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顧山,蘇言給齊蕾準備被褥。

她買家具時決定在書房裏放張day bed,是想寫累了就躺在上麵伸伸腰,倒沒想到真會有客人需要。床墊、枕頭上的塑料包裝還沒撕掉。

齊蕾洗了個澡,恢複幾分精神,隻是雙眼還是紅腫著,她和蘇言一起鋪好了床,坐在床沿上,低聲說,“謝謝你。”

“跟我說這個幹什麽!”蘇言給她倒了杯溫開水,挨著她坐下,“接下來怎麽辦?”

齊蕾接過水杯,發了會兒呆,“先找房東,把房子的事解決了,我就回老家。”

“這倒不急。”蘇言想到上次聚會時齊蕾說要辭職的事,“你辭職了麽?”

齊蕾苦笑,“今天辦的手續。唉,就是為這個打起來的。”

齊蕾跳槽過幾次,現在上班的地方在三環商業區中心。去年春天,她從五環搬到了現在租的房子,從新房子步行到公司,不到半小時。

靠近商業圈的房子房租當然很貴,但齊蕾認為這筆支出是必須的,這樣她每天可以省下三個小時左右的通勤時間,剛好用來寫作。

但是劉付通卻不這麽想。他覺著,他吃虧了。

齊蕾寫文每個月都有一萬塊錢的收入,這筆錢又沒給他分,可他分擔的房租卻比從前住在五環的時候多了。當時齊蕾說自己有個舊文要賣影視IP了,拿到的錢剛好夠首付,他也就忍著,可已經動不動話裏話外流露出齊蕾占了他便宜的意思。

去年年底,齊蕾本以為自己能升上主管,結果來了個空降兵坐了主管的位子。幹活的時候從不會忘了她,升職卻沒份,這一次,她真的動了要辭職的念頭。不久前,影視IP的事也黃了,齊蕾失望之餘,冷靜想了想今後要怎麽辦。綠江網新人輩出,從前的很多老作者也都轉成全職了,之前每天更新三千字都有讀者說她勤勞,可現在日更六千、上萬字的作者很常見。她自問也有能力日更六千以上的,但是,她白天有份全職工作,時不時還要加班,動不動還要受氣,精神被消耗得厲害,還怎麽構思?寫作又不是對著鍵盤打字就行了,情節、人物、新奇的設定……每一樣都需要大量腦力。

“劉付通堅決反對我全職寫作,讓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寫!他說,周六周日不用上班,每天至少能寫十二個小時呢,平均到工作日,不就能保證每天都差不多五六個小時了麽?可我不是機器啊,我現在也不是20多歲了!前一陣子我為了趕榜單,坐在廚房、客廳寫到淩晨一兩點,第二天上班時一直心悸。寫到那麽晚,睡覺的時候大腦還是興奮的,怎麽能睡好?”

結果,齊蕾不顧他的反對,還是辭了職。今天他下了班,回家就問齊蕾做好飯了沒。平時他們哪有買菜做飯的時間,都是叫外賣,今天齊蕾也叫了外賣,吃到一半,劉付通就冷笑著指桑罵槐,說齊蕾白吃飯,既然辭職在家就得把飯菜準備好了,哪能還像以前那樣天天點外賣?錢呢?齊蕾說自己這個月剛連載完結,收益快兩萬,足夠吃飯了,劉付通工資才不到一萬,覺著齊蕾是在諷刺他,就動手了。

齊蕾說到這兒又哭了,“他打我的時候還說為什麽別人能白天上班晚上寫作照樣日更六千!那他和王校長一樣年紀怎麽還跟人合租每天擠公交呢?你看我,比你小好幾歲,剛過三十,眼角全是細紋,黑眼圈塗遮瑕膏、粉底都遮不住,頭發大把大把掉,我真怕我哪天在廚房寫著寫著猝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室友發現!”

“別怕別怕,我最近用了Sisley的一個眼霜,挺好的,你待會兒試試。”蘇言給她擦淚,“你為什麽在廚房寫啊?”

“因為劉付通說我打字的聲音影響他睡覺!”齊蕾抹一把淚,“我真不明白,我當初怎麽找了他?”

怎麽找的?還不是被你爸媽逼婚逼得昏了頭?

蘇言心裏這麽想,卻不能說人家父母的不是,隻好說點自己的不痛快讓閨蜜得到點安慰,“我也納悶我當初怎麽找的彭景。”她靠在齊蕾肩膀上,大略說了說彭景想讓她墮胎的事。

齊蕾嚇得臉都白了,“天哪——這可不是小事啊!媽的,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他們做個包皮環切手術都要嚇死了,讓女人墮胎就說得這麽輕鬆!”她又打量蘇言,“你……真有了?那你打算怎麽辦?”

蘇言淡淡地笑,“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很想向好友坦言自己並沒懷孕,可是,這就要解釋為什麽彭景會以為她懷孕了。她從沒惡意地去欺騙誰,但借用了另一位準媽媽的B超照片騙彭景這件事,即使是緩兵之計,依然讓她絲毫不覺得光彩。

齊蕾關切地看看蘇言平坦的小腹,一臉愧疚,“我真是拖累了你。”

蘇言輕輕拍拍她肩膀,“別這麽想。你就先在我這兒住著,全當是幫忙照顧我了,我身體還是不好,最近連犯了兩次哮喘……唉,之前我是想和彭景快點離婚才搬出來的,現在……可能有點麻煩,你幫幫我,就說,這房子本來就是你租的,我來借住幾天。”

齊蕾答應了。她猜,蘇言一定是剛剛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和彭景能不能離婚,怎麽離,孩子怎麽辦,很可能和她幾天前的計劃完全不一樣了。

這麽一想,她立即覺得自己的處境並不是最艱難的,更額外生出一股豪情,對蘇言保證,“你放心。有我在,決不讓他傷害你。”

蘇言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來,我們先商量一下你接下來怎麽辦。”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八點多,鄭芸才從大興匆匆趕回來,一邊咒罵該死的甲方萬惡的金錢,一邊問齊蕾怎麽樣了。

鄭芸聽說蘇言竟帶了個年輕帥哥上門助陣,很是驚訝。

齊蕾說起顧山,“昨天真得感謝他。”又問,“對了,那帥哥是誰啊?你怎麽認識的?”

“他是我大學校友。不過之前我和他不認識。他現在是個演員,演《風神》的男三號,《風神》劇組開會的時候才認識的。”蘇言介紹得很平淡,“他就住對麵小區,我搬來那天碰見他了。昨天你打電話的時候正巧他來和我說點事。唉,真是幸虧有他在。本來我還不想帶他去的,畢竟,大家都不熟……幸好,他去了。”

“演員?”鄭芸挺興奮的,“那不是得特別帥?”她埋怨齊蕾,“你應該請人家吃飯啊!”

齊蕾說,“前情後報吧。人家也挺忙的,今天有工作。”

蘇言也說,“以後有機會再請他。”

三個女人一起吃了早餐,立即行動起來。

齊蕾昨晚聯係了另外幾位同租人,先通好氣,再今天早上聯係房東,說自己辭職了,打算回老家專職寫作,想把租約轉給另一對情侶。三環的房子搶手,能當二房東每個月還能小賺一筆,誰會不樂意。至於房東,隻要每月按時收到房租,沒租客搞事情,什麽都行,還祝福齊蕾今後大發。

這事一說定,鄭芸那邊也叫上了幾位身強力壯的體院小哥哥,和蘇言一起開著車,去給齊蕾“搬家”。

兩輛車一群人到了齊蕾租的房子,接了租約的室友趕緊把門打開,劉付通看見四個身高體格跟昨天逼他踩眼鏡的帥哥不差什麽的小哥哥,立馬聳了,一聲都不敢吭,站在客廳看著齊蕾領著人進了主臥,收拾她的東西。

可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跟進來,一會兒說“這個是我的”一會兒又說“那個是我付的錢”,齊蕾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所有他提到的東西堆在一起,找另一個室友借了把錘子,“那就敲碎了一人分一半”。

劉付通嚷嚷,“房租怎麽辦?你還得分擔接下來三個月的房租!直到我找到新房子為止。”

齊蕾氣得兩條眉毛都要豎起來了,“你他媽打我的時候就沒想到得找個人幫你付房租啊?”她又冷笑,“周三才交了這個月的房租,你不是一直嫌貴嗎?剛好搬走啊!有一個月的時間你還找不到新房子?”

劉付通不願意,他還想當二房東呢。

齊蕾樂嗬嗬告訴他,“哎喲,那你可得失望一波了。租約我轉給小張了,今天早上跟房東說定的。沒準下午就有人來看房子了。”

劉付通大吼,“那我就偏不搬了!看你們租給誰!小張——小張你出來!”

正吵吵著,又有人敲門,小張跑去一開門,嚇一跳,是兩個片警。

他們是來找劉付通的。

鄭芸小聲跟蘇言嘀咕:“B市警察叔叔們效率很高嘛!這麽快就找到了。”

自助銀行內外都是監控鏡頭,提款的短信又有地址和時間,還有齊蕾提供的嫌疑人,當然很快就找到人了。

劉付通這才明白,怎麽齊蕾沒有一開始就索要他用她的卡提的現金。他倒也有急智,說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怕她一去不回,才故意提款,想著沒準她一著急就回來了,兩人就可以冰釋前嫌了。

劉付通痛哭流涕向齊蕾道歉,求她原諒,又歸還了全部現金——他一共提了一萬兩千元,其中還有透支信用卡提的——齊蕾大度地表示,隻要銀行那邊處理好了,他不再糾纏,這事就算揭過去了。不過,銀行那邊要多久才能處理好,可不歸她說了算。言外之意,劉付通要是再搞事情,那就大家都搞起來!惡意透支他人的信用卡可是盜竊罪。

趁著警察叔叔們批評教育劉付通的時候,齊蕾的全部家當也裝完了。她在B市了十幾年,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所有家當就是兩隻行李箱,現在也依然如此。蘇言想到自己在英國的時候,搬了十幾次家,也是如此。而不久前她從裕泰花園搬出來,拿走的不過是一隻登機箱,還沒念書時的東西多。

唉,可見到了危急時,什麽都是能拋下的身外之物。

幫她搬完家,齊蕾請大家在體院東門一家韓國燒烤吃了頓飯,主要是對四位小哥哥表示感謝。

吃完飯,三個女人回到蘇言那兒,一邊幫齊蕾整理收拾,一邊閑聊。

“你也別著急要回老家了。”蘇言想了想,還是覺得需要提醒齊蕾,“你父母支持你全職寫作麽?你在B市都還被他們催婚催得你都要瘋了,你想想你回到家會是什麽情況吧。”

因為怕劉付通再來糾纏,齊蕾跟房東、室友甚至那兩位片警都說的是自己要回老家。她心裏也確實有這個打算,可聽了蘇言這幾句話,她立刻打了個寒顫。

蘇言又勸道,“你還不如就當是又跳槽了,換了新工作,照舊留在B市。這裏至少還有我和鄭芸兩個朋友呢。你的作品遲早能賣影視IP,再辛苦幾年,到時候買了房子,你還擔心什麽?實在不行,你寫到今年年底再看,大不了重新求職唄。”

鄭芸和齊蕾認識的時間更久,倆人從高中開始就是好友,她說得就更直白了,“我知道你想回老家是覺得小城市生活成本低,既然全職寫作了,在哪兒生活都一樣,可是,生活成本低,是有原因的。你回老家?嘿,不是我不看好,你信不信你回去三天以後就得被逼著每天相親?你爸媽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玩情感勒索那一套!到時候你每天忙著百度怎麽上吊了哪有時間精力寫作啊!”

她們老家在中西部一個農業大省的三線小城市。在那裏,齊蕾的同齡人們早就結婚生子了,她父母的同齡人整天就是幫忙帶孫子,所以才焦慮啊,再把他們的焦慮轉嫁給她,不斷催婚。

高中同學裏隻有她和鄭芸考上了B市的大學,從前同學聚會大家都對她們羨慕嫉妒,近幾年聚會時卻紛紛對她們流露同情的目光,同學微信群裏最常見的話題是曬娃、生二胎……

鄭芸對結婚生子有自己的看法,“其實,要是不以結婚生子為目標,你大可以買個小戶型,再把你準備用來養孩子的那筆尿布、奶粉、教育費拿來好好投資,以你目前的收入,能過得比現在好很多。好多人都說結婚、生娃是人生的階段性目標,可是你想過沒,這些階段性目標是誰定的?國家麽?還有我最煩的那句話——什麽年紀幹什麽事,屁!上次過春節我一個傻叉親戚也仰著傻臉這麽跟我說,我上下一打量她,怎麽著三表姨,什麽年紀幹什麽事?那您墓地買了麽?是永久性的還是99年的呀?我聽說天府山莊的墓地可好了,墓園裏還有噴泉還養珍珠雞呢,就是貴點,得兩三萬一個……”她得意笑,“哈哈,把那老貨懟得,臉黑得跟凍了一層霜的驢糞蛋兒似的!”

齊蕾噗哈哈笑,問,“為什麽她臉黑得像長霜的驢糞蛋啊?”

蘇言知趣地接上,“大概是用了色號跟膚色差太遠的粉底。”

三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其實她們都知道,為什麽齊蕾急著買房子?因為買房才能結婚,結婚才能生娃,娃才能有戶口,有戶口才能入托、上學……

為了夠到樹梢上那粒大蘋果,你全身繃得緊緊的,踮著腳,努力把手指再往上伸一厘米,再一厘米。可你甚至不知道這個蘋果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或者你喜歡吃的是地上的蘑菇呢?

可周圍所有人都在踮著腳夠蘋果,你的父母也在催你,快去!快去!不然就沒蘋果了。

於是,你再也無法知道蘑菇的滋味是什麽樣的。

等你夠到了蘋果,咬了一口,管它是酸的還是澀的,你已經沒機會再把它掛回樹梢了。

你已永遠失去弄清自己究竟喜歡吃蘋果還是吃蘑菇的機會。

最後,你隻好抱著你的蘋果,露出笑容,說:真好吃。再仰著臉,擺出自得和幸福的表情,對還沒選擇好是蘋果還是蘑菇的人說:快去!快去!不然就沒蘋果了。你看我這個蘋果,多好啊……

蘇言看看齊蕾和鄭芸,不禁問自己,我呢?我想要的是什麽?

我得到過蘋果。

這顆蘋果還是樹梢上最大最漂亮那顆。

所有人都羨慕地看著我。

這顆蘋果,開始吃的時候也確實香甜,誰知道,我吃了幾口才發現蘋果芯裏已經爛了,還跑出來一條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