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鶴從便利店裏走了出來,朝著街邊一直候著的車子走去,手裏夾著那張從便利店女收銀那裏換下來的50元假幣。

此時的小安坐在車子裏,耐心地等候著。小安不過20出頭,年紀輕輕的他卻偏好聽一些具有年代感的經典老歌。他將車裏音樂調大了一些,跟著節奏哼唱起來,“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注意到老板朝著自己走來,白天下過了一場雨,路上有些濕漉,知道老板最討厭這樣的雨天,便體貼地將車子調了頭,這樣老板就不必皺著眉頭穿過馬路才能上車了。

此時,車子已經穩穩停在成鶴的麵前,小安趕忙下車幫他打開車門。

車子裏的音樂還響著,“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裏有你追隨……”

說起來,小安追隨他也有七年的時間了,成鶴其實在遇到小安之前,陸續換過很多個助理。他對助理有著超高要求,這可不是僅僅當個司機這麽簡單,還得幫他應付日常瑣事,替他打理一家快要破產的書店,還有張羅並不掙錢的畫展……除此之外,還得隨時準備待命。沒人可以忍受這樣的工作強度,更沒人可以忍受他的挑剔還有詭譎怪誕的脾氣。小安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人,付出自然會有回報,他這個老板可是慷慨得很。

其實,兩人的緣份要追溯到更久以前,那時小安還是個孩子,成鶴想要交換對方手裏的糖,那孩子猶豫了一會,最後將手裏僅有的一塊糖送給了他。

成鶴握住那孩子的手,問他:“你有什麽想要實現的願望嗎?哥哥替你實現。”

小男孩想了好長一會,想起奶奶四處求人借錢的情景,他的爸爸病得很重,奶奶正在四處籌集醫療費。

“錢,我需要錢。”小男孩說道。

“多少錢?”成鶴問。

“可以讓爸爸做手術的錢。”

那個孩子就是小安。

小安回到醫院後,爸爸很快被安排做了手術。聽奶奶說,剛才有人替他們把手術費繳了。手術很成功,也沒有出現並發症。原本以為一家人的生活會好起來,可是幾年後,爸爸還是去世了,他和奶奶從此相依為命。後來,奶奶也去世了,這世上他已經沒有親人了。

小安一直記得當年的哥哥,直到小安應征這份工作時,一眼就認出了成鶴就是當年幫助過他的大哥哥。

此時,成鶴已經走到車子旁邊,將那張50元錢向小安示意。

小安見勢,嘴裏埋怨了一句,“怎麽是個雙數啊?”

成鶴有個習慣,遇事不決,便會和小安玩單雙數的遊戲。“to be or not to be”在他這裏根本不算問題,全靠猜單雙數。

他並不想見梁世生,對今晚的見麵也頗有猶疑,就在剛才去的路上,臨時決定玩個遊戲。若是從便利店找回的零錢是雙數,就去赴約。小安並不願意他去赴約,不過看見成鶴高舉那50塊錢的時候,便知道今晚是非去不可了。

成鶴明知零錢是單數,卻並沒有多做解釋,他早就在心裏做了決定,與梁世生這一麵非見不可。從走出便利店開始,他就一直把玩著這張50塊錢,嘴角咧起一絲笑意。

小安一邊開著車子朝著目的地駛去,心中還是有些隱憂,“哥,他找你肯定沒好事。要不咱們回去吧?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前麵給你調頭。”

小安絮絮叨叨講了一大堆,見成鶴一點反應也沒有,便往後視鏡看了一眼,不看還好,一看發現成鶴還盯著那50塊錢,盯得還挺入神,而且還咧著嘴在笑。

“哥,你笑什麽啊?”

成鶴這才開口,意味深長道,“我在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車子緩緩駛入了梅嶺峰的一間私人茶莊。淩晨山林間飄著一層霧氣,幽深的馬路盤旋於密林間,路兩旁的路燈忽明忽暗,整條路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那間茶莊便坐落於半山腰間,在夜幕下這間蒼青古樸的小樓顯得格外陰森可怖。

小安不願讓成鶴赴約不是沒有道理,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他不想成鶴有事。按理來說,這幾年一直呆著成鶴身邊,什麽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沒見過,可是夜路走得太多了,遲早會遇見鬼。而世間充滿了貪欲的人,比鬼可怕得多。

院牆門很高,兩扇沉重的鐵門緩緩打開,小安發動車子緩緩駛入院內。

車子停穩後,小安緊隨著成鶴步子登上青石台階,想好了一會要是有事,自己就是他的保鏢,雖然身手不怎麽樣,可是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你留在車裏。”成鶴對他說道,接著便邁上了長長的台階,頗有一腔孤勇的感覺。

小安有種不詳的預感,“哥,還是讓我陪你進去吧。”

成鶴麵無表情地盯了他一眼,小安知道,成鶴並不想讓他進去犯險。

可是裏麵危機四伏,而且看這陣仗,多半是凶多吉少。

“哥,這次你就讓我陪你去吧。”小安請求道。

成鶴隻是愣了一下,沒有回答,隻身離開。

小安也顧不得那麽多,不管成鶴允不允許,龍潭虎穴也要陪他一起闖,大不了哥倆就把命搭在這。

然而,小安很快就被人攔了下來,眼睜睜看著成鶴獨自以身犯險。

屋舍之內,燈光幽暗,興許是山間濕氣重,屋內名貴的檀香也難掩屋子裏木梁隱隱散出的潮濕之氣。

成鶴被人引入二樓的茶室,茶屋中氤氳的氣息撲麵而來,木質的窗戶敞開著,遠處便是重巒疊嶂的梅嶺風光,不過黑幕之下隻能隱隱看見山峰輪廓,飄渺得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水國畫。茶壺裏麵水已經沸騰了,茶藝師上前為他沏好茶。

成鶴倒也不急,一邊茗品,一邊欣賞撩人的夜色。

茶室的門被推開了,成鶴借著飲茶的餘光掃了來人一眼,原本該赴約的梁世生沒有出現,反而來了一張生麵孔,此人無論走路的姿態還是講話的聲音,都像極了不太智能的機器人。成鶴還注意到,這人耳朵上還掛著連著手機的藍牙耳機。

看來,梁世生不敢貿然來見他,可今晚的談話卻不想錯過。

成鶴緩緩放下茶杯,“梁世生的架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董威手裏拎著一隻皮箱,恭敬地坐在成鶴麵前,一板一眼道,“抱歉,老板說,下次他一定親自賠罪,希望您最後再幫他一次。”

“下次?”他輕蔑地笑了笑,反問道:“還有下次?”

董威麵無表情,用手按了一下耳機,像是聽見了新的指令,便將皮箱打開,裏麵放著一幅中世紀的名畫,畫著一個人長著很多雙眼睛。

“老板說,這是最後一次,他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

成鶴的確有收集畫作的嗜好,不過可不是隨便什麽畫作他都收的。他要找的那幅畫,可是找了50年都沒有找到。一幅中世紀的名畫而已,對於這裏的人來說或許是藝術是瑰寶價值連城,可是對於他來說,一文不值。

他收回了視線,一口回絕,“那是他的事。”

“老板說,你已經幫過他三次了,不差再多幫一次。”

成鶴悠然地飲著茶,“規矩就是規矩。”

“老板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知道您究竟什麽心願,他可以幫你完成,或者您需要多少錢,也可以報個數。”對方像機器人似的照本宣科地複述著耳機裏傳來的指令。

“錢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成鶴起身準備離開。

“老板說,這個忙你非幫不可。”

話音一落,幾個人突然上前圍住了他,攔住了他的去路。

“看來我今天是沒法離開這裏了,是嗎?”

董威又從耳機裏接收到最新的指令,對成鶴說道:“老板說,讓您再考慮考慮,他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威脅我?從來沒有人可以威脅我!”

“老板說,你是不是寧願死,也不願意破一次例?”

果然下雨天沒啥好事,他真是越來越討厭下雨了。

成鶴沒有搭理董威,隻是緩緩從口袋裏拿出那盒剛從便利店買來的水果硬糖,慢條斯理將盒子揭開,看著裏麵各種口味的水果糖,他一時有些犯難了,該吃什麽口味的呢?算了,這次就盲選吧,吃在嘴裏是什麽味就是什麽味。

最終落在嘴裏的是櫻桃味,他喜歡這個味道。

他一邊嘴裏嚼著糖,問了眼前小嘍囉一眼,“要不要來一顆?”

董威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成鶴到底什麽用意。

成鶴不緊不慢地將蓋子盒上,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算了,你吃糖也沒什麽用。”便將水果硬糖重新放回口袋裏。

當年,成鶴被人群毆時突然渾身乏力,是因為他從高維宇宙來到這,身體出現了不良反應,他在這裏患有低血糖。所以,打架之前,吃顆糖補充能量很有必要。

他又輕吞慢咽道,“剛才問我什麽來著,願不願意破例?我隻能說愛莫能助。”不等董威反應過來,成鶴的拳頭已經落在對方的臉上。

身旁幾人見勢,一股腦湧上前去。

成鶴平時裏雖然不急不躁,但是打起架來,出手還是幹淨利落的。有時候,他也覺得挺無聊的,為什麽這些人速度這麽慢卻這麽喜歡打架。真的是太慢了,慢到他把對方的臉打到鼻青臉腫,對方的拳頭都還握在半空中沒有使出來。後來他才漸漸明白,兩個世界對於時間的感知也不同,他來到這裏已經過去了五十年,相當於自己所在宇宙的五年。這也難怪他望著這裏的人,發覺他們的動作是笨拙而遲緩的。

在高維宇宙住著一群同心人,他們靠意識交流。他們無法通過自己實現心願,所以人與人之間會交換心願,他和哥哥曾經就經常交換心願。可自從來到了這,他發現這裏的人都渴望得到金錢,他們的願望大多跟錢有關。一開始,他並不能理解,為什麽薄薄的一張紙,可以讓這裏的人趨之若鶩,甚至不惜犧牲性命。

兩個宇宙的對於速度的理解有所不同,他不論是行動、看書、或者是思考的速度都比他們要快得多,但是他遇事一點都不急。可這裏的人,明明快不起來,一個個走路都帶著風。他們每天都很趕,趕著上班,趕著出門,生也匆忙,死也匆忙。這裏的人甚至不曾看過一顆小樹是怎樣長成參天大樹的,不曾聽過微風吹拂兩片葉子發出的聲音不同,更不曾在山林間的小屋裏嗅著木頭散發的潮濕氣息。最令他頭疼的是,這的人欲望無窮無盡,滿足了這個,很快下一個更大的欲望隨之而來。可怕的是,他們一個個胃口大得驚人,明明是鼴鼠的肚子,卻想飲下整條亞馬孫河。最可氣的是,他們明明製定不了規則,卻成天想打破規則。

五十年了,成鶴早就過上了閑雲野鶴的日子。有時候心血**,他也會大發慈悲,為人實現願望。不過每一個幸運兒,也都是經過他精心的選擇,他得讓他們知道幸運從來不是從天而降,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而麵對貪得無厭之人,他有的是辦法對付。

梁世生曾經救過他,他也兌現了承諾,為其一一實現了錢財、女人、事業三個願望。

一個人要是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是不是就會心滿意足了呢?不,有的人根本不懂什麽叫滿足,現在又厚顏無恥地向他提出第四個願望。

不是提出,確切來說是威脅。梁世生甚至都不敢露麵,而是派手下的打手向他索求終極願望——永生。

成鶴低吟了一會,在自己的宇宙裏,他現在是個風度翩翩的20多歲的青年才俊,可在這,按兩個宇宙的時差換算,他已經是個200多歲的老人了。

梁世生甚至連尊老愛幼都不懂,派一群人毆打他這個200多歲的老人,像話嗎?

他不禁在心裏輕歎了一聲,真是令人齒寒。

速度不一樣,所受到的地心引力也是不一樣的,他在這裏顯得更輕盈一些,出手的動作自然也是行雲流水。僅僅用了2分鍾,他將這些人一個個都打趴在地上,有的被他打折了手,有的被他打斷了腿,還有的被他擰斷了脊骨,一時間哀嚎遍野,一個個的都躺在地上疼得直叫喚。

成鶴收手的時候,也反省了一下自己,剛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可是自己好像也沒用太大力氣。

不等自省完,最後一個人正怒視著他,眼裏直冒火,就是剛才挨了一拳的這個酷似機器人的家夥。董威現在的半邊臉已經腫得老高,他摘下耳機,一副摩拳擦掌要發起進攻的架勢。還不等出手,成鶴將他另一邊臉也打腫了,他眼冒金星,以臉著地的方式重重地倒在地上,口袋裏的智能手機也被摔了出來。

成鶴不喜歡用手機,他記得自己剛來到這的時候,那時候的人聯係都靠寫信。人與人之間就算離得很遠,但心卻是近的。可現在,通訊越來越發達,兩個人分明坐得很近,心卻離得遠了。在這裏呆得時間越久,他就越發覺得孤獨。他可以為這些人實現形形色色的願望,唯獨沒有人能成全他內心的渴望。

梁世生想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麽?其實他的願望樸素得很,他想回家,回到那個人與人通過心電交流的世界,去做他一直想做的事情。這可不是花多少錢就能解決的。他一直在找另一個同心人,想與他交換心願,卻始終沒有找到。

成鶴撿起地上的手機,發現電話還通著,對著電話那頭的梁世生下通牒:“你給我聽好了,要是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以後就給我夾著尾巴做人。”

五十年過去了,成鶴已經深諳這個世界的規則,可梁世生卻還跟當年一樣耍著小聰明,以為派些人將成鶴痛毆一頓,他就會乖乖就範,真是可笑至極。

梁世生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年成鶴不是寡不敵眾,而是輸在了低血糖上。成鶴的致命弱點是需要補充糖份,隻是梁世生聰明過了頭,才會忽略這麽重要的線索。

成鶴在心底甚至有些可憐梁世生,因為過去了五十年,梁世生好像擁有了一切,其實什麽也沒有,甚至都沒有學會好好做人。既然不知道怎麽做人,自己不介意教教他,讓他在接下來為數不多的日子裏,夾著尾巴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