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楊冉惜在醉殤樓染了酒氣,她便被大夫人禁足閨中,連師傅的早課都免了,隻請了婆婆去閨房中日日教她女工刺繡。於是阿諾也不必前去陪同了,一直留在沉湘閣伺候。
“姨娘,老爺派人來傳話,讓前去正廳一敘。”
向來隻有大場麵才會請各房都去,況且許湘容如今正是身子重的時候,這般都要移步了,想必不是小事。
倩雪攙著許湘容在前,阿諾與曦月隨後,剛進正院便被廊下一串能裝得下人的大箱子吸了睛,每個箱子上還綁著醒目的大紅花。阿諾不禁狐疑,可從偏門進了正廳,瞧見蘇寄與蘇葉莆,又見楊冉惜坐於楊秦氏旁側,她一下便了解了這些用意。
想必當年阿娘聘禮的排場也不亞於此吧?
阿諾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身前的椅背上,不敢抬眼,不敢低頭。深深的無力感蔓延至全身,有一股子衝動在體內流竄,體現在立起的汗毛上,體現在發抖的呼吸中,體現在打轉的眼眶裏。
楊甫玉象征性地問楊冉惜的意願,阿諾多希望她此刻可以拒絕,仿佛她不要的她便可以得到似的。不過,楊冉惜卻回答:“一切全憑父親母親做主。”
她這般識大體,也不愧是大夫人的女兒。終在此刻,阿諾在她身上看到了大夫人的影子。
悄悄抬了抬眼,發覺撞上蘇葉莆的視線後又匆忙放下眼簾,阿諾極其不自在地撇了撇頭,緊張地咬住了口裏的肉。不曾發覺,方才那短短一瞬的來往竟已被許湘容收進眼底。
此事定下之後,諸人退去,正廳隻剩了楊甫玉、楊秦氏、蘇葉莆和蘇寄,連楊冉惜都已回房了。蘇葉莆盯著門口遲遲不移視線,眾人隻道是他不舍二小姐離去,目光才緊緊相隨。卻隻他自己知道,他看著比楊冉惜先一步離開的阿諾的背影,心裏滿是掙紮。
來提親的前一晚,蘇寄倒是先知會了他一聲,他深知親事遲早會公布,卻不想這一日來得竟如此之快。
“父親,我想要楊府一人。”二十年來,他頭一次提出了父親所願以外的請求。
“何人?”蘇寄略感驚訝的看著他,抖了下眉毛,“楊家隻有兩個女兒,何況三小姐是個庶出,還未至及笄,除了二小姐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她不是楊家的小姐。”話至嘴邊,他頓了頓,又繼續說:“她隻是個丫頭。”
連主子都算不上?蘇葉莆第一次提出的竟是這等無稽之談!蘇寄隱忍著怒意,耐著性子說:“罷了,既是楊家的丫頭,也未嚐不可。”
蘇葉莆仿佛見到希望一般,眼眸中都透著光,可蘇寄的下一句卻是:“到時,就讓她作為冉兒陪嫁一起過來,日後再尋個由頭收了房便是。楊家那邊,我來交代。”
一聽到父親讓她做妾,他轉而透著為難和不安,“父親,我隻想要她一個。”
“混賬!”
蘇寄終於怒了,他已然退了一步,他竟要得寸進尺?娶一個丫頭做正妻,莫不是想叫人笑掉大牙?“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何混賬話!”蘇寄險些就要動手了,他緩了緩呼吸又繼續道:“要麽,你就按我說的辦,要麽,你這輩子都別想要她!”
蘇葉莆自然知道他的請求有多令人不齒,可阿諾的才情睿智不輸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隻因她的出身便要否定一切嗎?
可娶妻……也並非做官當差,不是一場比試便能證明的。好比……他的娘親。
*
盛夏剛過,初秋的涼風吹來很是清爽,又有豔陽當懸,倒是不冷。花圃裏還星星點點能看到些蝴蝶。
“難得今日天氣好,去亭下坐坐吧。”
許湘容得人攙扶坐在了石凳上,倩雪為其斟茶時發覺茶壺已空,便得其示意去取茶了。許湘容看著花叢裏跳躍的蝴蝶綻了一抹笑,將手中的美人扇遞給曦月,“去撲兩隻蝶來吧。”
曦月素來喜愛這些,如此倒是正稱了她的心意,歡歡喜喜地應下了:“是。”
許湘容瞧著麵前的景象,笑容漸漸隱卻,將目光移至身旁的阿諾,她一臉木訥神傷,“你在意那樁親事?”
忽然被戳中心事,阿諾下意識瞧了她一眼,並未出聲。
“你與蘇家的公子可有情意?”
有情嗎?她自己也不知,她是存著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思,可談及婚嫁,論及身份,她何敢奢望?
“我知我與他不可能。”
可許湘容還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隻需告訴我,他對你可有情意?可願接受你?”
阿諾垂了眸,心裏的揣的那些心思在頃刻間消散,“我……不知。”
至此,許湘容已吃定了阿諾對那蘇家公子有意,隻是這感情,連她自己也不確定,“既不知,就去問。若你們當真有情,我定會想辦法成全你們。”
阿諾驚詫望向她,看著那張堅定無比的側臉,她的內心一片柔軟,“阿……,姨娘……”
“姨娘,茶來了。”
倩雪適時端來了茶,為許湘容沏好,她又綻放了一臉輕鬆的笑意,仿佛方才的那番對話並不存在。
不多時,曦月也將蝶捕了過來。許湘容捏住蝶的雙翅,看著握在手裏的蝴蝶動彈不得,隻能拚命地倒騰空中的幾條腿,渴望掙脫束縛,她的笑容逐漸放下,“若失去了自由,就隻能等死了對不對?”這話,她像是在問蝴蝶,又像在問自己。
阿諾不禁有所動容。
兩根手指隻張開的小小的縫隙,蝴蝶便立刻飛走了。它的力氣於人類而言實在微不足道,以致無法令人覺察到它其實時刻都在掙紮、在等人脫手的那個契機。
許湘容看著蝴蝶飛遠了,未曾理會曦月一臉不明所以的尷尬之色,兀自起身,“回房吧。”
是夜,阿諾還是不放心,在與倩雪曦月一同退下回房的路上,她又佯裝如廁回到了許湘容的房裏。
“你膽子越發大了,若他此刻來了你當如何解釋?”許湘容不由斥責,當真是太過縱容她了,眼下這時候還如此無所顧忌,若這秘密被人知曉了,她這輩子可就都毀了!
阿諾咬咬唇,眉頭微皺,鼓足了一番勇氣才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若……他當真願意娶我,你會如何成全?”
原還是為了此事,看來這丫頭是真的動了情,許湘容笑得有些苦澀,“我且先問你一句,若他不願為了你排除萬難,你當如何?”
阿諾垂下眼簾,抿了抿嘴角,“我原就不敢奢望,他不願……也在情理之中。”
許是懷著身孕的緣故,許湘容的眼眶濕潤了許多,“你隻需問清他的心意,其餘的不必操心。感情之事,須得兩廂情願。”
阿諾在她眼底看到的淚光卻是想到了她自己,她與阿爹,不情不願,毫無感情可言,蹉跎了二十年,還孕育了一個她。當年她也隻是一個姑娘,究竟是怎樣的支撐才能使她在宛若地獄的日子裏空耗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