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到了這天晚上,鄭芸如願以償見到了齊蕾口中帥得“蘭芝玉樹一般”的顧山。

齊蕾專門請他吃飯,他倒是欣然去了,隻是沉默寡言,大多時候都是在靜靜聽三個女人談論。

鄭芸喝了點酒,說起昨天被甲方刁難的事,罵她三表姨都能用“驢糞蛋長霜”呢,何況一財大氣粗的土豪乎?

罵了一通後她辛酸地苦笑,“其實他就是想占我便宜。你們看,女人多難,做出點業績,有人說你是靠出賣色相,客戶上司想占你便宜,你被刁難被騷擾,沒人同情,隻說你是咎由自取。大齡未婚——連自己父母都看不起,結婚了,累成黃臉婆,被家暴了,丟人的還是你……我就想問問,我們欠這個社會什麽了?”

齊蕾心有戚戚,想起劉付通的事心有餘悸,“幸好我辭職了,不然他肯定還會到我公司鬧,到時候為了少丟點人,恐怕真得給他點錢打發走。”

蘇言隻淡淡說,“社會確實是對男性更寬容。”

飯吃完了,齊蕾鄭芸醉得一塌糊塗,兩人荒腔走板地唱著周傑倫的歌,最後還是蘇言付了賬。

還好,周六的體院附近喝成這種程度的人挺常見的,這倆人一路高高興興唱著歌也沒人側目。

顧山和蘇言走在後麵,“我看你剛才沒怎麽吃東西,是不舒服麽?”

蘇言搖搖頭,“中午已經大吃了一頓。我怕不消化。你今天工作順利麽?”

顧山微笑,“挺好的。”

到了片場,化妝師看到他手臂上的抓痕,責備幾句正要遮住,攝影師陳詢看到了,走過來又仔細盯著顧山看了看,“今天拍攝主題是暴力與傷害。給他嘴角和顴骨再加點青紫和傷口。”

拍攝結束後,瑞愛娜走了,一眾模特排隊卸妝換衣服。

顧山正卸妝呢,郭紋紋打來電話,壓低的聲音遮不住竊喜,“山山!瑞愛娜姐姐的助理剛才聯係我,想讓我們參加她下個MV的拍攝!下周三,在倫敦!我現在正看他們發來的合同呢!哎喲你太棒了,你怎麽跟她搭上話的啊?”

顧山懵,“我不知道啊……”他印象裏,瑞愛娜並沒怎麽跟他說話,拍攝的時候隻是和他閑聊了幾句,問起他手臂上的傷口是怎麽回事。

郭紋紋嘰嘰嘰笑了幾聲又有點遺憾,“咱們要是早點和瑞愛娜合作了,這次跟太恒拍《風神》沒準還能要多點片酬。”

顧山趕緊說,“你可別這時候再去跟人家扯皮!”

“知道知道!這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書是你最喜歡的作者寫的!總之我先給你定機票吧,你現在就過來簽合同。周一晚上飛倫敦。”

機會確實很好。

可那意味著他又要好幾天見不到她。不知道彭景會不會再來找她……

他看看前麵那兩位踉踉蹌蹌互相攙扶著又唱又笑的女人,唉,指望她們?恐怕蘇言還要照顧她們呢。

蘇言對顧山有了新工作機會挺高興的,還和郭紋紋一樣惋惜,“可惜,現在恐怕不能問太恒要更高的價了。”

她說完,深深看他一眼,“不過,等MV播放了,說不定劇組會主動給你加戲。”

顧山一聽“加戲”這個詞就笑了。

蘇言也笑。

到了蘇言家樓下,他說,“我不上去了。你們自己小心點。”

蘇言莞爾一笑,“放心。”

顧山欲言又止,蘇言說,“下周,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的笑容裏多了點難以捉摸的意味,像是想到什麽相當有趣的東西,有些期待,又隱隱有一絲不懷好意。

他隻得點頭笑一笑,和三個女人告別。

回到家,蘇言慶幸她買的是宜家哪款賣了幾十年的day bed,拉開床下的抽屜,單人床頓時變成兩個,兩個醉醺醺的家夥躺在**還時不時笑一陣。

這一夜蘇言一直睡得不安穩,做了許許多多的夢,早上醒來卻一點碎片也不記得,隻是覺得像是跑了一整個晚上,肩膀大腿都是酸痛的,疲憊不堪,照照鏡子,蒼白的臉上有兩個大黑眼圈,憔悴得令人心驚。

麵對如此慘淡的自己,她細細化了個妝才出門買早點。

齊蕾和鄭芸這對醉鬼睡到九點多才醒。

齊蕾先醒了,她洗了把臉就打開電腦。

齊蕾噠噠噠地打了半天字,鄭芸才皺著眉爬起來。她睡眼惺忪地發了會兒呆,猛地抓抓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尖叫,“天哪,我沒卸妝就睡了!”她又聞聞自己腋窩,惡心地皺著鼻子,“我聞起來像塊餿了的抹布。”

鄭芸洗了個澡,拿了件不知道誰的大T恤衫穿上,頭上包著浴巾,坐在客廳小餐桌邊跟蘇言一起吃早餐,一邊大嚼一邊催齊蕾,“你吃了再打吧!”又跟蘇言嘀咕,“她這個筆記本電腦難道換了機械鍵盤?噠噠噠噠跟機關槍似的。”

齊蕾一聲不吭,蘇言小聲叫鄭芸不要再催她,“她心裏正著急呢。”齊蕾連著兩天沒更新,文下全是催債一樣的催文讀者,不少還一邊催一邊扔地雷,弄得她十分羞愧,打字時速比平時快了好多。

鄭芸喝口豆漿,壓低聲音笑,“感覺跟回到大學女生宿舍似的。”

蘇言也笑了。

齊蕾站起來揮揮手臂,“搞定!我更新了。”

“神速啊你!”

“不是!那天劉付通這混蛋吵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寫了半章了。”

三個人擠在小餐桌前,邊吃邊閑聊。

鄭芸又提起齊蕾爸媽催婚催生的事,再次苦口婆心勸她不要回老家,“養兒能防老?狗屁。錢才能防老好嘛?現在生個孩子就跟生了個碎鈔機一樣,奶粉你得買進口的吧?幼教班你敢不上?更別說以後那些特長班補習班了,別人孩子都去旅遊了你能不去?教育費、吃穿住行,再加上看病、保險,你想繼續全職工作你還得請保姆,好點的保姆一個月也得小一萬!看,養個孩子一年十萬恐怕都不夠!你爸媽不都是會計嗎?讓他們算算這筆賬。養孩子的錢就按一年十萬算,孩子養到二十歲就兩百萬了。兩百萬哎,買個定期的理財一年都有快十萬的利息了。”

齊蕾把一個小籠包塞嘴裏,“我爸媽會說,都不生孩子,人類就滅絕了,國家就崩潰了!還有,我們老了沒人照顧,住到敬老院會被虐待!到時候隻能躺在自己拉的那啥裏哭著後悔沒生娃……”

鄭芸翻白眼,“現在醫學昌明,咱們爸媽平均不得活到八九十歲?別說八九十了,就他們七十多的時候,我們多大了?我們也快五十了呀!要是沒生孩子還好,生了孩子,上有老下有小,搞不好自己也一身病,還能指望我們給他們端屎端尿擦身麽?到時候別他們還躺在自己的那啥裏,我們先累嗝屁了!肯定得請護工呀!”

齊蕾對這套話術很熟悉的,笑吟吟也夾個小籠包,“我爸媽會說,就算請護工也得有孩子監督著才行。不然還是會被虐待。”

鄭芸再翻個大大的白眼,“我們這一輩人,退休年齡說不定都延長到七十歲了,怎麽去監督?白天工作晚上監督護工?那還是會先累嗝屁。隻要有錢有律師,住最好的敬老院,握著錢,誰都對你跟親孫子一樣。你看那些賣保健床墊、保健食品的,為了賺老頭老太太的退休金,整天給他們洗腳、送雞蛋!難道不比親孫子還親?”

蘇言和齊蕾一起笑噴,鄭芸得意地端起豆漿,用昨晚喝酒的那股好爽勁兒喝一大口,“我說的是不是還挺有幾分歪理的?都是跟我爸媽戰鬥出來的經驗!說完生娃再說結婚,我還有一堆歪理呢!”

她們正笑著,門鈴響了。

三人一起怔了怔,星期天,還不到十點,會是誰?

蘇言開了門,暗暗呼了口氣,“哦,你找到這兒來了。”

門外站的是彭景。

“確實沒想到這裏。”他兩手插在褲袋裏,隔著一層鐵柵欄防盜鐵門望著蘇言,又向客廳裏另外兩位女士看去,像是在苦笑,“不請我進來嗎?”

蘇言回頭看看齊蕾和鄭芸。

齊蕾臉上露出怒氣,正想出口諷刺這個人麵獸心的大豬蹄子幾句,鄭芸用力拉了她一下,“請進來吧,你們單獨談談。”她把頭上的浴巾摘掉裹在身上,先跑進了主臥。

彭景哪怕是拿著上門堵奸夫的心態來的,這時候也不禁有些尷尬,趕快低了頭,假裝什麽也看不見。

齊蕾忿忿地瞪了彭景一眼,也跟著進了主臥。齊蕾關上門,鄭芸坐在蘇言的**尷尬地笑,“我習慣性地就跑進來了。”她忘了,這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蘇言打開防盜門,請彭景進來,兩人隔著小茶幾在兩張小沙發上對坐。

蘇言眯著眼看彭景,總算明白了幾分自己當年為什麽會上彭景的賊船。他穿了件淺灰色亞麻襯衫,袖口挽著,再昂貴的亞麻也會皺,可是穿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覺得邋遢,他兩腮胡茬青青,更顯得有種不修邊幅的儒雅好看。

彭景也在打量蘇言,她氣色還好,化了妝,可是眼眶下有點發青,脂粉也遮不住,可能昨天又沒睡好。

他先歎口氣,才低聲說,“我已經跟媽說了,你沒事。是我太擔心了。我們再去其他醫院看別的醫生的意見。那天,是我不對。可我……真的是為你身體著想,我——”

蘇言心裏連連為他叫好,彭景,你沒去拍戲,真是可惜了。趕快打住吧!不然我怕我會又吐出來。

她打斷他,“我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們兩家的父母,你想過麽?”

彭景看著她。

她輕聲說,“當然是怕爸爸媽媽他們再經曆一次,跟著我們擔心,難過。你可倒好……”她也歎口氣,接著又柔聲問他,“你還沒吃早餐吧?怎麽來的?是大劉送你還是自己開車來的?”大家都是受了九年義務教育的人,憑什麽你這麽優秀?你能演,我也必須得能演。

她說完看著他,咧開嘴,想象自己雙唇間放了根隱形的鉛筆,盡量笑得自然。

彭景笑一下,“大劉送我來的。我好幾年沒開車了,說實話,國內這路況,我真有點不敢開。”

蘇言朝主臥門口看一眼,“走,我送你出去。”

她到廚房拿了個保溫飯盒,從餐桌上夾了幾粒小籠包放進去,又提起一袋沒打開的遞給彭景,“飯盒裏的給大劉,這個你吃。”

她對著主臥喊一聲,“我出去一會兒。”再給彭景使個眼色,穿上雙涼拖,打開門。

“本來我也沒想在這兒住這麽久的,”站在電梯裏,蘇言說著早就想好的詞,“齊蕾跟她男朋友分手了——倆人都同居三年多了,本來是說今年年底結婚的。然後,她幹了幾年的工作也沒了,小說都要賣影視IP了結果又黃了。她心情實在不好,我怕她出什麽事,就來陪陪她。可你這麽一鬧騰,我暫時也不敢回我爸媽那兒了。”她語氣中又有責備,又有委屈,還帶點撒嬌的意思,說完還含嗔帶怨地瞟了彭景一眼,又重重哼一聲。

彭景摟住她,親昵地撫摸她頭發,“全是我不對。那你什麽時候回咱們家呀?”

蘇言被彭景攬住的那半邊身體都起了雞皮疙瘩,生怕自己演技撐不住,努力笑著,“我和鄭芸好不容易才把齊蕾弄高興了點。鄭芸這幾天要忙她一個在大興的項目,讓我白天多看著點齊蕾。再過幾天吧,等五一節過了,她去麵試新工作了,估計就好了。”

“我看你們幾個過得挺開心嘛!你這房東可真好,還負責陪房客談心。”

“你是沒看見她鬧的時候。”蘇言搖搖頭,忽然一怔,試探說,“齊蕾租我這房子也好幾年了……又是鄭芸的同學,在B市她就和我們兩個最熟。再說了,要是在我房子裏出什麽事,那可不好。”

彭景點點頭,“也是。”

她心裏有些驚訝,原來彭景從來沒分清誰是齊蕾,誰是鄭芸。他也不知道租她房子的是誰。

再細想一下從前她和彭景說起自己的朋友時那些情形,她恍然醒悟,原來,他從不對她的事上心。所以在英國時就把她同事的名字張冠李戴。那時還勉強有個借口,外國人名字不就是約翰喬治克裏斯?其實回國後,也一樣。

蘇言心裏說不清是悵然還是別的什麽滋味,沉默片刻裝做不想提這事了,“你那個分公司的事怎麽樣了?”

“就是想跟你商量呢。”

說話間兩人到了小區門外,大劉正開著那輛賓利慕尚在小區門口的街道上來回徘徊,看到他們趕忙把車開過來,下車給他們開車門。彭景把保溫飯盒遞給他,“你也還沒吃早餐吧?我和蘇言說會兒話。”大劉謝了蘇言,拿著飯盒走去一邊。

兩人上了車,彭景才說,“這次要動用的資金有些多,可能要抽一些投資在證券上的錢,之前做年度報告的時候南京那邊還沒確定,所以,我想,是不是召開一個特別會議讓股東投票,剛好還有幾項人員變動,也一起通過。”

蘇言低著頭笑。

她算著,彭景也是時候要召開股東投票了。

先成立一個分公司,成立之後,如果南京方麵的合作又沒談成,那新公司難道不能開其他業務麽?

到時候賬目左手進,右手出,周轉一番再回到他瞞著她開設的什麽別的公司,就再和蘇言無關了。

剛成立的新公司哪有不少錢的?賬麵虧損是常有的事,虧上一兩年,屆時,蘇言就算生下孩子,哺乳期也過了,彭景名下的財產也轉移好了。那時再離婚,方便得很。

蘇言心裏冷笑,表麵上盡量裝得不動聲色,“給股東的通知已經發了麽?什麽時候開會投票?”

“通知周一發。周四投票。”彭景也一臉平靜。

“行。到時我會去公司的。”她笑笑,“希望那時齊蕾也比較好了。你得跟我一起回我爸媽那兒看看,我再在陪著他們過個周末。我爸媽在後院弄了個溫室,種了好多草莓,上次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掛果了,這次再去沒準就能摘了。”

“行行行。”彭景賠笑,抓著蘇言的手往自己臉上打一下,“這次真是我錯了。我們什麽時候再去醫院?我讓秘書約了樂怡婦幼醫院。”

蘇言很費力才能維持住臉上的笑容,她抽回手,又跟彭景虛與委蛇了幾句,下了車。

她並沒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區花園裏亂轉了一會兒。

秀水明珠小區花園裏有一個小噴泉,幾個小孩子哈哈笑著在噴泉邊玩泡泡槍。

五顏六色的泡泡隨著輕風飄散,泡泡上五光十色的幻彩搖搖晃晃,轉瞬碎裂。

她坐在花池邊,疲憊地閉了閉眼睛,輕籲一口氣。

蘇言啊蘇言,你說彭景口蜜腹劍,像披了一層畫皮的惡鬼,你不也一樣麽?你做戲的本領未必比他差啊?

她搖搖頭,對自己辯解,那不一樣。他是為了害我,我是為了保護自己。

彭景未必察覺不出她對他的猜疑和防備。可為了順利通過成立新公司的投票,為了轉移財產,他就算看破了蘇言的偽裝,還是要和她一起把戲唱下去。這樣,即使將來她攜著兩人的孩子和他對簿公堂,他的律師也會說,當初成立分公司,蘇言自己也投了讚成票的。

她會讓成立分公司的提案通過的。

隻有這樣,她才會有足夠誘人的誘餌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她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戳破一個飄到自己麵前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