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恒第一次對景輝發動進攻時還是暮春時節,作為第一大股東召開股東大會時已經是盛夏了。
景輝的股東們,凡是在十個工作日前持有三萬股的,都先後收到了兩份大會通知書。一份,當然是由太恒發出的,另一份則是以景輝現任董事長彭景為首的股東發出的,他們仍舊不放棄,極力勸說股東們投票通過毒丸計劃,希望能夠稀釋太恒手中的股權,遏製太恒拆分景輝牟利的邪惡計劃。
彭景的話並非危言聳聽。太恒有一係列如此操作的記錄,惡意收購,拆分賣掉,幾年之後,景輝可能就和從前那些被太恒獵殺的獵物一樣,隻剩下幾根白骨。
之前一直猶豫不決卻又感到自己的投票無足輕重的小股東們這時打了個冷顫:野蠻人已經撞開了城門,蜂擁入城,接下來太恒要做什麽,已經由不得他們了。
章琇中今天是第二次走進景輝的大會議室。
這一次,他收到的各種無聲的信息和他上次來的時候完全不同。尤其是坐在會議室後方的那些管理層,他們上一次幾乎沒人主動和他做眼神接觸,可這次,從他走進來那一刻,他們幾乎每一個都向他投射熱烈的目光,有的,甚至還搭配上帶點討好的微笑。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對彭景笑一笑。
幾周不見,彭景消瘦了不少,依然英俊,但氣質和從前迥然不同。從前的儒雅從容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氣急了又無處發泄的狂躁。
彭景沒有回應他的友好微笑,隻用泛著紅血絲的雙眼靜靜凝視他。
章琇中心想,蘇言這樣的女人可不得了。哥們兒,抱歉了。不是我,她也會找別人當她手裏的刀。誰讓你對她不厚道呢?
他轉頭四顧,問坐在他身後的程樂:“蘇言還沒來嗎?”
蘇言已經來了。
但她沒到大會議室,而是先去了財務部。
不安的氣氛籠罩在景輝大廈幾乎每個角落。但財務總監褚曉宇還能好整以暇地坐在辦公桌前一邊看報表,一邊喝茶。
她這份悠閑在見到蘇言時不見了。
蘇言站在她辦公室門外,敲敲玻璃門:“我能進來麽?”
褚曉宇愣了一下,站起來,又坐下,笑得很勉強,“當然。”
蘇言走進來,對她笑:“你怎麽不去大會議室?”
褚曉宇抿了抿嘴唇,“你也沒去啊。”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蘇言轉過身,“我這就上去。”她拉開門,回頭對褚曉宇說,“你不上去也好。股市現在已經開盤了,你可以賣掉自己手裏的股份。”
褚曉宇望著蘇言的背影發了會兒呆,打開手機股票交易軟件,將自己手中所有景輝股票全數賣掉。
交易成功後,她看著自己股票賬戶的現金數額,輕輕歎口氣,用鑰匙打開抽屜,在一封早已寫好的辭職信上簽上名字和日期,去了人力資源部。
蘇言走進大會議室時,會議室中突然靜了下來。
章琇中對她微笑,她回以一笑,但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猛地打了個突: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
果然,蘇言坐下後,沒再和他有眼神接觸,而是看向了坐在對麵的王熠。
王熠激動的反應告訴章琇中,蘇言暗中謀劃了什麽。
他立即看向彭景,驚訝地發現,彭景和他一樣,對蘇言和王熠暗中策劃的事情並不知情。
他正在忐忑揣測時,蘇言把一疊紙遞給大會秘書:“給各位股東。”她坐得更直了些,喧賓奪主道:“諸位,今天會議的重點仍然是毒丸計劃。”她拿起彭景擬定的那份投票選項晃了晃,“可如果這份計劃不做修改,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投讚成票的。所以,我進行了一些修改,做了一份新的毒丸計劃。”
這話一出,會議室中就像冒煙的熱油中潑進了一瓢冷水,頓時沸騰。
最為吃驚的是彭景,他站了起來,緊緊攥住蘇言讓秘書發的那份毒丸計劃看了幾眼,惡狠狠的目光先是看向蘇言,又投向王熠,最後看向章琇中。
章琇中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但心裏仍舊是驚濤駭浪。他和彭景對視了片刻,彭景對他冷笑,重重地坐下。
這份毒丸計劃絕對是蘇言親手打造,因為計劃的核心不僅在於針對太恒稀釋股權,而且還有附加條件:彭景代表幾位創始人股東,必須以每股27美元的溢價,收購她手中5%的股份,這部分股份在收購後會交由創始人共同支配,也就是說,如果要通過毒丸計劃,那麽,彭景就得出錢,而且,出錢之後,他在景輝中的地位也難保,因為這5%的股權是由王熠、許田、蘇言和他,這四位創始人共同支配,個人無權動用、買賣,並且,在四人無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也不能進行投票。
這很巧妙。
這5%的股份加上王熠、許田各自的7%,剛好19%, 和太恒打個平手。但又超過彭景的16%。
看起來像是蘇言放棄了這部分股權,但實際上,她等於把景輝的實質控製權從彭景手中奪給了王熠和許田,而當毒丸計劃通過後,章琇中手中的股權就會被快速稀釋,不足為慮。
看完了這份毒丸計劃,會議室中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蘇言。
除了章琇中。
這份計劃絕對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和彭景製定的毒丸計劃不同,這份計劃中限定持股人投票權的日期定在太恒完成第二次大規模收購之前的那一天。也就是說,倘若這份計劃能夠通過,那麽,太恒手中的景輝股份會被稀釋一部分,仍有大約有6%左右能夠享有和其他持股人一樣的配股權力。雖然不再能夠左右或撼動景輝董事會的決策,但也不至於全盤皆輸。這麽一來,以大通銀行為首和太恒進行過資產置換的那幾家,即使在毒丸計劃進行之後,如果小心操作,仍然能夠有驚無險地賺上一筆。
章琇中心中不住冷笑,他看著蘇言,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問:“你把一切都算計好了,是麽?”
蘇言低著頭,不和他對視。
章琇中站起來表態,“我反對一切毒丸計劃。”
他說完,帶著秘書們離開了大會議室。
蘇言在他走後,才終於抬起頭看向彭景,“你呢?你是真的不想讓景輝被拆分,還是,隻是不想讓出你的權力?”
彭景此生中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感到煎熬。同意蘇言的計劃,意味著他要拱手讓出對景輝的實質控製權,從此不管大小決策都要和王熠許田商量,沒準還要問蘇言;不同意,那麽就像蘇言說的,她是絕對不會通過他擬定的毒丸計劃的,那意味著景輝將成為太恒刀俎上的一塊肉,景輝都沒有了,他彭景又有什麽權力能剩下?
蘇言看著彭景那張帶著戾氣的俊臉一點點變得沉靜,知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輕輕笑一聲,“那麽,我們投票吧。”
投票結果很快出來。
超過51%的股東讚成了重新打造的毒丸計劃。
創始人股東之間的股份流動和他們無關,彭景一直拽著的那幾位融資人當然也讚成通過毒丸計劃,至於成鯤、正豐這幾家和太恒置換了資產的私募,他們本來就是騎牆派,搖擺不定,通過毒丸計劃的話,景輝的前景更加穩定,太恒的利益也不會受損,隻能算是沒能完成戰略目標,於是也一致投了同意。
當天下午,景輝發布了公告,啟動股權稀釋計劃,同時進行一係列內部調整。原總裁兼創始人彭景仍舊擔任首席執行官,但景輝董事長由另一位創始人王熠擔任。
彭景坐在他的辦公室裏,對著碩大的能將整個B市商務圈風光盡收眼底的落地窗。
盛夏夕陽的餘暉投射在窗外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上。這些以鋼筋為骨架的大樓全披著玻璃外衣,陽光從一幢大樓身上反射到另一幢上,它們看起來像一大群聚集在一起把頭探出水麵呼吸的魚,身上的鱗片閃亮,仔細看每一片鱗片都帶著一層汙垢。B市本就是全球空氣汙染指數最高的幾個城市之一。
彭景第一次感到無力和平凡。
他眼前是一座由鋼筋、混凝土和玻璃搭建的叢林,巨大、美麗又肮髒,叢林的法則對任何人都有效,並不存在所謂的天選之子。
同一片天空下,城市另一端,蘇言正驅車前往章琇中的南郊別墅。
離開景輝後,她打電話給程樂,被告知,章琇中沒有回太恒,直接去了南郊。
蘇言握著手機想了想,開車去了西郊她爸媽那裏一趟,又馬不停蹄重新上了環城高速。
她趕到南郊別墅時,已是黃昏時分。
章琇中很給她麵子,沒把她的車關在鑄鐵雕花大門外麵,他隻是不讓她進別墅。他派程樂到別墅門廊前告訴她:他不想見她。還有,她上次來的時候忘在這兒的衣服他會郵寄給她的。
程樂轉述時,笑得勉強又尷尬。
蘇言對她安撫地笑笑,“你回去吧。我這就走。”
程樂逃命一樣衝回了別墅。
蘇言重新坐上車。
這時正是夕陽最美的時候。天空呈現瑰麗的紫紅、豔粉,倒映在遠處的湖水上。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想起了和顧山在桃花島踩鴨子船趕鴨子的片段。
她發動車子,緩緩沿著淺黃色砂礫鋪的車道走,房子裏的越來越清晰的音樂聲和此時的黃昏夕陽毫不搭襯——章琇中的大提琴拉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憤怒、質問還有含量很高的暴力傾向,他拉的這首曲子是邁克傑克遜的《犯罪高手》。
蘇言停下車,聽了一會兒,忽然捂著臉笑了。
似乎是覺得自己此時笑得很不應該,她努力收斂笑容,從包裏拿出她一路狂飆到西郊後翻箱倒櫃找出來的東西——她從前用的長笛。
章琇中像是在以琴聲解氣,又像是知道她此刻就在他琴聲範圍之內,警告似的又拉起“犯罪高手”。
蘇言擦擦手中的長笛,降下車窗。
發出幾聲怪響後,她的長笛怪叫著追逐著他的大提琴琴聲。
吹到那句**部分“你被一個從容的犯罪高手擊倒”時,蘇言實在無以為繼,氣一不順,胸腔像被倒灌了一碗水,難受得窒息,放開長笛咳嗽不止。
屋子裏的琴聲也戛然而止。
蘇言還在咳嗽,章琇中跑出來了,陰沉著臉站在車外,看了看她手裏的長笛,說:“你多久沒練習了?我沒出來之前以為你吹的是卡祖笛。”
蘇言撫了撫胸才止住咳嗽,“大約二十年了。笛膜壞了。我從前水平不是這樣的。”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笑。
他本來臉臭得要死,被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惱羞成怒,用力拉開車門,衝她喊了句“進來吧”轉身就走。
蘇言跟在他身後進了別墅,管家來問需要什麽茶點,章琇中怒道:“什麽都不給她吃!”
蘇言對那位一頭銀發的老管家歉意地笑笑,自己坐在沙發上。
章琇中站在客廳當中,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決定讓這個厚臉皮黑心肝的女人就這麽幹坐著,看她能坐到幾時。他轉身向他的提琴走,就在這時,蘇言在他身後輕聲說:“我吃得很少,不敢喝酒,不是因為我不想吃,是因為我得了腸易激綜合征。”
他站住。
他足足站了能說兩三句的工夫,才緩緩轉過來,一臉震驚望著她。
蘇言和他對視著,隻見他喉結動了動,神色也變了,她正想繼續解釋,不料他幾步衝過來,一把抱住她撲在她身上。
她給撞懵了。正懵著,就聽見章琇中聲音顫抖著在她耳邊問:“你還有多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