠不是聖上與公主所能料及的!”他望著蕭承明。“不是臣叛逃,而是有人勾結鹽梟,逼得臣無路可走,以死求生啊!”

“誰?”

“蕭承明!”薛敬銘大膽的說出。

一語如石,投落平若鏡麵的湖麵之上,千百漣漪,叢然而生。

“薛敬銘,你是在記恨本王將你醜行揭露之仇……”蕭承明恨恨的道,雙眼迸射|精光,直欲將那跪著的身影燃燒殆盡。

“王爺親自帶的兵,親自圍的剿,親自將下官帶回京城鹽坊,這些事,難道王爺都忘記了麽?”薛敬銘笑言:“雖然我不知道你後來是如何回報朝廷,但你能留我一命至今,也是為了這個吧!”薛敬銘緩緩的從懷中取出那本藍皮賬目,呈交與上。

韓妤下得階梯,將薛敬銘呈遞上去的那本賬本交由箢明手上,細細覽閱。每翻一頁,臉色便凝重一分,每凝重一分,蕭承明與尚鴻的底氣,便也虛了一分。

箢明似乎瀏覽得極慢極細,時過許久,她才將那本賬目合上,眼中的怒火,已經足以讓在場的蕭承明與尚鴻直接癱倒的了。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啊……”尚鴻這般小人心性,在對上箢明目光的時候,忙趴在地上求饒,罪證斑駁,他自己此刻,也是看到了自己的下場。

“原來,私鹽的總點,居然設在本宮的眼皮底下,要不是這次的一把大火,恐怕你們還是依舊藏匿得讓本宮翻遍整個神州,都依舊安然無恙啊!”箢明將賬本交給皇帝,“京城鹽坊,居然是用尚卿家的親子之名所築,如果不是此次韓驍將尚之信殺了,是不是依舊躲在暗處嘲笑著本宮無能,不能將你們這班家夥繩之以法!”

“王兄,……”箢明回複寧靜,語氣甚是平和,“本宮也決想不到,居然當年派你圍剿走私官鹽一案,你非但不是前去查案,更是去作案的!”她嘲諷的一笑,與蕭承明對峙的目光,竟然也帶著幾許除之而後快的感覺。

“嗬嗬……”蕭承明無奈的笑了一笑,“本王也不否認,隻是結局如何,似乎還輪不到你做主吧,箢明!”他定定的看著朝堂上坐著的那個女子,不動如山。“這個朝廷,不是你箢明的朝廷,所有的事,也由不得你一個女人來判決。”

蕭承明的眼光移向蕭煜翎,“你這個皇帝,也真是夠窩囊,我們蕭家人的臉,都快被你抹光了。”

“……”蕭煜翎驀然起身,看著蕭承明的目光,是淩厲的,但卻沒有半點怨恨。他很明白,蕭承明說的,並不假,他又何嚐,不止一次這樣怪責過自己呢!

隻是,事實不能隨心所欲。

箢明抬眼,卻並無望向蕭煜翎,隻是靜靜的望著蕭承明,卻似乎,在等待著蕭煜翎的爆發。

喘息著,蕭煜翎眼神中止不住的海嘯山呼,幾經波瀾之後,緊蹙的眉間緩緩平息。整個朝堂,所有人,包括那個高高在上,權掌天下的女人,也在等待著蕭煜翎的反應。

蕭煜翎歎了一口氣,將剛才翻覆的怒氣漸漸平息,醞釀!

坐回龍庭,道:“姑母為朝廷殫精竭力,功在社稷,功在朝堂,皇叔出言不遜,該當何罪?”

蕭承明忽然仰天,長笑,“這就是我們的皇帝,大梁的皇帝,天下萬民敬仰的皇帝!”驀然止住了笑,“鑽在一個女人的裙下,這就是我們的皇上,每天跪拜山呼萬歲的皇上!”

“皇叔蕭承明,身為皇室貴胄,販賣朝廷官鹽,暗殺禦史台,……侮辱長公主!”蕭煜翎說得極慢,一子一句將蕭承明的罪行公布,“暫打入天牢,等候發落。”

箢明扯了扯唇角,笑言,“如何啊,皇兄,這可是我們的皇帝親自下的令,你該心服了吧!”蕭承明苦笑無言,隻是靜默當場,任憑侍衛將他押下殿堂。

尚鴻眼看著蕭承明被押下的身影,忍不住崩潰,癱軟在地。

一朝之事,不過如此,這次朝爭,最大的贏家,當屬韓慎。最終依了箢明的話,皇帝當堂宣布罷了尚鴻之職,並由使此時浮出水麵的韓驍代替尚書之職。

下了殿堂,皇帝的心情一直很是不好。遣去身旁隨從,徑自朝著自己平時練武的校場走去。柴武已經在那裏等候了許久。

蕭煜翎遠遠見到柴武的時候,心底突然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樣,腳下竟然連一步也移不出去,隻任由自己僵直在當處,木訥的空洞,充斥著全身,甚至靈魂。

“皇上,您怎麽了?”柴武一直都很擔心蕭煜翎私下出宮的事會不會被箢明究竟到底,如今看到蕭煜翎的這個樣子,更是讓他的擔心更上了一個點。

在柴武走近的時候,蕭煜翎整個人忽然攤了下來,嚇壞了柴武。“皇上,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傳太醫……”

“不,不用了!”倒在地上的蕭煜翎,製止住了柴武的呼喊,“朕沒事,朕隻是,累了,很累……”他笑了,近乎哭一樣的笑,“朕又了結了自己的一個親人,雖然,他是罪有應得。但是,這麽多年來,朕都已經記不清死在朕手中的,到底有多少個是姓蕭的了!姑姑,太厲害了,我鬥不過她,鬥不過啊……”

“皇上……”柴武不忍,這麽多年來,他也一直勉勵著這個孩子,該如何如何的堅強起來。隻是,過多的負擔,會把這個孩子壓垮的。他沒有說什麽,也不能說些什麽。在這個充滿眼睛和耳朵的宮廷內,他們有什麽話,都隻能意會,絕不可言傳,哪怕是一個手勢,也會是他們的殺身之禍。

沉默了許久,柴武隻是扶著蕭煜翎回了寢宮。

寢宮,是一如既往的冰冷。遣去身旁宮女侍衛和柴武,蕭煜翎合著龍袍,靜靜的躺在龍**,卻睜著雙眼,此刻滄桑,盡溢於表。

順著手,蕭煜翎從懷中摸到一塊被體溫貼得微微生溫的玉佩,依舊隻是靜靜的捏在手中,緩緩的合上眼,將疲憊與空虛盡數湮沒而去。

雙唇,緩緩的蠕動,似乎,在說著什麽?

“沐兒,你在哪兒呢?”

一場夢,夢裏不知道有著什麽,從記憶中悄然劃落的過往,是母親死前哀怨的眼神,是父皇死在這個寢室中幾個月,依舊無人知曉的恐怖……

一個纖瘦身影,緩緩的從殿外走進來。綽約的身影,透著龍**的輕紗,恍惚著,看著蕭煜翎熟睡的容顏。蹙眉,韓妤靜靜看著這個今天依舊顯得如往常一樣懦弱的國君,眼神中是讓人窺不明白的深邃。

眼光,順著蕭煜翎手中握著的那方玉佩。好奇,傾身垂下去,青絲略過自己的容顏,垂在蕭煜翎的手上,伸出手,想把那放玉佩拿起來看看,卻不料,驚醒了蕭煜翎。

“你來做什麽?”蕭煜翎的警戒,讓韓妤嚇了一跳,突然,有點可憐起這個皇帝。從小養成的戒備,就連睡覺,也在防禦著別人的親近,審視著是否懷著敵意。

韓妤站直起身,蕭煜翎這樣的情形,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隻是淡淡的掃了下蕭煜翎,也沒有再去多加注意蕭煜翎手中的玉佩,冷漠的說了一句,“奴婢隻是遵照公主之言,來看下陛下怎麽樣,順便……”她轉過身,朝著殿外走去,緩緩說道:“公主說禦花園中蘭花開了,想約陛下明早一道賞蘭品茗!”

說罷,韓妤移步離去,也不再理會蕭煜翎的神色。

依舊的疲憊,蕭煜翎沒有在意剛才韓妤說的什麽,隻是側著頭,尋找著剛才因為驚醒而掉落在身旁的玉佩,拿起來按在胸口,依舊閉眼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