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蘇言艱難地忍著到了顧山家才衝去廚房邊的廁所吐了。

顧山站在廚房島台邊,聽到她一邊吐一邊痛哭,心中百味陳雜。

在他遙遠的少年時代,將蘇言置於愛與美的女神神壇之上時,決計想不到女神會有這樣的時候,無助,悲痛,被背叛,被拋棄,被傷害,但同時,她也功於心計與算計。

彭景對他說的那些話不全是為了挑撥離間他與蘇言,其中一些當然是真的,可是彭景估計錯了一點,即使蘇言最初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是為了他手中那些景輝的股權,可他不在乎。

因為他和她相處的許多瞬間,是隻有他知曉的秘密。是隻有他能判斷真假的獨家記憶。

那些時刻讓他無比確信,她對他的感情是真的。

蘇言終於止住了嘔吐。她趴在洗手池上,用手接水反複漱口,卻難以洗掉從口腔到喉嚨的酸蝕氣味,喉頭和鼻腔裏又酸又痛,用過薄荷味的漱口水後又連打了兩個噴嚏,涕淚橫流。

又擦拭一番後,蘇言照照鏡子,輕輕撫開被冷汗和淚水沾在臉上的發絲,對著鏡中狼狽的自己苦笑,彭景真是高看她了,她憑什麽去勾引章公子啊?就算是門外的顧山,見了她現在這幅樣子恐怕都不會再喜歡她了。麵浮筋腫,臉白如紙,頭發也亂蓬蓬的,領口在剛才洗臉時還弄濕了一塊……唉,真不該聽了顧山的,在他家樓下和彭景見麵。如果現在她回了自己的家,就可以隔著門請顧山先回去。

可惜,現在無法仿效不讓漢武帝見著自己病容的李夫人了,她總不能在別人家浴室裏呆一整晚。

蘇言扶著門走出浴室,頭暈暈的,腳軟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顧山趕緊扶她去島台旁的椅子坐下,又遞給她一杯熱水,“你還好麽?”

她點點頭,小口小口地喝了幾口水,把杯子放在島台上,“至少這次沒犯哮喘。”

顧山見她居然還笑著,心疼得難受,把一個塑料小圓盒子推到她麵前,“佛手果。我沒找到你常吃的那種。”

蘇言捏了一顆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她第一次帶顧山去她家時,請他吃佛手果,是因為這種蜜餞能去除嘔吐後殘留在口中的酸腐味道,平靜腸胃。

她抬眼看他,問:“你不想問我嗎?”

顧山和她對視了幾秒鍾才反問:“問你什麽?”

蘇言略帶自嘲地笑,“問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騙彭景的,問我怎麽想到要說自己懷孕的……”

顧山凝視她好一會兒,說:“這些都不重要。對我來說。”他又急急地補充,“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懷孕了,我從前說過的話不變,依然算數!”他看到蘇言在笑,聲音又低下來,“如果沒有……那就……就……”

蘇言輕聲問:“就什麽?”

顧山想到自己當初說的是“願意做你孩子的父親”,現在蘇言並沒懷孕,他要如何兌現這個諾言?他不由臉一紅,握住蘇言的手,聲音更低了些,隻有他們兩人聽得見,“我姓顧,照顧的顧。我願意一直照顧你。”

蘇言忍不住歎氣,眼眶又酸了,她有點惋惜自己為什麽不能就欣然享受這一刻的愉快,這樣真誠的甜言蜜語,由眼前這個人用這樣的語氣配合著這樣的眼神說出,隻管陶醉就好,何必還死抓著理智?或者她該稱這種清醒為悲觀?

她反握住顧山的手,誠懇地說,“可是,你應該知道,我並沒有什麽能給你。”

她低頭看看自己,再抬頭看著顧山,“我現在已經是這樣子了。我很難再重回金融行業,因為我的身體沒法負擔那種高節奏高壓力的工作。我試過,即使是寫小說,我一天也隻能寫六個小時,再多,我就會頭疼,必須吃止痛藥,可止痛藥又會刺激我的腸胃。”

她發覺自己說話時必須要加入一種自嘲的語氣才能保證自尊不受傷害,“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從前的事業無法繼續,現在的……嗬,我上次連載結束,已經快兩年了。我也沒有什麽財產、積蓄。隻有秀水明珠那套小兩居是我婚前買的,當初借了十五年的貸款,還有幾年才能還完。其他的,全是婚後財產。你也知道,彭景開了子公司轉移財產。雖然現在我說動章琇中惡意並購景輝,可彭景也不一定會輸。而且,即使太恒贏了,成功並購了景輝,我也無法保證我能得到什麽。說不定到頭來,彭景和章琇中達成和解,聯手踢開我,我白忙一場,照舊什麽都得不到。”

她淒然一笑,“你看,這就是現在的我,沒錢,沒未來,已然老去,不再美貌,也不健康。我不知道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多久之前,也沒問過你是什麽時候、因為什麽喜歡上我的,但我可以肯定,那時候的我——你那時喜歡上的我,和現在的我,不是同一個人。”

顧山望著她很久,沒說話。

蘇言和他對望著,微笑說,“雖然,我還是很……感激你。”在“感激”這個詞說出口前,她意識到自己想說的其實是“喜歡”。可她剛說完自己又窮又老又病又醜,還說喜歡人家?這就是在乞憐了。她做不出來。

終於,顧山開口了,他像是思考了很久卻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話,張了幾次嘴才說,“可我更愛你飽受摧殘的麵容。”

蘇言萬萬沒想到顧山會對自己說出這句瑪利亞杜拉斯在她的《情人》的開頭所寫的話。

她何德何能啊?她隻是個三流網絡作者,還快兩年沒有發新文了。人家瑪利亞杜拉斯是什麽水平什麽地位?

這句話的殺傷力是非同小可的。

蘇言酸澀的眼眶立即就濕潤了,她幾次想要控製自己,把盈眶的淚珠在眼眶中轉幾下再憋回去,全告失敗,隻能喪失理智地任憑它們奪眶而出。

剛才顧山說“他的顧是照顧的顧”時她還自忖自己已經聽過太多甜言蜜語因此有了抵抗力,沒想到不是她抵抗力高,而是人家顧山還沒有放大招。

一旦理智隨淚水崩潰,情感自然而然占了上風,矜持和自卑隨即被熱情衝得**然無存。

蘇言和顧山手拉著手,一路親吻擁抱著從廚房到了臥室。她本以為自己這時還很虛弱,難以回應他的熱情,但很快發現並不是這樣。她的病情顯然深受精神影響,當精神遭受重創,身體會痛苦蜷縮,反之亦然,當精神得到高度的愉悅感,身體不僅完全正常、健康,還會生機勃勃地展現出各種反應,叫囂著:我很好!

一陣久違的震顫和極度的快樂讓蘇言輕聲尖叫,她的指尖深陷在顧山年輕光滑的背肌中,輕輕喘息著,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忽然間想到,其實,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麵對彭景時是有自卑心理的。隻是要對自己承認這一點太過殘忍,所以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她才一直逃避著不去深想。

小產、生病、緩慢的康複、再反複發病,這個過程中,彭景對她不再主動了,她試過幾次主動,得到的也隻是越來越明顯的冷淡和敷衍。

這讓她自覺自己的魅力巔峰已經過去了,無論是容貌、身材還是精神狀態都在快速地下滑。

現在讓她分析的話,會很難衡量造成她和彭景成為“四季夫妻”並且最終分崩離析的因素中,成分更多的究竟是她心理上漸漸提高的不自信?還是彭景和她之間的感情變淡了?或者,是因為彭景的冷淡回應,造成了她這種不自信,然後,為了盡量少看到他對她流露出的不欣賞,她也隻好選擇退縮,以冷淡來保護自己。

再一想,一對情侶間,最容易用來傷害對方的,果然還是這種最親密的關係。隻要一方對另一方稍稍對流露不滿意、不認同、甚至不再讚賞、不再迷戀,就能造成心理上的傷害。

因為沒有什麽人類行為能夠比“性”更加親密了,這種親密的關係在進行時,近乎野蠻,毫無偽裝、掩飾的可能,任何的曲意討好或者冷淡敷衍,全都一眼就能看透——這時兩人都已卸盡了自己的盔甲,如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自以為能隱藏矯飾什麽的話,隻是自欺欺人。

難怪許多妻子聽到有人用“交公糧”這種詞匯形容夫妻間的**時會深感侮辱。“盡義務”“交公糧”的本質不是享受和分享一種親密,而是在進行某種交換。性本應該是一對伴侶間最親密的交流,絕不是什麽應盡的義務。倘若夫妻間隻剩下這種“義務”,那麽這種性豈非和用金錢交換的性一樣是不道德的?交換物可能是對房產的分享權,對子女的撫養權,也可能是一方的薪金,或者,交換的隻是不用再更改社會身份的方便。更有可能,完全是出於不用對現有的生活做出任何努力或改變的懶惰。

“你在想什麽?”顧山耳語一般輕聲問,他像是忽然又有些害羞,想要靠近她又不太敢,眼神也有些躲閃。

蘇言猜,他大概是無法確定自己做的好不好,有沒有達到她的標準,讓她滿足。她感覺得出,他在這方麵並不是太有自信,並且,他上一次空窗期的時間應該很久了——他跳下床在衣櫃裏亂翻了一陣才找到**,居然還查看了一下有效期。

固然,他還有很多進步的餘地,可她此時絕不會吝惜鼓勵和讚美。

她的雙手從他肩背緩緩滑到他手臂,微笑著看著他,指尖沿著他手臂肌肉的紋理滑動,“不隻是男人才會有賢者時間啊。”

她又將雙臂再次環在他頸後,主動拉近他,用鼻尖輕輕碰碰他鼻尖,也用他剛才那種耳語般的聲量說,“你呢?你這個時候會想些什麽?”

她語速故意放得很慢,說話時,唇尖就會不斷碰在他唇上,就像有隻蝴蝶落在他雙唇之間,時而輕輕扇動翅膀和觸須,弄得他輕微麻癢,這股麻癢仿佛電流,從他唇上快速傳到心髒,繼而分成幾路,一道沿著脊椎傳向尾骨,一道順著軀幹傳到小腹。

他控製不住自己的反應,有點尷尬地動了一下,她卻以為他是在示意他又準備好了。她眼睛亮亮的,有點驚奇又有點好笑地望著他,“哦,年輕真好。”

蘇言淩晨三四點的時候醒來一次,身邊的顧山不知何時沐浴過了,他身上穿著同樣散發新鮮香氣的短袖T恤,因為沒有燈光,在月光下看起來是淺灰色。

他睡著的時候顯得更加稚氣,上唇微翹,人中顯得更深,讓她想伸出指尖按一按他上唇和鼻尖之間這個小坑。

蘇言擁著被子坐起來,看到自己這邊的床頭櫃上放著一件還折著的T恤衫和一條運動短褲,上麵還壓了一個胖嘟嘟的小保溫杯和一隻沒拆封的牙刷。

她沒去主臥的浴室,輕手輕腳拿著顧山給她準備的這些東西去了靠近廚房的浴室,稍事梳洗後找到自己的包,取出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

她在廚房裏找了一圈找到了充電線。

手機再開機後,顯示有十幾通來電未接,還有一大堆的微信消息。

蘇言對齊蕾深感歉疚,在她飛上九重雲霄樂不思蜀時,可憐的齊蕾快急瘋嚇瘋了。

她趕緊給齊蕾回了消息:我沒事。今晚不回家了。

這時候要是走了,也太過拔那啥無情了。顧山小朋友本來就不是很自信,這時候她跑了,一定會增加他的壓力,不是好女漢子所為。

沒想到齊蕾秒回了一個震驚的表情。

大概很快接受了事實,她又回了條消息:知道了。照顧好自己。

蘇言擰開保溫杯,驚訝地發現裏麵裝的是紅棗小米粥。

原來我睡得這麽死嗎?顧山還給我做了一次粥?什麽時候?

小米粥香甜的味道鑽進鼻孔,立刻喚醒了她的腸胃,她從櫥櫃抽屜裏取出一隻勺子,一邊吃粥一邊想,我剛才睡著的時候該不會打呼嚕吧?聽說人太累又睡得死就會打呼。今天這一整天的活動安排,對她來說,像是攀岩馬拉鬆再加蹦極,最後又蒸了桑拿泡了溫泉,全身每根骨頭每塊肌肉每條神經乃至每個毛孔都軟了。

不過,她隻擔心了這麽一下,就又完全放鬆了。

她跑回臥室,趴在顧山床前,輕輕親一下他蓬鬆的頭發。

這一刻,蘇言確信無疑,她對顧山不僅感激而且熱愛,因為他讓她完全不會感到自卑。在他麵前,她不用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身體不適顯得憔悴,變得不美。更不用擔心她會在他麵前熟睡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