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家屯下王家村,一名6歲女童走失,走失時間大概2個小時前。根據現場發來的消息來看,目前搜救難度集中在後山的樹林裏。現在室外很黑,而且溫度非常低,所以大家一定要爭分奪秒,注意速度!下車之後檢查設備,立刻行動!”
“是,隊長!”
“等等,安全第一!”
冬季淩晨的沈陽,萬物都被黑暗吞噬,冷風在林間咆哮嘶吼,驅散僅存的一點溫度,黑夜寒冷而可怖,令人寒顫連連。
“小花,小花!你聽得見嗎?”
突然間,一束強燈光伴隨著一聲叫喊,將這黑暗撕開了一道裂縫。緊接著,立刻又有一束束的搜救燈的光芒同時射穿了整片樹林,如線成麵,如障襲罩。
曙光援救隊的隊員們,正爭分奪秒地在樹林中尋找走失的孩子。
“隊長,孩子太小了,腳印勘察不出方向,隻能繼續進行地毯式搜尋。”
曙光援救隊隊長周立聽到對講機裏傳來的聲音,蹙眉回複道:“收到,按照原有分區,繼續地毯式搜索。所有人再認真點,所有能遮蔽的、有掩體的地方尤其注意。”
周立歎息著收住擔憂的語氣,眼神瞟過孩子父親,又匆匆斂了眉目。
孩子父親和周立對視一眼,也立馬躲閃地移開了視線。
周立思索後衝著身邊的隊友道:“你們幾個先走,繼續搜索。”周立見周圍人都走了,對著孩子父親搭訕道:“兄弟,你也歇會兒吧,為了個小丫頭片子,大晚上的太折騰人了。”
孩子父親聽見周立這話,眼神一亮:“嗨,誰說不是呢,真折騰人,我大兒子還在家等著呢。”
周立順著孩子父親的話繼續道:“喲,你這太幸福了!兒女雙全呀!我也一直想要個兒子,可媳婦兒不爭氣啊。”
孩子父親見周圍沒有人,連忙湊到周立身邊,打開手機炫耀:“小丫頭片子也不是我親生的,非要去城裏上學浪費錢……反正你們象征性找找就行,給當媽的一個安慰就成了,天這麽冷,兄弟們可別冷著了。來來來,給你看,看我大兒子!”
周立反感得幾欲作嘔,看著那屏幕裏的小男孩照片,最後還是眼神一轉,笑著說:“這小兒子可真好看,不知會不會想姐姐。”周立說著拿出根煙,遞給孩子父親。
孩子父親接過煙就往嘴邊遞,探照燈下的嘴角詭異地彎起:“想啥想,屁大個孩子。這農村山腳底下,尤其是那東邊坡下頭,丫頭片子跑丟了太正常了!再說這天不被凍死,八成也是被林子裏什麽豺狼虎豹給咬死了。你們可別去東邊啊,要是你們也凍著了傷著了,我這不得內疚一輩子啊!”這是一副修煉得爐火純青怕被訛的嘴臉。
周立聞聲色變,隻低頭想了想,方才那副笑嘻嘻好談天的模樣就**然無存了。
他實在多一個笑臉也不想再給這樣的人了。
他白了男人一眼,握著對講機直接吩咐:“所有人注意,全隊立刻往東邊搜尋,尤其注意坡地下麵有沒有能躲藏的地方,一定要抓緊時間!”周立安排好任務後,對著這獐頭鼠目的男人簡單敷衍了幾句,就往邊上走了走,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又把對講機調到另一個頻道:“張警官,叫兄弟們趕緊往東邊坡底下找,八成這沒良心的後爹,是給孩子扔了。”
轉過頭來,仍能神色自若地與這孩子後爹隨意侃大山,即便心裏已經對這男人不齒到了極致,但多年來他與人打交道的經驗使然,見慣了這麽多年人性的善惡使然,即便在這樣極端反感的情況下,他仍舊是能泰然處之的。
於是,今夜又是好一陣與警察聯動的忙碌,又是一個寒徹骨髓的不眠之夜。
直到清晨,孩子找到了,旭日陽光也終於驅散了徹夜冷寂的黑暗。
空氣裏漂浮著豆漿油條的香甜味兒,竟讓冷冽的天也變得溫暖起來。
曙光援救隊基地裏,忙碌了一夜的隊員們,此刻終於能夠坐下來吃口飯了。
食堂裏,任秋一邊夾著鹹菜吃,一邊抱怨道:“要我說就應該叫張警官給他抓走!這就是遺棄罪!判他個五年看他還敢不敢!”
張揚把包子塞進嘴裏,喝了一口粥接道:“就是,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人重男輕女。以後我要是離婚了,就自個帶著孩子過,誰也不找了!”
食堂的許姨端了一大盆包子,剛放在桌子上,就聽見張揚晦氣的話,連忙拍著張揚的肩膀道:“呸呸呸,你才剛結婚,說什麽不吉利的,趕緊呸呸呸!”
“算啦,人孩子媽媽都說不追究,你能怎麽辦?孩子沒事兒就行,吃飯吧。”副隊長周毅見小隊員們一個個義憤填膺的,連忙開口安撫道。
“不吃了,氣都氣飽了。不知道我們忙活一晚上有什麽意義,我上班去了。”團隊裏年紀較小的楊立,把碗筷收拾好後,起身離開了座位。
桌上的眾人見氣氛降至冰點後,也都沉默了下來,抓緊扒拉了幾口粥和包子後,和周毅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食堂。
更衣室裏,隊員們陸續換完衣服離開後,周立佝僂著身子,正在艱難地往肩膀上貼膏藥。昨夜長時間的在外搜救,讓周立本就患有肩周炎的肩膀,又疼痛了起來。周立撕開膏藥,歪頭確認著要貼膏藥的位置,一邊扭曲著身子,剛要貼上膏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隊長,我來吧。”隊員徐陽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接過了周立手中的膏藥,貼在了精準正確的位置上。周立穿上衣服,又活動了一下肩膀,衝著徐陽道:“吃早飯了嗎?忙了一晚上了不著急上班的話,就先在寢室歇一會兒。”
徐陽低著頭站在一旁不語,思量著什麽。周立見徐陽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裏也算是有數了。他起身揉了揉徐陽的腦袋,聲音柔和地道:“走的時候把衣服掛好,名牌你就摘掉拿回家做個紀念吧。回去以後好好上班,多陪陪老婆孩子,以後有啥需要幫忙的,就知會一聲。”
徐陽眼眶紅紅的,哽咽道:“隊長,我真喜歡幫助別人,喜歡在隊裏和大家一起訓練。但是我媳婦工資低,而且疫情她們公司還準備要裁員了,家裏的存款也用的差不多了,我得賺錢養家。我……我堅持不下去了。”
周立喉頭動了動,想安慰安慰徐陽,卻不知從何開口。
這些年隊裏有人加入進來,也有人告辭離開。
來的人原因很多,但大部分都是為了幫助他人,奉獻自己。
但無論是誰,所有人離開的原因也是隻有一個,就是錢。
“我理解你,都是成家的人了,老婆孩子都比自己更重要。”
“去吧,家裏人還等著你養呢,本職工作好好幹,以後晉升空間還有很多。”
“沒什麽對不起的,照顧好自己家裏人,比什麽都強!”
曙光援救隊成立的這些年來,周立這樣勸慰太多人。畢竟,人生活都需要錢,這是最現實的問題。但援救隊卻沒有辦法在這方麵給予隊員保障。
曙光援救隊是民間的救援隊,純公益性質的。救援隊出任務、進行各種訓練,占據了隊員太多的個人時間,甚至好多次出任務時,都需要隊員們在原有的工作崗位請假來參加。而做這的一切不光沒有工資,甚至還需要隊員自掏腰包搭錢,就連開車出任務時的油錢,都得自費。
周立始終記得三年前,徐陽成為曙光援救隊正式成員的那天。徐陽穿上製服,自告奮勇的作為代表,在太陽下帶著一幫新隊員宣誓。陽光下,徐陽的大白牙明晃晃的和胸前的曙光援救隊徽章一起映在陽光下,好像一齊閃閃發起了光。
那時候的徐陽,眼裏滿是蓬勃朝氣,滿是為了援救隊事業奮鬥的熱情。
而現在的徐陽,眼裏難以掩飾的疲憊,所有的光亮都湮滅在了現實裏。
周立剛打開更衣室的門,就看到到幾人一起聚在門口,明顯是剛剛偷聽被發現的樣子。眾人一見周立出來了,立馬尷尬的撓了撓腦袋,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說話,周立見眾人為難的樣子,剛貼完膏藥的肩膀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周立看了看幾人,好幾個都已經是加入隊裏一年以上的老隊員了。
周立看了看幾人,而後徑直往食堂走去,幾人也不說話默默的跟在後麵。周立盛好了粥和包子,坐在座位上,幾人還是沉默著沒開口。
周立先一步歎了口氣道:“你們這是都商量好了?都趕上這個節點上要辭職?”
“隊長,快過年了,我合計多賺點錢好讓家裏過個好年。”
“隊長,這疫情反反複複的,我爸媽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家裏的生意需要人照顧。”
“隊長,過年我想回趟家,我怕耽誤隊裏出任務。”
周立一邊聽著隊員們的話,一邊嚼著包子。許姨的茴香餡包子是自己最喜歡的,但今天怎麽就這麽難以下咽呢?難道許姨的手藝退步了?
“隊長,隊長!”
“哦,聽見了。”周立抬起頭看了一眼幾人,“你們要走的,都寫個報告放我桌上,然後把衣服整理好放櫃子裏,名牌也都摘下來帶回家當個紀念吧,明天就都不用來了。”周立一邊說著話,嘴裏的動作倒是不停,這一會兒就吃了兩個包子。
隻是囫圇吞棗似的,嚐不出什麽味道了。
周立喝了口粥,把嘴裏的包子全都順下去後,眼睛都沒抬一下對著眾人又說道:“對了,別忘了把微信群也退一下,省得半夜再出任務什麽的,耽誤了你們休息,都走吧,走吧。”
周立說完話後,便隻顧沉默的低頭吃飯。
眾人見周立這副模樣,也都垂頭喪氣地悄悄離開了。
一時間食堂隻剩下周立一人。
周立看著空****的食堂,歎了口氣後,陷入了沉思。
這曙光援救,是不是真的能讓人看見曙光呢?柏禮,當年我們一直堅持的,到底是正確的嗎?
“叮鈴鈴!”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周立的沉思。
周立迅速的接起電話,隻是越聽臉色越深沉。
“曙光援救隊嗎?這裏是下王家派出所,剛才接到報案,你們昨天半夜救的小女孩跳河了。119的設備出現場了,所以隻能麻煩你們協助一下,爭取盡早找到孩子的屍體。”
周立死死的攥著筷子,“啪嗒!”一聲硬生生的將筷子折斷,周立咬著牙道:“我們這就過去。”
周立說完話後,憤怒地一把將筷子拍到桌子上怒罵:“畜生!”
周立的一聲罵把剛進來的周毅嚇了一跳,周毅皺著眉看著周立,擔憂地問道:“那幫小兔崽子又惹你生氣了?”
周立起身拽起隊服,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周毅道:“昨天救回來的小女孩跳河了,派出所讓我們去幫忙,你留家裏休息吧,我帶小陸那隊過去。”
“什麽?跳河了?這孩子昨天救回來的時候都凍得發燒了,怎麽可能再去跳河?不行,我跟你一塊兒去。”周毅聽聞也一邊穿衣服,一邊追著周立說。
下王家村,周立剛下車就被一群人圍住,其中一個婦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指著周立罵道:“就是他,就是他說俺男人故意把丫扔了的!肯定是他告訴丫的,俺丫那麽聽話不能跳河的!”
周立認出了說話的婦人,早上找回孩子時,還衝著周立千恩萬謝的,此刻卻站在人群中帶頭指責他。周立剛想開口,人群中一個老太衝了出來,拽著周立的衣服就開始撕扯。
“沒天理了呀,都是你害死我大孫女的,你還我大孫女!”老太撒潑地拽著周立不撒手。
張警官遠遠就見周立被一群人圍了起來,連忙上去解圍:“幹嘛呢!都鬆手,都在這鬧什麽鬧呢!還想不想救人了啊。”
那撒潑的老太一見警察來了,立馬鬆開了周立,轉身拽著張警官的袖子哭喊道:“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就是因為他,我大孫女才跳河的!”
周立見警察來了也沒再和老太一行人糾纏,轉身吩咐隊員把搜救艇拿出來後,就開始安排搜救行動。
因著前幾天溫度回升,河水並沒有凍上,對搜救行動增大了難度。周立看了看手表,距離孩子落水已經一個小時了,孩子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現在隻希望能夠把孩子接回來。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對講機裏始終沒有傳來好消息,第三個小時剛過,對講機裏終於傳來了小陸的聲音:“隊長,孩子的屍體……不是。”小陸察覺失言,又連忙改口:“是孩子找到了,我們現在往岸邊回。”
小陸的話讓周立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周立強自鎮定地回道:“把孩子帶回來吧,給孩子把棉衣披上點,河裏涼。這孩子昨天到現在,應該都挺冷的。”
最冷的隻怕是心吧?
孩子的屍體運了回來,因為周立的安排,眾人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孩子被泡發了的樣子。周立和張警官簡單交代了一下後,組織隊員們衝著孩子的方向深深地鞠三個躬後,全然不顧身後的呼喊轉身離開。
車上,所有人都沉默著,周立出任務時手機習慣靜音,全然沒有看到手機上已經有十個妻子的未接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