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午後。仇天鵬從沙人王的公館裏走出來,沿著又長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

太陽已升起。

他覺得這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街道平坦寬闊,房屋整齊,就連每一家店鋪的店麵,裝修得都遠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他也知道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天下馳名的風景名勝,而是這裏的人情。無論你是從哪裏來的,無論你要到哪裏去,隻要你來過,你就永遠也忘不了這城市。

過了正午,就開始有風。隻要一開始有風,就會吹起滿天塵土,可是無論多麽大的塵土,也掩不住這城市的美麗。

仇天鵬雖然走得很快,卻完全沒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連一個都沒有看見,卻看見很多他不想看見的人。

他第一個看見的是甜甜。

甜甜也在前門外的珠寶市裏閑逛,旁邊好像還有個衣著華麗,滿頭珠翠的婦人陪著。

甜甜今天很美,陸小鳳卻不敢多看一眼。看見了甜甜他就立刻扭轉頭——他又想起了慕容雅淑。

甜甜明明也已看見了他,卻也裝作沒有看見,忽然,坐上了一輛黑漆馬車。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仇天鵬才轉過頭,癡癡的看著車輪後揚起的塵沙,心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他本該繼續想慕容雅淑的,卻也不知為了什麽,竟忽然想起了釘子。

對麵街上,有幾個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幾步外卻有個少年以手按劍,在瞪著他。

他認得那些人,其中有兩個是川湘一帶鏢局裏的總鏢頭,有一個武當門下的弟子,還有一個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龍頭老大。但他卻不認得那個正在用眼睛狠狠瞪著他的佩劍少年。

這少年的眼睛居然很凶,一臉要過來找麻煩的神氣。仇天鵬卻不想找麻煩,所以他隻向那邊幾個人點了點頭,就匆匆轉過身,走上了東麵一條街。

忽然間,一隻手從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畫店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一個長著滿頭銀絲般白發,身上卻穿著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著從店裏走出來,後麵還跟著個麵容清臒,修飾整潔的老者。竟是重陽子和嶽陽子。

仇天鵬隻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

重陽子大笑。這位武當長老雖已年近古稀,卻還是滿麵紅光,精神抖擻,而且遊戲風塵,脫略形跡,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當代最負盛名的十大劍客之一。

他拍著仇天鵬的肩,大笑道:“這一戰我當然不願錯過,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動了,爬也要爬來。”

仇天鵬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們劍法中有什麽破綻,再找他們鬥一鬥?”

重陽子也不生氣,卻歎息著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鬥劍,也不想再跟人拚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願意奉陪。”

嶽陽子忽然道:“其實我們正在找你!”

仇天鵬道:“找我?找我幹什麽?”

嶽陽子道:“我們約好了一個人下午見麵,正想找你一起去!”

仇天鵬道:“你們約好的人,為什麽要我去?”

重陽子搶著笑道:“因為這個人你一定也想見見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仇天鵬忍不住問:“這人是誰?”

重陽子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誰,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

仇天鵬當然不會不去的。他一向是個禁不起**的人,而且比誰都好奇。

他們約會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個久已荒廢的窯場裏,一個個積滿了灰塵的窯洞,看來就像是一座座荒墳。

仇天鵬皺眉道:“城裏有那麽多好去處,你們為什麽偏偏要約人到這裏來見麵?”

嶽陽子道:“因為我們約的是個怪人!”

重陽子道:“嚴格來說,應該是三個怪人——一個一輩子沒做過一天正經事的無賴、兩個比我還怪的老頭子!”

嶽陽子道:“但這兩個老頭子卻不是等閑人,據說世上從來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更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重陽子看著仇天鵬,笑道:“現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們約的是誰了?”

仇天鵬當然已知道。就在這時,已有個又瘦又矮、頭大如鬥的怪人,騎著匹騾子,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人還沒有到,遠遠就嗅到一股酒氣,這人竟好像永遠也沒有清醒的時候。

陸小鳳笑了。每次他看見他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笑。

“這次閣下居然沒有等人去贖你出來,倒真是件怪事!”

柳俊傑斜著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來了,我……”

仇天鵬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會來的,對不對?”

柳俊傑歎了口氣,喃喃道:“不該來的人全來了,該來的反而沒有來……”他抬起腿,從騾子上跳下來,兩條腿好像還是軟的,幾乎就摔了個大跟鬥。

重陽子忍不住笑道:“說老實話,你有沒有完全清醒過一天?”

柳俊傑的回答很幹脆:“沒有。”

重陽子大笑道:“這人有個好處,他有時簡直太老實了。”

柳俊傑喃喃道:“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又為什麽要清醒?”

重陽子大笑:“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比我們都有福氣。”

柳俊傑道:“因為我比你們都聰明!”

重陽子道:“哦?”

柳俊傑道:“我至少不會花五十兩銀子,去問些根本不必問的事!”

嶽陽子沒有笑,他一向不是個喜歡說笑的人,板著臉道:“天聾地啞呢?”

柳俊傑道:“我既然約你們在這裏見麵,他們當然就在這裏!”

嶽陽子道:“在哪裏?”

柳俊傑隨手向前麵一指:“就在那裏!”他指的是個窯洞。

嶽陽子皺眉道:“他們在那破窯洞裏幹什麽?”

柳俊傑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為什麽不問他們自己去!”

嶽陽子忍住笑,道:“問這句話也得出五十兩銀子?”

柳俊傑道:“當然,無論問什麽,都得要五十兩銀子,而且……”

仇天鵬道:“而且還是老規矩,隻能在外麵等,不能進去!”

柳俊傑歎了口氣,道:“看來還是你比較聰明!”

窯洞低矮而陰暗,即使像孫老爺這麽瘦小的人,也得彎下腰才能鑽得進去——開始仇天鵬甚至在擔心他的頭比洞大。可是他終於鑽了進去,就像是個死人鑽進了墳墓,顯得又滑稽、又恐怖。

過了沒多久,就聽見他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開始!”

第一個問話的人是重陽子,這次約會顯然就是他安排的。他還沒有問的時候,仇天鵬就已經猜出他要問的是什麽了。

“九月十五的那一戰,你看究竟是鬼手能勝,還是斷魄?”這本就是人人都想問的一個問題。若是真的能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願花比五十兩銀子多五十倍的代價。

“你隻花五十兩,就想知道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這問題的是天聾,仇天鵬聽見過他的聲音。

“但我卻還是不妨告訴你!”天聾接著道:“這一戰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勝!”

“為什麽?”這已是第二個問題,重陽子第二次拋入了五十兩銀子。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句話雖古老,卻並不正確。”天聾接著回答:“兩虎相爭的結果,通常是兩條老虎都要受傷,真正能得勝的,隻有那些等在旁邊看的獵人。”

仇天鵬靜靜地聽著,眼睛裏已露出讚許之意。他覺得“天聾”的確不愧是“天聾”,隻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聰明的方法來回答問題。

“鬼手是不是已到了京城?”重陽子再問。

“是。”

“他的人在哪裏?”

“在一個別人很難找到的地方,因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見人。”

這也是個很聰明巧妙的回答,卻沒有人能說回答不正確。重陽子歎了口氣,仿佛覺得自己這二百兩銀子花得不太值得。

“斷魄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藥暗器所傷?”這次問話的是嶽陽子。

“是。”

“唐家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獨門解藥外,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救?”

“有。”回答這句話的是地啞,世上所有兵刃暗器,他絕沒有一種說不出來曆的。

嶽陽子也歎了口氣,像是在為斷魄慶幸。但仇天鵬卻知道他並不是斷魄的朋友,像斷魄那種人是絕對沒有朋友的。

“你們為什麽總是不願見人?”重陽子忽然又問。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值得我們見的人!”

重陽子苦笑,這五十兩銀子花得更冤,他轉向仇天鵬:“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問的?”

仇天鵬並沒有什麽自己解釋不了的問題,可是自從他在珠寶市外,看見了甜甜後,卻忽然想起了幾件奇怪的事。他認為這些事天聾地啞也許能解釋。

“甜甜和我在一起過,可是我卻不知道我有不有和甜甜真正發生過關係?”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重陽子想不通他怎麽會在此時此刻,問出這麽樣的問題來。

過了很久,窯洞中才傳出回答:“沒有,你們沒有。”

“釘子是不是也來到了這裏?”

“是的。”

仇天鵬眼中帶著沉思之色,又問道:“哦?”

“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這回答簡直已不能算是回答。仇天鵬也不禁苦笑。

這銀子雖然花得太冤,可是他還有幾件事一定要問:“你知不知道跟著沙皇的那個人是誰?”

“是……”天聾的回答突然被一陣奇異的吹竹聲打斷。幸好這聲音雖尖銳,卻短促,遠遠的一響就聽不見了。

“跟著沙皇的那黑衣人是誰?”仇天鵬再問。窯洞中仍無回應。陸小鳳等了很久,又再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回答。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不肯回答別人問的話,這種事以前還從未發生過。

仇天鵬皺了皺眉,正想再問,突聽“嗖”的一聲,一條赤紅的小蛇從窯洞中箭一般竄了出來,在草叢中一閃,突然不見。這條蛇雖然短小,但動作卻比閃電還快,竄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剛才那陣吹竹聲響起來的地方。

仇天鵬臉色突然變了,大聲呼喚:“柳俊傑,柳俊傑!”

還是沒有回應,窯洞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仇天鵬突然跳起來,用力一腳踢下去,本已頹敗的磚窯,立刻被他踢破了個大洞。

月色從破洞中照進去,恰巧照在柳俊傑臉上。他的臉已完全扭曲,死魚般凸出來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懼之色,舌頭長長伸出,已變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斷了咽喉。

他的咽喉並沒有斷,喉頭上卻有兩點血痕,血也是黑的。

重陽子失聲道:“

是剛才那條蛇?”

仇天鵬點點頭。無論誰都看得出,柳俊傑一定是被剛才那條毒蛇咬死的。無論誰隻要被那種蛇咬上一口,都必死無疑。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窯洞裏竟赫然隻有柳俊傑一個人。

重陽子再次失聲問道:“天聾地啞呢?”

仇天鵬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根本沒有天聾地啞這兩個人。”

重陽子怔住。他並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時間卻實在想不通。

仇天鵬道:“天聾就是柳俊傑,地啞也是他。”

重陽子道:“他們三個人,本就是一個人?”

仇天鵬點點頭。

重陽子道:“可是他們的聲音……”

仇天鵬道:“有很多人都能改變自己的聲音,有些人甚至還能同時做出十七八個人和一大群貓狗在屋子裏打架的聲音來。”

重陽子沒有再問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見過的也不少。

嶽陽子卻皺起了眉,說道:“這柳俊傑故意製造出天聾地啞這麽樣兩個人來,為的就是要騙人的銀子?”

仇天鵬冷冷道:“他並沒有騙人。”

“他沒有?”

“他雖然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也為別人解決過不少難題,他的見識和聰明,本不隻值那麽一點銀子。”仇天鵬臉上帶著怒意,柳俊傑雖然算不上他的朋友,可是他不喜歡別人侮辱他不討厭的人。

嶽陽子顯然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歎息道:“我隻不過在奇怪,他本來就是點蒼派的掌門,為什麽要故意假借別人名義呢?”

仇天鵬神色又變得很悲傷:“因為他是個好人,對於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輕!”

——也因為他的膽子太小、太怕事,所以總是在逃避。後麵的話,仇天鵬沒有說出來,他一向喜歡柳俊傑這個人。

“不管怎麽樣,他這麽樣做,並沒有傷害到別人,惟一傷害的隻是他自己。”

重陽子也不禁長長歎息道:“這麽樣一個人,本不該死得太早的。”

嶽陽子歎道:“他早該知道這種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沒之處。”

仇天鵬道:“但那條毒蛇卻絕不是自己來的!”

“為什麽?”

“因為隻有受過訓練的毒蛇,才會咬人的咽喉。”

重陽子動容道:“你認為那條毒蛇是別人故意放在這裏,來暗算他的?”

仇天鵬點點頭,臉上又現出憤怒之色:“這條蛇顯然已久經訓練,隻有在聽見吹竹聲時,才會發動攻擊。”

窯洞裏當然很暗。那條蛇又實在太小,柳俊傑從陽光下走進來時,當然不會看見。

重陽子也想起了剛才那陣吹竹聲:“吹竹的人,就是暗算柳俊傑的人?”

仇天鵬道:“嗯。”

重陽子道:“他為什麽要害死柳俊傑?”

仇天鵬道:“因為他怕柳俊傑說出了他的秘密!”

重陽子道:“他是什麽人?有什麽秘密?”

仇天鵬握緊雙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麽人,不管他有什麽秘密,我遲早總要查出來的。”

重陽子又長長歎息一聲,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為什麽隻有柳俊傑才能找得到天聾地啞,為什麽天聾地啞總是不願見人了。

但他卻永遠也想不到柳俊傑究竟還知道多少別人不願他說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麽會知道這些秘密的。這些秘密也許已將隨著他的屍身,永遠埋藏在地下。仇天鵬是不是真的能發掘出來呢?

棺材店裏充滿了新刨木花的氣息,這種氣息本來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裏嗅來,就總是令人覺得特別不舒服。

店裏有兩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還新油漆過一次。

“我要這一口。”仇天鵬選了其中之一,他為朋友選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無論什麽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樣。

“這兩口棺材都已有人先訂下了。”棺材店的掌櫃姓陳,也許是因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縱然在笑的時候,看來也有點陰沉沉的。

仇天鵬道:“棺材也有人預訂?”

陳掌櫃點點頭:“是一位客人訂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覺得有點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兩個人非死不可!”

九月十五!有兩個人非死不可!

仇天鵬臉色變了:“訂棺材的人是誰?”

陳掌櫃道:“他己將兩口棺材的錢全部付清,卻不肯留下姓名。”

仇天鵬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掌櫃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

仇天鵬沒有再問,無論誰都可以扮成駝背的老頭子。他另外選了口棺材,已準備要走。

陳掌櫃卻忽然之道:“但那位客人卻留下了兩個名字,要我們刻在棺材上!”

仇天鵬霍然回身:“是兩個什麽名字?”

陳掌櫃道:“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特別,一個叫斷魄,一個叫鬼手!”

重陽子本來是個很樂天的人,但現在臉色也顯得很沉重。

“兩個人都不會勝的……真正能得勝的,是那些在旁邊等著看的獵人。”現在這些獵人中,居然有一個已替他們訂好了棺材。

重陽子勉強笑了笑,道:“也許這隻不過是個惡作劇。”

仇天鵬也笑笑,道:“很可能。”

他們臉上帶著笑,走在秋日還未西沉的陽光下,微風吹動他們的衣袂,街上的行人看來都是生氣蓬勃,天地間充滿了生機。但他們的心裏,卻已有了死亡的陰影。他們當然都知道這絕不是惡作劇。

重陽子看著遠方藍天下的一朵白雲,忽然道:“你已見到了斷魄?”

仇天鵬道:“嗯。”

重陽子道:“他看來像不像已受了重傷的樣子?”

仇天鵬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淡淡道:“他一劍就洞穿了唐儀的雙肩琶琵骨。”

受了重傷的人,當然絕不能一劍洞穿唐門高手的琵琶骨。唐儀本是唐門八大高手之一。

重陽子沉吟著,道:“但釘子絕不會說謊,他也的確受了傷,那麽,是誰替他解的毒?”

這句話重陽子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著遠方的那朵白雲,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去看看,卻一直沒有去過。”

嶽陽子道:“我去過。”

仇天鵬道:“想來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裏一定是風光明媚,百花怒放!”

嶽陽子道:“那裏的花並不多,斷魄並不是個喜歡飲酒賞花的雅士!”

仇天鵬道:“他喜歡女人?”

嶽陽子笑了笑,道:“喜歡女人的人,絕對練不成他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

仇天鵬不再說話,臉上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臉上帶著這種表情時,心裏都一定是在想著件奇怪的事。

嶽陽子沉吟著,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當然也一定要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仇天鵬道:“他不像鬼手,他落腳的地方一定不難找。”

嶽陽子道:“我想去找他!”

仇天鵬道:“我知道你們是老朋友。”

嶽陽子道:“你呢?”

仇天鵬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個約會,現在隻怕已有人在春華樓等我。”

嶽陽子道:“那麽我們就在這裏分手。”

仇天鵬點點頭,忽然又問道:“一個既不喜歡女人,又不喜歡花的人,若是要六七個女孩子在他前麵,用鮮花為他鋪路,是為了什麽?”

嶽陽子道:“這種人一定不會做這種事的!”

仇天鵬道:“假如他做了呢?”

嶽陽子笑道:“那麽他一定是瘋了。”

仇天鵬實在也想不通斷魄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的,他隻知道一件事——斷魄絕沒有瘋。

黃昏,黃昏之前,春華樓的客人還沒有開始上座,仇天鵬在樓下的散座裏,找了個位子,要了壺京城中人最愛喝的香片,在等著沙人王派人來接他。

現在時候還早,他本該再到處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釘子、鬼手、慕容雅淑……

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帶來了一條長長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仇天鵬抬起頭,就看見了剛才手按長劍,對他怒目而視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也在瞪著他,一隻細長有力的手,還是緊握在劍柄上。

劍柄上密密的纏著一層柔絲,好讓手握在上麵時,更容易使力,還可以吸幹掌心因緊張而沁出的汗。隻有真正懂得用劍的人,才懂得用這種法子。

仇天鵬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年輕人的劍法絕不弱,但他卻不認得這個人。

隻要他見過一麵的人,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年輕人卻好像認得他,忽然走過來,竟筆直走到他麵前,臉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軒走向李燕北時更可怕。難道這年輕人跟他有什麽仇恨?

仇天鵬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輕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就是水龍吟主人仇天鵬?”

仇天鵬道:“閣下是……”

年輕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仇天鵬道:“找我?有何貴幹?”

年輕人用一種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這句話,他用的不是語言,是劍。忽然間,他的劍已出鞘,冰冷銳利的劍鋒,忽然間已到了仇天鵬咽喉。

仇天鵬笑了,他既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笑了。

年輕人鐵青著臉,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的劍並沒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確實是殺人的劍法,迅速、輕銳、靈敏。仇天鵬見過這種劍法。四個月前,他在一個地方,死在釘子劍下的人,用的也正是這種劍法。

這年輕人無疑也是一鶴門下,“三英四秀”中的一個人。

“我不殺你,隻因為我還有話要問你。”他的劍鋒又*近了一寸。

仇天鵬反而先問道:“你是張一鶴?還是嚴一鶴?”

年輕人臉色變了變,心裏也不能不承認陸小鳳的目光銳利:“嚴一鶴。”

陸小鳳道:“你想問釘子和鬼手的下落?”

嚴一鶴握劍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裏卻露出紅絲,咬著牙道:“他殺了我師父,又拐走我師妹,本門中上下七十弟子,沒有一個不想將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師的在天之靈。”

仇天鵬道:“可是你們找不到他。”

嚴一鶴道:“所以我要問你。”

仇天鵬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惜你又問錯了人。”

嚴一鶴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還有什麽人知道?”

仇天鵬道:“沒有人知道。”

嚴一鶴盯著他,忽然道:“出去!”

仇天鵬道:“出去?”

嚴一鶴道:“我不想在這裏殺你!”

仇天鵬道:“我也不想死在這裏,卻也不想出去。”

嚴一鶴手腕一抖,劍花錯落,已刺出七劍,劍劍不離仇天鵬咽喉方寸之間,仇天鵬又笑了。

他還是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微笑著道:“你殺不了我的。”

嚴一鶴手心已在淌著汗,整個人都已緊張得像是根繃緊了的弓弦。

無論誰都看出他已緊張得無法控製自己,他手裏的劍距離仇天鵬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華樓的掌櫃和夥計,也都已緊張得在發抖,仇天鵬卻還是不動,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絲鐵線般。

就在這時,街道上傳來一陣**,有人在大聲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嚴一鶴想回頭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卻忍不住轉了轉。就在他眼珠子這一轉間,平平穩穩坐在他麵前的仇天鵬,竟已忽然不見了。

這個人的行動,竟似比他的劍還快。嚴一鶴臉色又變了,翻身竄出去,仇天鵬正背負著雙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沒有別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閃避到街道兩旁的屋簷下,一匹白馬正踏著碎步,從街頭跑過來,馬背上還馱著一個人,一個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這人是誰?是怎麽死的?

隻看見這人的衣著,嚴一鶴臉色已慘變,箭步竄出去,勒住了馬韁。

這人的裝束打扮,竟和嚴一鶴幾乎完全一樣。仇天鵬也已知道這人是誰了——他是怎麽死的?

嚴一鶴從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屍體,屍體上幾乎完全沒有傷痕,隻有咽喉上多了點血跡——就像是被毒蛇咬過的那種血痕一樣。

隻不過這血跡並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來的,而是劍鋒留下來的,一柄極鋒利、極可怕的劍。

仇天鵬皺起了眉,道:“張一鶴?”

嚴一鶴咬著牙,點點頭。仇天鵬歎了口氣,閉上了嘴。

嚴一鶴忽然問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麽人劍下的?”

仇天鵬歎息著點點頭,他看得出,世上也許隻有一個人能使出如此鋒利、如此可怕的劍,就連釘子和斷魄都不能。他的劍殺人絕不會有如此幹淨利落。

嚴一鶴凝視著他師弟咽喉上的劍痕,喃喃道:“鬼手……隻有鬼手……”

仇天鵬歎道:“他想必已找到了鬼手,隻可惜……”

隻可惜現在他已無法說出自己是在哪裏找到鬼手的。這句話已用不著說出來,嚴一鶴也已明白。

“又是一條命!又是一筆血債!”他蒼白的臉上已有淚痕,突然嘶聲大呼。

“鬼手,你既然敢殺人,為什麽不敢出來見人?”呼聲淒厲,就在這淒厲的呼聲中,暮色已忽然降臨大地。

天地間立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肅殺之意,風砂又起,嚴一鶴抱著他的師弟的屍身,躍上了白馬,打馬狂奔而去,馬是從西麵來的。

現在嚴一鶴又打馬向西馳去,他顯然想從這匹馬上,追出鬼手的下落。

仇天鵬迎著北國深秋刀鋒般的西北風,目送這人馬遠去,突聽身後有個人輕輕道:“我認得這匹馬!”

仇天鵬霍然回身,說話的人青衣布襪,衣著雖樸素,氣派卻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著沙人王在淩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趙正我,是東城‘杆兒上的’,別人都叫我‘杆兒趙’。”

“杆兒上的”,又叫做“團頭”,也就是地麵上所有乞丐的總管,在市井中的勢力極大。

仇天鵬當然也知道這種人的身份,卻來不及寒暄,立刻追問:“你認得那匹馬?”

杆兒趙聲音更低,道:“隻有皇城裏才有這麽駿的白馬,別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馬象征尊貴,至尊至貴的隻有皇家。

仇天鵬皺眉,道:“那匹馬難道是從紫禁城裏出來的?”

鬼手難道一直躲在皇城裏?所以別人才找不到?但皇城裏禁衛森嚴,又怎麽容得下閑人躲藏?

杆兒趙已閉上嘴,這是京城裏最犯忌的事,他怎麽敢再多嘴?

仇天鵬沉思著,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們去查查,那匹馬是從哪裏來的?是誰最先看見的?”

杆兒趙遲疑著,終於點點頭,道:“這倒不難,隻不過,在下本是奉命來接您到十三姨公館裏去的。”

仇天鵬道:“這件事更重要,你隻要告訴我公館在什麽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兒趙又遲疑了很久:“好,就這麽辦,我叫趕車的小宋送您到卷簾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館,就在胡同裏左麵最後一家。”

坐在車上,陸小鳳的心又亂了,傷腦筋的問題己好像越來越多,是誰暗算了柳俊傑?為的又是什麽?鬼手的行蹤,為什麽要如此隱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簾子胡同是條很幽靜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高牆裏寂無人聲,風中帶著石榴花的香氣,暮色已深,夜已將臨。

這一天卻還未過去,左麵最後一家的門是嚴閉著的,沙人王的三十個公館,家家都是門禁森嚴,門口絕沒有閑雜的人。仇天鵬居然沒有敲門,就直接越牆而入。

他相信沙人王絕不會怪他,他們有這個交情。院子很寬大,種著石榴,養著金魚,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爐已搬出來清掃,用不著再過多久,屋子裏就得生火了。

前麵的客廳裏燈火輝煌,左麵的花廳裏也燃著燈,沙人王正在花廳裏歎息!

他麵前的紅木桌上,擺著一疊疊厚厚的賬簿,他的歎息聲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卻還是聽見了仇天鵬的聲音,他本就是個反應極靈敏的人,仇天鵬也並沒有特別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動。沙人王推開了花廳的門,他已在門外。

“你知道是我?”

沙人王勉強作出笑臉:“除了你,還有誰敢這麽樣闖進來?”

仇天鵬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疊疊賬簿上,心裏忽然覺得很難受,在京城裏,沙人王已辛苦奮鬥了二十多年,流過血,流過汗。

能在龍蛇混雜的京城裏站住腳,並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卻很容易。

他為什麽要將自己辛苦一生得來的基業,跟別人作孤注一擲?他這麽樣做是不是值得?

沙人王笑得更勉強,道:“我並不是已準備認輸了,隻不過,有備無患,總比臨時跳牆的好,何況……”

何況,隻要鬼手一敗,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拋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絕不是容易拋下的!

仇天鵬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鬼手已到了。”

沙人王眼睛亮起:“你看見了他?”

仇天鵬搖搖頭:“但我卻知道他的劍並沒有生鏽,他殺人還是和以前同樣幹淨利落。”

沙人王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轉過身,堆好賬簿,緩緩道:“隻不過,殺人的劍法,也並不是必勝的劍法。”

仇天鵬道:“我說過,世上本沒有必勝的劍法,卻也沒有必敗的。”

沙人王沉默著,忽然大笑:“所以我們還是先去喝酒。”他轉過身,拍著仇天鵬的肩,道:“現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備好,我特地替你請的陪客也來了。”

仇天鵬很意外:“還有陪客?是誰?”

沙人王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當然是個你絕不會討厭的人!”

桌上已擺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還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魚、一碟熏鴨、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燒鵝、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驢公、一碟羊角蔥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還有個剛端上來的火燎羊頭。

仇天鵬眨著眼,笑道:“你想脹死我?”

沙人王又大笑,笑聲中,已有個衣著華麗,風姿綽約的少婦,腰肢款擺,走了進來。仇天鵬看見她,竟似突然發怔。

沙人王笑道:“這個人就是拿著天下第一神兵山莊水龍吟的仇天鵬,你豈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襝衽而禮,忽然笑道:“我們剛才已見過。”

沙人王也怔住:“你們幾時見過?”

十三姨嫣然道:“剛才我陪甜甜到前門外去買珠子,甜甜就把他指給我看過了。”

仇天鵬苦笑,又忍不住問道:“你們請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沙人王道:“甜甜你也認得?”

仇天鵬隻有點頭。

沙人王大笑,道:“你當然應該認得,若連那樣的美人都不認得,仇天鵬還算什麽英雄?”

仇天鵬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還在廚房裏,正在替你做一樣她最拿手的點心,酥油泡螺。”

甜甜居然會替仇天鵬做點心!

仇天鵬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認為她想毒死你?”

仇天鵬道:“我得罪過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則她就要恨你一輩子。”

十三姨道:“你認為她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並沒有否認。十三姨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女人本不該這麽樣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麵前更不該,陸小鳳都已覺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卻一點也不在乎。

沙人王忍不住道:“你在看什麽?”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呆子。”

沙人王道:“他絕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來的確一點也不像,卻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

沙人王道:“哦?”

十三姨歎了口氣,道:“人家本來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來,忽然就改變了主意,人家本來從來也不肯下廚房,知道他要來,就在廚房裏忙了一整天,若是有個女人這樣的對你,你懂不懂是什麽意思?”

沙人王道:“我至少懂得她絕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歎道:“連你都懂了,他自己卻偏偏一點也不懂,你說他是不是呆子?”

沙人王笑道:“現在我也覺得有點像了。”

仇天鵬又怔住,這意思他當然也懂,可是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沙人王又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來就猜不透的,何況他又是當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隻不過替小甜甜在打抱不平而已。”

沙人王大笑,拍著仇天鵬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會小歐陽出來時,我一定要好好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奇異的吹竹聲,竟赫然跟仇天鵬下午在磚窯外聽見的那種吹竹聲完全一樣。

仇天鵬臉色變了,失聲道:“去救甜甜……”四個字沒說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閃已遠在十丈外。

吹竹聲是從西南方傳來的,並不太遠,從這座宅院的西牆掠出去,再穿過條窄巷,就是個看來已荒廢了很久的庭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