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做的晚飯非常簡單。
她取出了之前剩下的雞湯,化凍加熱,煮上麵,加了兩棵顧山幫忙洗好的小青菜,煎了兩粒蛋,麵出鍋時放上。
挨著廚房與客廳那麵牆放著一張打麻將牌都嫌小的竹板麵方桌,兩隻白色的大瓷碗放在桌上後桌麵幾乎不剩什麽位置了。鄭芸不知何時在正對飯桌的天花板上拉了條電線,安了一盞複古的吊鍾型灰綠色掛燈,燈光剛好將桌麵籠罩進光暈裏,使桌上任何飯菜都能增色三分。
蘇言吃了幾口麵,問顧山,“你怎麽不吃呢?不愛吃麵?”
顧山連忙搖頭,“我、我怕燙。冷一冷再吃。”
他說著用筷子攪一攪熱騰騰的麵湯,蒸汽向著他們頭頂的黃色燈光升騰,嫋嫋如霧,隔著霧氣,蘇言神色柔和安寧。
他的掌心和指尖漸漸都是細細的汗,手上的湯匙和筷子都有些要拿不住。
說實話,要論顏色鮮豔明媚,現在的蘇言當然不能和他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時相比,但他最近這幾次見她,每一次都覺得她比從前還要更好看。
他原先總覺得她身上有一層豔光,光芒像切割完美的白鑽,幾乎讓他不敢直視,更不敢靠近,因為這團光芒不僅鋒利而且會燙傷他。可現在,也許已經過了燃燒得最熾熱的時候,也許歲月磨平了那些鋒利的棱角,縈繞在她周身那團光還在,可光華卻變得不再刺眼了,像是舊絲綢上的光澤,甚至可以想象到,它握在手裏會是溫軟的。
兩人安安靜靜吃完飯,顧山忙主動去洗碗,蘇言也不跟他客氣,隻說句“謝謝”就隨他去了。他下午已經洗過一次,又一直盤桓在廚房,這次輕車熟路。
顧山洗了碗筷廚具,又用抹布把廚台爐灶也擦了一遍。
蘇言坐在客廳,手機重新開機,頓時收到一連串微信消息提示。
全是她爸媽發來的。
她媽發的十幾個60秒的長語音信息蘇言一個沒打開。按照一貫的經驗,即使都聽了,也提取不出來什麽有用的信息。
蘇言她爸發的幾條信息就有用得多,三眼兩語說清了。今天彭景跑去他們那兒時,蘇爸爸和鄰居伯伯一起到附近水庫釣魚去了,彭景走了他才知道這事。
跟媽媽比起來,蘇言的爸爸一直是比較理智的。他當然也擔心蘇言,但沒像她媽那樣哭鬧威脅,要蘇言立刻回家或是馬上跟彭景一起去醫院,他隻是問了蘇言現在在哪裏,身邊有沒有可靠朋友,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蘇言看一眼在廚房中忙碌的顧山,給她爸發了條語音:“爸爸,我現在很好,有朋友照顧我。你們別擔心我。”她想了想,又說,“我上次回家那天去過醫院,醫生說我身體挺好的。”這可不算說謊,上次在麗康檢查身體,確實一切正常。
蘇言又囑咐爸爸自己多注意身體,再勸勸媽媽,她過幾天回去看他們。
很快,爸爸的回複來了:“知道了。”
蘇言稍微得到安慰,走去廚房,對還在裝著忙碌的顧山說,“今天,真的謝謝你。”
顧山有些尷尬,拿著抹布反複擦已經很幹淨的廚台瓷麵,抿一抿嘴角,“沒什麽。”他想起上一次在停車場遇到蘇言發病,還有那天在小區門口偶遇她,她總是用“謝謝你”當“再見”使用。很有可能,她的“謝謝你”還有“請你走吧”的意思。不知道這一次,她是不是又在下逐客令。
他識趣地放下抹布,剛想開口,蘇言先對他笑了,她指指頭頂的吊櫃,“幫我個忙。最上麵一層有一個紙盒,是一套沒拆封的香檳杯,你能幫我拿下來麽?”
顧山身高手長,微微一踮腳就輕輕巧巧取下那套杯子。
這套香檳杯不知是哪一任房客買來的,白色的紙盒都泛黃了,原本透明的包裝紙也變得灰蒙蒙的,一角還戳破了個洞,可還沒打開過。盒子裏裝的六隻杯子倒很漂亮,不是現在流行的長笛香檳杯,而是複古的淺碟香檳杯,像一把把倒置的小傘,厚墩墩的玻璃壁上雕著花,洗淨之後在燈光下折射出小虹彩。
難道她要請我喝香檳?顧山正胡思亂想,就見蘇言將窗台上那盆綠蘿剪了幾支,在一隻杯子裏添上半杯水,盤起綠蘿枝條放在杯中,再整理一下,綠蘿的枝頭從杯口稍微垂下,像幾道從噴泉邊緣流下的水流。
蘇言把綠蘿放在小餐桌上,退後一步端詳,“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她說著看顧山,像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顧山忍不住笑了,“桌子鋪上桌布會更好看。”
“嗯。”蘇言微微點頭,“你家那盆綠蘿長得真好,養了很久吧?”
她指指那張撕掉了防塵罩的沙發,“坐吧。我這兒且還得收拾呢。”
顧山其實一直憋著想要問她接下來要怎麽辦,可一坐下,蘇言先問他附近有什麽好吃的早點,又問他哪裏能買到夜宵,話題一岔開,他就沒法再拉回來了。等他手機又在褲袋裏震動了,他才發現和蘇言東拉西扯聊著,不知不覺竟然已經九點了,到了他平時健身的時間。
他再看看坐在對麵的蘇言,隻見她一臉疲態,他頗有點不舍,可還是主動起身告辭,“你早點休息吧。我……你要是有什麽事,一定叫我。我這幾天都在家。”
蘇言輕輕“嗯”一聲,送他出去。
等電梯的時候,她問,“你沒接‘風神’以外的活兒?”
顧山訕笑,“十八線,沒那麽忙。”
看到蘇言流露出擔憂,他又趕快說,“我有別的收入。”
蘇言心想,也許,顧山有的,不止是金星基金。
他走後,蘇言關了客廳的燈,走進廚房,靠在窗台邊上發呆。
窗外萬家燈火閃爍,投進她的廚房,照在剛洗淨的香檳杯上,杯底刻花折射出一小片幽暗的虹光,灑在白瓷磚廚台上。
不知哪位鄰居的小孩在練鋼琴,彈的是入門的“小星星”,總是彈錯,大人嗬斥,孩子哭泣,斷斷續續的一閃一閃亮晶晶中還夾雜著不知誰家的狗叫。
誰也不知道關著的門後麵在發生什麽。
就像彭景,她從來沒想到“人麵獸心”這個詞也能用在他身上。
唉,其實顧山也一樣啊,今天之前,她一直覺得他蠢得惹人同情,哪會想到這個又蠢又漂亮的十八線小鮮肉會握著那麽一大筆景輝的股票?她以為他跟她搭話是為了加戲,還可憐人家呢,現在變成她處心積慮地要想辦法籠絡他,利用他。
蘇言笑了笑走進浴室,洗好臉,敷上一片“前男友”麵膜。
敷麵膜的時候她又仔細回想,從前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顧山呢?為什麽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按理說,這麽漂亮的孩子,見過一定有印象啊。
顧山回到家,先在沙發上癱了一會兒。
今天這一切就像做夢似的。
她和他說話,她和他對視,她和他對坐在小方桌前,同時低頭吃麵是相距不過一隻手掌距離……回憶正在腦海裏斷斷續續回放,顧山猛地叫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他把蘇言送給她的樣書忘在她家了。
他猶豫著要不要給蘇言發個微信,握著手機呆了呆,給何初發了條語音:“我從她家回來了。”
何初直接發了個視頻請求。
“你講講吧,今天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到她家了?怎麽遇到她的?還有,你怎麽知道人家懷孕了?”視頻已接通,何初問了一連串問題。
下午顧山給他發了那兩條信息量極大的微信之後,就像掉線了。這就好比你正追文追到關鍵處作者卻突然斷更了,能不急麽?
顧山想了想,從蘇言突然上門給他送樣書講起,省略了彭景和蘇言打電話這一段,隻說蘇言不舒服,他送她回家。
何初追問,“然後呢?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你在人家家待了七八個小時,都幹什麽了?”
聽到顧山說他在蘇言家客廳捧著小說坐了一下午,何初連連罵道:“蠢材蠢材!”
顧山趕緊又補充,他還給蘇言灌了個熱水瓶,還吃了人家做好的一鍋飯,洗了鍋碗……直到說到蘇言睡醒後留他一起吃晚飯,飯後還聊了會兒天……
“總算傻人有傻福。”何初又問,“那你怎麽這時候才想起聯係我?”
顧山說,他把書忘到蘇言家了,何初一聽就笑,“你總算沒蠢到極點。”他說完一怔,又恨鐵不成鋼怒罵道,“顧山——你屬豬的吧?你找我是想問接下來要怎麽辦,對吧?”
顧山從剛才開始被何初數落個不停,這時也沒敢還嘴,隻嗯嗯一聲。
何初都笑了,“唉,我的傻弟弟,你這下不就有借口再去見她了嗎?”他給顧山支招,“今天晚上就假裝沒想起來這事,明天一早你買上早餐,也學她這樣,直接殺上門!唉,這是大一新生追女孩的招數啊,你竟然想不到?”
顧山立即在心裏把附近好吃的早點盤點了一遍,“那然後呢?”
“然後?”何初低聲笑了一聲,“哎,你把手機往下拿點。”
顧山納悶,但還是照做了。
“再往下一點兒,你再轉換下鏡頭。”
“你到底要幹什麽呀?”切換了鏡頭後,顧山的手機屏幕裏隻能看見自己的肚子和腿了。視頻小窗裏,何初一臉嚴肅又不失慈愛,語重心長地說:“弟弟呀,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弟弟了,該學會自動導航了!”
“滾!有你這種對著人家褲襠喊弟弟的麽?”顧山笑罵,突然間,他想起自己前幾天做的那個夢,臉頰一熱,趕緊說,“不行!不行!她懷孕了。”
何初怒罵,“禽獸!你想哪兒去了!”一聽顧山那邊沒電了,他又趕緊安慰這傻弟弟,“唉,你沒跟我說,我也猜得到,她和她丈夫現在關係不大好吧?堂堂景輝老板娘,為什麽一個人住在外麵啊?”其中必有內情。上次在停車場,蘇言竟然不是和她丈夫一起走的,用大腳趾一想就知道他們夫婦恐怕早就貌合神離,沒準都離婚了,沒消息漏出來是怕影響股價。
顧山不出聲。
何初問:“她現在離婚了麽?”
“……應該沒。”顧山不確定。
何初長歎一聲,“那她打算離婚麽?”
隔了幾秒鍾,顧山才說,“不知道。”
何初這才開始勸顧山,“這種不確定的情況是最糟糕的。你別怪我小人之心,也許她搬出來隻是暫時的,做個姿態,如果她和她丈夫和好,你當然沒戲了,就算他們不和好,她生下孩子,情況隻會更複雜。”
他停了停說,“你和我,比誰都清楚,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因為父母深愛才給生下來的。”
顧山心裏一沉,和何初不約而同沉默了一會兒。
何初的言外之意,他都懂。
然後,他對何初說,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不敢奢望什麽,至少目前,我隻想陪著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不管她是要和彭景離婚,還是會跟他和好,不管是她打算生下孩子,還是……”
我隻想照顧她,在她難受,虛弱,悲憤的時候陪著她,安慰她,幫助她。如果可能,鼓勵她。
因為她當年也是這麽幫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