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蘇言把一瘸一拐的鄭芸扶上車,再折返回去提起她的大包小包放到後備箱裏。

蘇言直覺這不是意外。鄭芸很注意工地安全,她從來不穿高跟鞋或是裙子,今天早上穿的是一雙棕色牛津鞋,可別告訴她,她是下樓梯時不小心扭到了。

蘇言從自己包裏翻出一瓶萬金油,“先擦擦,多少能止點痛。我們得去醫院。”

鄭芸看一眼自己的腳,“真是倒黴。死鬼老板這次不給我多加點獎金安慰我就撂挑子不幹了!愛誰誰吧!”

鄭芸去了鄧土豪別墅,土豪當然不在家,管家指給鄭芸那幾間需要改換用途重新裝修的房間就走了。

土豪的意思是,裝修這事他不懂,全權交給行家就行,先讓鄭芸公司出幾套設計方案供他和未婚妻選擇,要是有看中的就動工,要是都沒看中大家再見麵商量也不遲。至於預算?沒有上限。風格就延續原來的。

對鄭芸而言,這樣不幹涉創造自由的金主簡直就是天使。她不必為在預算和客戶的要求之間折中,也不必擔心公司利潤,最棒的是能夠讓她把自己的創造力發揮到極致。而且完工之後自己的那部分獎金是有保障的——鄧土豪信譽很好。

這也是為什麽她老板吝嗇到連高鐵車票都不願意給鄭芸出的原因,他覺得鄭芸完工後拿到的傭金是從他的收入中割掉的一部分。

鄭芸自己留在二樓,打開行李箱,取出各種工具,去這幾個要重新裝修的房間量尺寸,觀察光線,複查原先的圖紙上的各種管道的位置是否有變動。

她投入工作的時候是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量好尺寸後,她去了小圖書館。

二樓這間小圖書館是她的得意之作,每個細節都由她敲定,甚至書架上每本書都是她選的,可惜,屋主入住六年後,書架上沒有一本書有人動過。就連窗前的大書桌上放的幾本書,也是當初她在最後布置時選的那幾本。

她收拾一下書桌,就在這裏畫起草圖。

現在裝修公司給客戶出圖時一般都是電腦軟件畫的,這些圖修改起來更容易,還有程序可以做出三維立體的效果。鄭芸卻是看人下菜碟,遇到鄧土豪這種級別和類型的客戶,她會先畫手工草圖,修改好之後再非常old school地用水彩上色。看著是更費時間,但其實,直到現在,還沒哪個客戶看過她的水彩圖之後要去修改的。使他們感到為難的隻是要選哪個方案。大多數客戶還會索要他們所選的方案水彩圖,留作紀念。

鄭芸坐在窗前的大書桌邊專心畫圖,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喇叭聲,她抬起頭,看到別墅大鐵門外停了輛紅色的鷗翼跑車,駕駛者是個穿著和跑車顏色一樣紅衣的女郎,她升起車門,不停按喇叭,大叫:“鄧泉——出來!”

鄭芸縮縮脖子,繼續畫她的圖。

除非這人是鄧土豪未婚妻,她管她是誰呢。

她不想惹事,可是是非卻不放過她。

沒一會兒,樓下響起了女郎的怒吼,“鄧泉——你給我出來!你有種當麵跟我說你要娶別人!”

管家和廚房阿姨都勸她,“王小姐,鄧先生今天真的不在家!”

王小姐卻不聽,擾攘了一陣就聽到樓板噔噔噔響,緊接著“砰”地一聲,一個房間的門被踢開了,然後廚房阿姨還“哎呀”痛叫了一聲。

鄭芸嚇了一跳,我靠,這麽野蠻?

這是要幹什麽?

鄭芸心想,我該不會被炮灰吧?我可是無辜良民啊。

她站起來原地轉轉,要不,先藏到圖書館的小儲藏室裏避避風頭?

哎,不對啊,我又不是鄧泉的情人,我藏什麽?

她正猶豫著,“轟”地一聲,圖書館的門被踢開了,紅衣女郎衝進來,指著鄭芸鼻子就罵:“碧池!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敢撬我的牆角!”管家和廚房阿姨急忙衝過來解釋:“這位是設計師鄭小姐,是裝修公司派來的!”

管家還沒說完,紅衣女郎扭頭對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呸!”她嘰裏咕嚕說了一連串本地方言,大約是髒話。

廚房阿姨拉住她手臂,“王小姐,這位真不是鄧先生女朋友……”

阿姨話還沒說完,竟然被紅衣女郎劈麵打了一掌。

鄭芸一看這陣勢,來吧,都是社會人,我還能坐在這兒被你打不成?她隨手從桌上抓了本厚厚的硬皮書當武器,這重量跟板磚差不多,你敢衝我來,我就砸死你小丫挺的!

鄭芸說到這兒,蘇言再看一眼她腫得油光發亮的腳踝,就知道不是我軍太不濟,而是敵軍太狡猾。

鄭芸從小到大,都是以理服人的。

她雖然操起了硬殼書當板磚,但真沒想要打王小姐,更沒想到她剛擺了這麽個姿勢,剛才還連續KO了管家和廚房阿姨的王小姐竟然“嗷”地一聲捂著臉哭起來了,“你們讓我見見鄧泉吧,我懷著他的孩子呢!他不能就這麽躲著我和別人結婚啊!”

鄭芸懵了,管家和阿姨趕快一人一邊架住王小姐,把她往外拉,“這位真的是裝修公司派來的……”

王小姐抓著門框不肯出去,眼淚汪汪地問鄭芸,“你真不是鄧泉新找小妖精?”

鄭芸心裏MMP,苦笑道,“真不是。”

王小姐抽抽鼻子,“我看也不像。你這麽醜。”

鄭芸心裏MMP+2,我可是B市業界最美女設計師體院一眾小哥哥的春閨夢裏人是也!我醜?你該看看眼科了。

又鬧騰了一會兒,王小姐恢複情緒了,抽噎著說,“對不起你們了,給大家添麻煩了,我也是沒辦法了。”

她跟管家、阿姨道歉,又眼淚汪汪地看著鄭芸,“你真是裝修公司派來的?”

“真的。”

“那你見著鄧泉的時候,能不能幫我說句話,就說我,王琪琪,來找過他,我懷了他的孩子,都快三個月了。”

鄭芸點頭如搗蒜,“行行行。一定一定。”先哄走了她再說。

王琪琪淚眼婆娑,幽幽地說,“那我就走了。”

鄭芸心說,快走吧,又對她點點頭。

王琪琪站在門口不動。

四個人僵持著,王琪琪突然捂著肚子,臉也白了,“我、我肚子疼。”

鄭芸他們嚇了一跳,管家和阿姨趕緊撒開手,不敢再拉著她了,王琪琪就勢靠著門框就禿嚕在地上了,腦門上瞬間出了一層汗,她嗚嗚哭起來,“怎麽辦?我好怕呀!會不會是孩子有事了?張媽,你快給我叫個救護車吧!何叔——何叔你快打電話給我爸爸!”

管家和阿姨嚇得臉色都變了,各自跑去拿手機,鄭芸都蒙圈了,我的天啊,這事回去跟齊蕾一說,絕好的寫作素材!我的天啊,這小潑婦不會真的把自己折騰動胎氣了吧?不對呀,要是她真懷孕了,還敢這麽鬧騰?

鄭芸正發懵呢,萬萬沒想到張媽和管家剛一跑開,王琪琪就地一滾,就滾到她麵前了,鄭芸沒能做出任何反應,腳脖上被狠狠踢了一腳。

她“啊喲”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王琪琪撲上去,尖尖的指甲眼看就要抓上她的臉了,鄭芸一激靈,拿著硬殼書劈頭蓋臉往王琪琪身上打。

“啊——”王琪琪大叫一聲,捂著臉跳起來,“我的臉!流血了!”大概是書皮的硬角刮到她了。

流血就對了你這壞碧池!鄭芸腳脖劇痛,都要噴淚了,劇痛轉化為憤怒讓她大喊,“打死你算了!狗比玩意!我長這麽大我爹媽都沒敢動我一手指!你算什麽東西!”她坐在地上,狀如瘋虎拎著書亂揮。

王琪琪轉身捂著臉跑出去,咚咚咚跑下樓梯。

鄭芸忍痛站起來,單腳跳到書桌前,剛好夠看到王琪琪躥上跑車,絕塵而去。

她那輛鮮紅的跑車,觀後鏡是一個黑色的惡魔小尾巴形狀,囂張臭屁,氣得鄭芸把手裏的書重重砸向窗戶。

鄭芸後來才從管家那兒知道,王琪琪她爸也是土豪。她和鄧泉是青梅竹馬,兩人分分合合,在一起的時候就互相禍害,分開了就禍害別人。他們去年聖誕節又在一起了,情人節又分手了,然後就輪到她被炮灰了。

鄭芸聽管家講了這過去的故事,心口那團憋著的氣跟腳脖上腫起來的包一樣,下不去啊!

可她能怎麽樣?

難道要報警麽?

然後呢?

要是鄧泉一聽王琪琪懷孕了又跟她好了呢?

就算不怕得罪了鄧泉報了警,又能怎麽樣?鄧泉,或者王琪琪最多給她些補償,然後,他們公司還想再接到H市土豪們的生意麽?嗬嗬噠。

H市這一片,可是聚集了國內近一半的土豪。

“所以你看,讓我難過的不是我被一個傻賤比給踢了一腳,而是我得接受這個事實:我,因為想賺錢,得放棄要求公平的權力。”鄭芸眼圈發紅。

出了這種事,管家當然得通知鄧泉。

而鄧泉的態度也證實了鄭芸的猜測。

他讓管家把電話給鄭芸,先替王琪琪道歉,然後說自己今天有要緊事暫時回不來,保證會給她合理的賠償,但也希望她“不要和琪琪一般見識”,因為王琪琪從小被寵壞了,連他,都挨過她幾次打呢。

鄭芸聽到這裏,心裏說,這意思,被她打還挺榮幸的唄?連你被打了都不敢要公平,更別說我了,是這意思不?我可再您媽的見吧。

鄧泉當然也有囑咐管家送鄭小姐就醫。

但是鄭小姐還沒被打磨圓滑,留著幾分傻逼兮兮的棱角(鄭芸自己說的,她現在非常後悔,就應該讓管家送她去醫院的)。她拒絕了管家的好意,裝作無事,自己走出來鄧宅。

管家也沒好氣。他好好的在家坐著被王琪琪鬧了一通,怎麽著,現在你鄭小姐也給我臉色看?你能跟人家王琪琪比麽?人家爸爸是誰?你爸爸是誰?

於是,鄭芸淒涼地坐在鄧宅門口的草地上,悲催地約車。鄧家的管家和傭人隻當大門口的攝像鏡頭壞了,屁也看不到。

蘇言本想找許田問問該去哪間醫院,她人生地不熟,而許田又離這兒不遠。但她想了想,打給了章琇中。

章琇中也算半個地頭蛇。雖然他的生意一直在B市,但他老爸是從H市起家的,他們老章家更是這一代的世族,說是old money一點不誇張。

章琇中聽說鄭芸受傷了很是吃驚,讓蘇言把車開到某條國道上,會派人在那裏等,帶她們去附近一家私人醫院。

章公子的效率很高,鄭芸半小時後得到了很好的治療。

正骨的時候,蘇言主動把手遞給鄭芸。

她閉上眼睛,轉過頭,緊緊握住蘇言的手,咬著下唇,一聲沒出,可汗水把鬢角碎發都浸濕了。

打好繃帶,醫生叮囑鄭芸注意事項,她至少一周不能正常走路。

蘇言在心裏歎息,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章琇中派了那位叫程樂的女秘書來,她還領了兩個特種兵似的保鏢,看病、排隊、拿藥全都不需要她們,鄭芸被前呼後擁,一時間好不習慣。

蘇言逗她,“總比我們在公立醫院排長隊好。”

鄭芸抱著裝了各種藥的紙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確實。”

她和蘇言想要現在就回酒店休息,程樂卻勸道,“還是先住病房吧,觀察一下再走。”

蘇言一聽,敏銳地抬眼看程樂,程樂抿嘴一笑,像是在肯定她的猜測。

蘇言笑笑,“是啊。先到病房躺一會兒吧。”

鄭芸不知道她們葫蘆裏賣什麽藥,還想拒絕,程樂一揮手,保鏢已經推起輪椅。

她隻能身不由己去了布置得不比精品酒店房間差的病房,除了有獨立衛浴,甚至還有一個小客廳。

鄭芸躺在病**,吃了藥,聽著病房天花板隱藏音箱播放的舒緩音樂,很快在藥物作用下睡著了。

程樂問蘇言,“蘇小姐,我要去買些雜誌和零食,您要什麽?”

蘇言微笑著搖搖頭,“謝謝你了。”

鄭芸小睡了一會兒驚叫一聲詐屍般猛坐起來,拍自己腦袋,“我忘了給老曹發我的工傷照了!”

蘇言做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我拍了,從你看醫生到檢查到包紮還有輪椅照呢。小劉剛才還給你買了一副拐杖。”

鄭芸往床邊一看,果然見到一副影視劇中雙腿殘疾的病人常用的那種拐杖。等她待會兒下了床,把這副拐杖架在雙腋下麵,效果一定驚人淒慘。

她哈哈一笑,讓蘇言把照片傳給她,再一一發給她老板老曹。

老曹很快來了個視頻請求,一接通他大喊,“挖槽,芸芸你怎麽的了?出車禍了?”

鄭芸講了經過,跟他訴苦,“這他媽叫什麽事啊!我也夠倒黴的了。醫生說我是骨頭錯位了,最少兩周,要麽輪椅要麽拐杖,不然怕落下殘疾。這麽著吧,鄧先生那邊又催得急,你再派個人來吧。最好這次派個男的。”

老曹怔了一下,眼冒金光,“我曉得了!我去聯係鄧先生。”

多來個人,就得多收一份錢。

老曹又安慰鄭芸,“哎呀,芸芸啊,你可得快點康複啊,你可是我們隆興的金牌設計師呀,好多工程都指名等著你去做呢!”

如果指名要讓鄭芸做的工程被耽擱了,姓鄧的當然得再付一筆錢。

然後,他說,“不過芸芸啊,你腿走不了路,可是畫畫設計圖可以的吧?”

鄭芸故意推搪,“我隻量了一間房間,隻能做那間房的圖。”

老曹和她討價還價半天,狠狠心,“你多辛苦點,房間尺寸什麽的,等小張來了讓他量好再送過去給你,再說,原先的設計也是我們做的,尺寸和藍圖都有。這個工程,我再給你加一成的獎金,好不好?”

掛了電話,鄭芸想著要到手的錢,努力想要揚起嘴角笑,卻始終開心不起來。

程樂買了許多水果、零食和雜誌回來。

三人留在病房說了會兒話,蘇言才發現人家程樂原來非常健談,學識也廣博,和她還有鄭芸都能找到共同話題,和今天早些時候在飛機上沉默寡言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心裏不由對這個程樂又高看幾分。

稍晚一點,醫院護工送來了今晚醫院提供的晚餐菜單,選擇很多,不會比高級酒店的客房服務差。

晚餐還沒送來,章琇中來探病了。

他還帶了一束花,主花是淺紫色的龍膽花,配著同色係的繡球花,還有些尤加利葉。

蘇言不得不佩服。真是術業有專攻。

章公子被稱為骨灰級的花花公子,絕非浪得虛名。龍膽和紫陽的花朵顏色鮮豔,但是沒有香味,幾乎沒有人會對這種花敏感。這樣的花拿來送他剛認識了一天,並不怎麽了解的鄭芸非常合適。

不過,花也很可能是程樂提前準備的。

章琇中一來,病房裏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空氣中似乎充溢著什麽細小顆粒在不斷磨蹭碰撞。

他問了鄭芸的病情,嗔怪,“你應該直接找我幫忙啊!”

鄭芸說,“那怎麽好意思?連累了蘇言,我都覺得過意不去呢……”

章琇中看蘇言一眼,笑著說,“你是蘇言的朋友,我們又一見如故……”他停頓一下,笑意裏夾雜調侃,“更何況,我還準備和你一起進軍相聲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