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位女士回房間修整一番後一起去酒店餐廳吃飯。

看菜單時,齊蕾有些猶豫,“雖然章公子說了都是他請,可我們也不好點太貴的東西,那樣不厚道。”

鄭芸不在意,“小家子氣!就是咱們把所有最貴的東西都點三份,於人家章公子連九牛一毛的一毛都算不上。”話雖這麽說,她隻點了個今日主廚推薦的套餐。

蘇言滿心在籌劃怎麽和許田見麵,又要怎麽跟他談判,她又一向不喜歡淮揚菜,就隨便點了個費城乳酪三明治,吃了一小半就放下。

三人吃了正餐,又點了甜品,正我吃你一勺你吃我一勺互相品嚐評點,章琇中打電話找蘇言,他先問了問她們住得怎麽樣,對酒店的餐點和服務滿意麽,然後問蘇言要不要用車。

蘇言也不跟他客氣,讓他派人送一輛車來。

許田住那地方沒車去不了。要是他去那什麽養鴨子的島了,沒準還得坐船。

車很快送來了。是一輛墨綠色路虎。

蘇言試了車,帶齊蕾鄭芸一起出發。

齊蕾是要去附近的地鐵站,然後乘地鐵到H市中心著名的景點參觀,鄭芸則是下午要開工。她公司跟鄧土豪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鄧土豪的別墅和許田現在住的茶莊同在H市東麵,相距不過十幾公裏,剛好順路。

到了鄧土豪的別墅前那條小路,鄭芸拿著她裝滿樣本冊的大包小包和一隻小行李箱下來,蘇言卻不急著走,敞著車窗和鄭芸一起欣賞此處的風景。

從這條半山腰的小路看下去,田野的顏色像梵高筆下的油畫,各種顏色的綠色色塊中間或有大小湖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如天女遺失的鏡子。

鄭芸再轉過身看著這幾幢就像點綴在風景畫卷中的別墅感歎,“等我發達了,一定要買個這樣的別墅。”

蘇言則有點悵惘,“我從前在英國念書的時候,很喜歡租輛車開去溫德米爾湖區。每年三月,那裏漫山遍野都是洋水仙,湖水清澈得拍出照片後分辨不出哪裏是天空哪裏是倒影,一路風景如畫。不過,那裏全是老房子,根本沒有人要賣。除非祖上積德,就是英國富人也很難在那兒買一間別墅。”

鄭芸笑,“可不是,那裏到處是文豪故居!”

兩人一起笑了,蘇言叮囑鄭芸,“要是你收工早,一定打電話叫我來接你。”

鄭芸搖頭,“算了吧,你也有事。我待會兒叫個網約車就行。我已經聯絡了我上次包車的那個師傅,他明天就有空了,一天三百,接送我回酒店。”

蘇言看別墅的自動鐵門打開,鄭芸走了進去,才緩緩驅車離開。

許田住的地方在附近一座茶山下麵,一路上風景秀麗,公路兩側全是綠到有些發墨藍色的小山,一座座連綿起伏,線條優美。

路上下了一陣雨,太陽很快又升起,山穀中霧氣嫋嫋升起,雲霧繚繞,就像行駛在一卷山水畫中。

快到時,公路兩側每隔百十米就有大廣告立牌,寫著“XX農家樂 自助采茶”,許田家的茶莊赫然也在其中。

蘇言按照廣告牌上的指示下了公路,轉進小道又開了十幾分鍾,到了許田的茶莊。

她在停車場給許田打電話,響了幾聲後,許田接起來,不耐煩地問,“幹什麽?”

“聽說你開了個農家樂?”

“關你屁事。”

“我想來看看你。”

“我不想看你。”

“我已經快到了。”

“那你折回去吧,因為你來我就走。”他掛了電話。

蘇言坐在車上等了不到十分鍾,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人疾步走過來,離停車場還八丈遠呢就遙控開了車鎖。

蘇言從車裏鑽出來,“喂——”

許田一愣,站住了。

他看了蘇言幾秒鍾,罵了句髒話,慢吞吞走過來,“我要是不來呢?”

“那我就去裏麵找你呀。”蘇言厚顏笑道,“王熠給你通風報信的時候就沒說?他把你開什麽車子、車牌號多少也都告訴我了。”

許田看著她,不說話,臉陰沉沉的。

隔了半晌,他無奈歎氣,抓抓頭發,“來就來吧。走吧,上去坐坐。”

蘇言跟在他身後,慢慢沿著坡路走。

走了一陣,許田忽然扭頭說,“你瘦了好多,也老了好多。”

蘇言哭笑不得,隻好實話實說回敬,“你也是。”

許田長了雙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用王熠的刻薄話說,那是對“八點二十”的眼睛。他又總喜歡生氣,一氣就連嘴角也呈八點二十狀,再加上皮膚微黑,身材瘦高,王熠給他起個外號叫“尖頭蚱蜢”,起初他一這麽叫許田就會揍他,後來許田的QQ微信Skype頭像全都用了一隻綠油油的尖頭蚱蜢的圖片。

這幾年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的,人更黑了,更瘦了,連頭發都已經出現星星點點的白色。他年輕時,會給人一種不好接近又很倔強的印象,現在的麵相更是一臉愁苦。

許田的茶莊裏沒有什麽客人,兩個穿著傳統采茶姑娘服裝的小妹坐在院子正堂一起嗬嗬笑著用手機看偶像劇。

許田衝她們喊,“有客人來了你們看不到啊!去倒茶!”

正堂裏放著幾個根雕茶海,挨著牆放了一溜玻璃櫃,裏麵擺著各種包裝的茶葉。

他指指靠近門口的一個茶幾,“坐。”

小妹們擺上茶具,燒了熱水,還沒表演茶藝呢,許田又把她們轟走了,“去去去,去看你們的偶像劇去!別在這兒杵著。”

兩個小姑娘瞪他一眼,嘀咕著當地方言走去隔壁,真的又看起吵吵鬧鬧的偶像劇。手機聲音還開得挺大,台詞特別中二。

許田很隨意地燙了燙杯子,往壺裏加水,搖晃幾下,分茶,放在蘇言麵前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端在麵前聞香。

“我現在不敢喝綠茶了。”蘇言端起杯子聞茶的清香。

許田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聽王熠說了,你小產之後身體一直不好。”

“嗯。”蘇言問,“你老婆和女兒呢?”

許田耷拉著眼皮,“王熠都告訴你我車牌號了,就沒跟跟你說,我離了。都快一年了。娃跟著她媽去了澳洲。挺好的,他們那邊小孩子壓力小,聽說到17歲才第一次正式考試。”

蘇言一陣無語。隔了好久,她說,“當初是我對不起你和王熠。”

許田哼了一聲,搖搖頭,“你有什麽對不起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又不是拿槍抵在我們頭上,我們自己做的決定,自然與人無尤。再說了,當時彭景還想幹脆把我們手裏的股份也低價買了,要不是你投反對票,他就得逞了。那我和王熠真的會當場氣死。”

他歎口氣,看看蘇言,忽然笑了,“而且,你看,現在你不也得到報應了麽?我還以為你們倆會一直在一起呢。”

蘇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她很久沒喝綠茶了,也從來不懂品茶,隻覺得許田這茶芬芳過後,口中留有微微的甜味,仔細分辨時,這一點點甜味中又含點苦澀。

兩人各懷心事坐了一會兒,許田帶蘇言上茶山。

山上景色更好,空氣也十分清新。

蘇言覺得茶山有點像梯田,不過一層一層種的是綠油油的茶樹。十幾個采茶工人背著竹簍,雙手就像在綠葉間翻飛的蝴蝶,輕快得不可思議。不過,采茶人的樣子和人們想象中白淨秀氣的采茶女相距甚遠。她們大多是四十以上的婦女,戴著手套和遮陽帽,皮膚像許田一樣是淡淡的赭石色。

她不由疑惑,“不是說茶葉最好是在明前雨後采的麽?現在還能采茶?”

許田怪笑一聲,並不回答,掐了一簇小嫩葉放進口中咀嚼,領她去看他家茶園裏最古老的那棵茶樹。

他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起王熠,“……還在胡混,一直不肯結婚。他老媽去年給他氣得心髒病發,住了一個月的醫院……”

那棵被稱為“茶王”的老茶樹並不如蘇言想象中高大,葉子也不繁茂。

許田站在樹下,仰頭看了會兒樹,問她,“你有什麽打算?”

蘇言盯著樹葉間一點搖曳的金光,“我會離開彭景。”

“然後呢?”

“什麽然後?”

“景輝。我才不在乎彭景會怎麽樣,我想知道你對景輝有什麽打算。難道你真想看著景輝被肢解成碎塊賣掉?還有,你呢?離開他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蘇言不出聲,良久,她低下頭,“王熠說他會站在彭景那一邊。哪怕捏著鼻子。他不願意景輝被毀掉。”她抬頭看許田,“你呢?繼續養鴨子、種茶?”

許田哼了一聲,“我現在還養了百來頭豬呢。純天然無公害,每天放它們出去,讓它們自己到樹林裏找吃的,晚上才喂一頓。”

他臉上忽然露出促狹的笑意,“喂,找一天我帶你去看豬啊?我承包了一個小島,豬全住在島上。放養的豬比圈養的豬幹淨多了,也聰明多了!每年要放暑假的時候我就派人到小學門口打廣告,騙小學生們叫他們家長帶著來我的島上參觀,買小豬小鴨子。”

蘇言失笑,“你可真夠壞的!”

“到了快開學的時候,好多家長還會帶孩子回來。”許田臉上笑意更濃了。

蘇言沒好氣,“也帶著你的豬?”

“對啊!省了快兩個月飼料錢呢。”他哈哈笑了一聲,笑意又倏然消失。

“你幹嘛不移民去澳洲?”騙小朋友們來,是因為喜歡孩子吧?

許田沒回答,反問,“你最近哮喘又犯了嗎?”

“還好。犯了兩次。”

“被彭景氣得吧?”他不掩飾幸災樂禍。

蘇言默認,又問他,“你女兒怎麽樣?”許田的女兒悠悠和她一樣有哮喘。H市冬天有霧霾,從她一兩歲的時候,每年冬天都會進醫院。後來許田搬到山上,家裏準備了霧化器,可要是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總還是要回市區的。

許田笑了,“最近都沒犯病了。我老婆說……”他改口,“我前妻說,她現在能跑能跳的。她們今年聖誕節要去夏威夷。”

他忽然又苦笑,“她又有追求者了。是個農場主,新西蘭人,養了不知道多少頭羊。來澳洲開了個果園,種一種怪模怪樣的柑橘類水果,果皮撕開,裏麵的果粒像碧璽一樣有各種顏色,從淺紅到碧綠都有,味道嘛,不敢恭維,但是好多歐洲米其林餐廳喜歡訂這種水果,拿來做裝盤時的點綴。”

蘇言不提前妻、農場主還是什麽水果的事,隻是說,“這就好。小孩子的時候養好了,成人之後哮喘的幾率很小。別像我,小時候沒養好,現在走到哪裏都得帶著萬托林。”

許田的老婆從前是個空姐,非常漂亮,比他小差不多十歲,又有追求者一點也不稀罕。

許田皺著眉看看她,忽然說,“王熠說,你好像也交了新男朋友。”

蘇言也皺眉,“他聽誰說的?”

許田側著頭,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嘖。”

“彭景?”蘇言苦笑,“我沒想到他還會跟王熠演苦情戲。”

“沒演成。王熠一聽就樂得屁顛的,直說你早就該踹了他,彭景就氣得不說了。不過,彭景那意思,你好像還交了不止一個男朋友?”

蘇言嗤地笑一聲,“你剛一見我怎麽說的?我老了好多。還新男朋友?還不止一個?”

許田無聲地笑了會兒,說,“我老婆也老了好多呀,還不是大把人追。”

蘇言立即小小的報複一下,更正他,“你前妻。”

許田瞪她,“嗬,女人。”

蘇言對他溫婉地笑。

許田送她下山。

到了停車場,他給蘇言打開車門,等她坐好綁上安全帶了,他按著車頂說,“你要是能帶上你那個‘新男朋友’來見見我,我就跟你談條件。不然,我就跟王熠彭景談了。”

“我不缺錢,也不急著用錢,我也不像王熠那麽心熱,我什麽都看淡了。”他狡黠地對她眨眨眼,“我現在就是想看你和彭景各自能表演到什麽程度。”

蘇言淡淡一笑,“聽著有點侮辱人啊。”

許田後退一步,微笑著吟詠莎翁的名句,“這世界是個舞台,活躍於上的男男女女不過都是演員。哪裏談得上侮辱。”

蘇言並沒直接返回市區,而是到了附近另一個茶莊。

她看了茶藝表演,隨意買了些茶葉禮盒,跟人閑聊幾句。

她連去了兩個茶莊,打聽出的信息都一樣:許田,是這兒的大老板,這附近所有的茶莊、農家樂,全是他的。名字不一樣,隻是因為租給了不同的人。

許田真的不缺錢。

蘇言氣餒,在第三家茶莊給許田打了個電話,“我買太多茶葉了,想退。”

許田隔了幾秒鍾大笑,“蘇言你個雞賊!你去打聽我了對吧?”

蘇言不吭聲,他又笑了一會兒說,“你把手機給那兒的經理,我跟他們講。”

他在電話裏跟經理嘰嘰咕咕講了一陣子蘇言完全聽不懂的方言,經理把手機還給她,比剛才給她推薦茶葉時還殷勤,親自送她到停車場。

這麽折騰了一番,已經下午四點多了。她重新上路,快要到鄧土豪的別墅時開上便道,給鄭芸打電話。再晚一些就是交通高峰了,鄭芸恐怕很難在別墅區叫到什麽網約車。就不知道她快收工了沒。

沒想到,電話一響鄭芸就接起來了,“蘇言?你忙完了?”

“啊。我想……”

鄭芸打斷她,“我也收工了。我就在咱們停車的地方等你。”

蘇言微覺她語氣有些怪,但開著車也不想多說,很快開到了早上跟鄭芸分手的地方,隻見她在路邊草地上堆了兩本樣本冊,狼狽地坐在上麵。裝著她其他各種工具的行李箱和大包小包都堆在腳邊。她一見蘇言,蹣跚著站起來。

蘇言嚇了一跳,趕緊下來攙扶她,“怎麽回事?你腳受傷了!”

鄭芸穿的深灰色煙管褲,露在褲管外的左腳腳踝腫得像個饅頭,青紫發亮。

鄭芸咧嘴苦笑,“到車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