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張敞畫眉 千古(終)

李青玉走後,近香不習慣了很長一段時間,時常想起她爽朗的笑聲。她在昌邑的朋友不多,跟李青玉的來往也不是很密切,可就是覺得跟她親近,她這麽一走,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不知為何,偶爾竟會想起最初見她的時候了,那時候她渾身沒有一點生氣。

三個月後,張敞擢升京兆尹,舉家遷回長安。隨梳伴鏡留給了趙亮和環兒夫婦。

在回長安之前,他們特意繞道去了南鄭縣。水二叔見了他們,高興不已,拉著這個又拉著那個,誰都不想鬆手。近香看到阿爹,卻有想哭的衝動。這些年她生了張沅他們姐弟三個,又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竟再沒有回家一趟看看阿爹,如今再見,隻覺得阿爹老了,背有些佝僂,頭發也有些發白了。想來她終究還是各不孝順的女兒,竟讓阿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了這麽多年。

張敞站在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現在我們回來了,可以把阿爹接過去一起了。”

近香點點頭,走過去拉著幾個孩子挨個給水二叔介紹道:“阿爹,這是張沅,今年七歲;這是張沄,今年五歲;這是張衍,今年三歲。”說著又問幾個孩子,“你們有沒有向外公問好?”

水二叔連聲道:“都問了都問了,都乖著呢”說這話時,臉上全是慈祥的深情。近香第一次在水二叔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心裏想著有了他們幾個,阿爹總該同意跟著他們去長安了。

水二叔招呼他們進了屋,就要去灶房忙活。近香忙拉住了他,“阿爹你坐著吧,不要忙了,他們都吃了的,我們來是有事要跟你商量的。”說完對張沅道:“沅兒,你帶弟弟們去外麵玩吧,不要走遠了。”

張沅幾個正覺得這裏什麽都新鮮,在屋裏根本就坐不住,聽了這一聲,連聲答應著就跑出去了。

水二叔撿了根板凳放在張敞麵前,笑得頗有些拘謹,“張敞你坐吧。”

張敞忙讓開了,連聲道:“阿爹你先坐,不要盡顧著我們。”

近香也道:“阿爹你自己坐吧。”說著自己從旁邊端了條板凳跟張敞坐了。

水二叔斜著坐下,開口問道:“是什麽事?”

近香看了張敞一眼,張敞忙笑道:“我們現在遷回長安了,所以想接阿爹去長安跟我們一起住,大家一起也有個照應。”

水二叔連連搖頭:“這怎麽方便,不合適”

張敞忙道:“怎麽不合適,留您一個人在這裏才不合適。”

近香也跟著道:“是啊,沅兒他們幾個都讓人操心得很,阿爹你就隨我們一起去長安吧,也好幫著我照顧些。”

水二叔猶豫了片刻,仍然搖頭道:“我留在這裏挺好的。”

近香遲疑了一下,看著水二叔道:“我知道你在等阿母,阿母不會回來了。”

水二叔臉色突變,急急道:“你怎麽知道?”說完又忙掩飾道:“我哪裏有等她。”

水二叔從來就不擅長隱藏,他的掩飾實在是太過拙劣,近香也不跟他爭論,自顧自地說道:“阿母找過我了,她不會回來了,你跟我們走吧。”

水二叔追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是怎麽個情況?”

於是近香就把水二嬸去昌邑找他們的前因後果簡單地說了一遍,然後看向水二叔,等著他的反應。水二叔聽完愣了很久,才長歎口氣道:“你阿母這個人......這個人......”

近香知道他要說什麽,隻對他說道:“要是阿母還想回來,她自然會回來的,到時候朱大嬸她們自然會告訴她我們去了哪裏,還擔心她找不到嗎?”

幾番勸說下來,水二叔終於同意跟他們一起去長安。但是天色已晚,還得在這裏住上一晚。

水二叔一個人在家,家裏麵自然不大齊整幹淨,近香忙了一下午才把兩張床整理出來,但是他們有六個人,兩張床會有些擠。水二叔忙道:“現在天氣熱,晚上也不涼,在地上堆些柴禾再鋪一張席子,我就可以住一晚上了,近香你帶著沅兒跟衍兒睡你以前的房間,張敞跟沄兒睡我的屋,將就一晚上就行了。”

張敞忙搖頭道:“那怎麽成?這樣吧,我睡地上,阿爹帶著沄兒睡。”

水二叔忙道:“不行不行,你們哪裏睡得慣,還是我睡地上,我習慣了”

翁婿兩個爭了許久也沒有結論,卻把朱大嬸給引來了。

“你朱大叔跟金鈞銀鈞都不在家,近香你帶著孩子去我家睡不就行了?這麽個事爭了這麽半天,我都聽不下去了”

近香喜出望外,忙道:“大嬸你怎麽來了?”

朱大嬸笑道:“你們一大家子,我早就看到了。近香你也真是的,回來了也不打個招呼,一家人為這麽點事爭來爭去的”

近香忙道:“這不剛收拾了嗎,正要去大嬸家叨擾呢大嬸來得正好,就留在這裏吃飯吧,我等會兒去把嫂子叫過來。”

朱大嬸一撇嘴:“你這才剛回來,家裏什麽都沒有,做飯多麻煩去我家吃吧,我讓金鈞媳婦兒跟銀鈞媳婦兒準備著”

近香連聲推辭道:“不行不行,我們一大家子,太麻煩了地裏的菜都是現成的,我讓阿爹去買點肉回來就好了。”

又是半天爭來推去,最後的結果是朱大嬸留在這裏幫忙準備晚飯。

晚上飯後在灶房洗碗的時候,朱大嬸對近香說道:“你知道嗎?陽城家那小子跟你大娘家的水近清在一起了。”

近香吃了一驚:“大姐不是已經成親了?”

朱大嬸癟癟嘴道:“散了,早散了”

朱大嬸繪聲繪色地跟近香講述前因後果,近香卻想起了當年那個算命先生的話。大姐她,果然是求仁得仁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人就離開了塘口鄉前往長安,遠遠地近香看到兩個身影恍惚是陽城選跟水近清。

忙活了好些天,一家人終於安置妥當了。近香去看了許平君給她置的那處宅子。宅子許多年沒人打理,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有些門窗也開始坍塌了。近香走在宅子裏,想起當年她離開皇宮的時候平君把這座宅子的地契交給她,囑咐她要時常進宮去看她。她沒有如她所願,遠遠地去了昌邑,於是那一次,就變成了她們之間的永訣。

第一梳娘的牌匾端放在梳妝台上,上麵厚厚的一層灰。近香輕輕地把灰塵擦去,出門就去了少陵。許平君的陵寢打理得很整齊,四周青鬆蔚然。近香站在墓碑前麵,靜默了許久。平君,聽說他們帝後和美,他還有沒有經常來看你跟你說話?你是已經轉世為人,還是依然在這裏守著?

回到家中,張敞也剛好回來,水二叔正在用竹條給孩子們編竹蜻蜓。一切都如此和美。

晚上,近香靠著張敞說道:“我今天去了以前平君置給我的宅子,我想把那裏打理出來。”

張敞柔聲道:“好,都聽你的。”

自從做了京兆尹,張敞就得每天早起去早朝,但是他依然守著當年的承諾,早朝之前,總要先為近香描眉。近香心疼他,就說不必天天如此,他有這個心意她就很開心了。張敞卻道:“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如果我對你的承諾都做不到,我也不必去早朝了。一個不守承諾的人,如何能擔起治理整個長安的重任呢?”

不過長安不比昌邑,長安的官員們跟地方官也不一樣,把禮儀看得比什麽都重,於是張敞的不拘小節就成了異類甚至是其他人眼裏的害群之馬。有人上奏,言張敞毫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台街,使禦吏驅,自以便麵拊馬,又為婦畫眉,有失體統。

張敞不以為然,待皇上問起時,隻答道::“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

張敞才能過人,皇上十分愛惜,更加上當年的情誼,便也默認了他的說法,再不追究。

張敞下朝回家,跟近香說起此事。近香嗔怪道:“看吧,我說你還不聽,這都鬧到朝堂上去了,多難看”

張敞笑道:“這是多風流的雅事,憑他們說去”

近香不答話,隻管笑。她深愛他的這種隨性,若不是這種隨性隨心,他們也萬萬走不到今天。如果耽於門戶之見,他們當年就不可能成親;如果他不是有足夠的耐心跟胸襟,水二嬸找來的時候他們可能就鬧翻了;如果他注重世俗,阿爹就不能跟他們住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她就會一直擔心跟愧疚。想起來,他的這種隨性跟不拘小節,讓她著實受益良多。當然她更知道,他深愛她,就跟她深愛他一樣。她用所有的深情來回報他,隻願跟他幸福地相守到老。

張敞看著嘴角含笑的近香,心中一片溫軟。他就喜歡她的這個模樣,一輩子都想守著她,讓她一輩子都能這樣滿足地笑。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