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說謊了,能讓小安苦心編織謊言的人也隻有成鶴。

吳憂知道成鶴並沒有死,他隻是回家了,回到了同心人所在的宇宙。她不知道成鶴為什麽要讓她誤會他死了,比起生離,她最無法接受的是死別。

她知道他還活著,她一定要找到他,盡管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那條布滿了殺機的通路,他所在的世界與她而言危機四伏,可是她並不感到畏懼。她擁有了同心人的心髒,她要用這顆滾燙的心髒找到他,就算會死在半路上,也再所不惜。

不,她不會死。

她是異眼,又是同心人,她才不會那麽容易死,她要找到他,永遠和他在一起。

要去他所在的那個世界,就必須要先找到油畫。還記得,她最後將畫放在了美術館,那天原本她打算與成鶴做最後的訣別。

吳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了美術館,然而她找遍了每一個角落,景楓送來的那幅畫已經不見了。她馬不停蹄回到書店,成鶴往日裏坐的位置變得空空****。她來到了他的房間,臥室裏很幹淨,還保持著以前的樣子。她最後望向那堵冰冷的牆壁,牆壁上重新掛上了他親手畫的臨摹畫,這幅畫是成鶴為凶手準備的監牢。成鶴並沒有食言,他沒有殺死景楓,而是讓她在這座堅不可摧的囚牢裏苟延殘喘。

接下來的日子,吳憂將所有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從書店到美術館,從公司到家裏,所有跟這幅畫有關的人和地方,可是卻一無所獲。

她沮喪地回到書店,成鶴究竟將油畫藏到哪呢?

這幅畫曾經被封印了五十年,成鶴便找了這幅畫五十年,而能開啟封印的人隻有景楓。

她重新來到了成鶴的臥室,端詳起發地幅臨摹畫。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是小安。

小安乞求道:“小姐姐,別找了。”

吳憂默默閉上眼睛,語氣堅定道,“小安,你哥並沒有死。”

小安微微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不管花費多少年,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小姐姐……”小安的眼中滿是悲傷與唏噓。

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平靜道:“能不能告訴我,畫在哪?”

小安痛苦道:“小姐姐……你別逼我了。我答應了我哥,這是他唯一求我的一件事。”

吳憂緩緩轉過頭,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嗯,我不會逼你,我會自己找到畫的下落。”接著,她的視線重新轉向這幅困住了景楓的油畫,“看來,隻有找她了。”

小安意識到不妙,攔住了吳憂的去路,“不要,我哥就是擔心你會有危險,才讓我把畫給燒了。”

吳憂怔怔地望著他:“你說什麽?”

小安歎了口氣,“對於異眼人來說,你現在是同心人,如果讓景楓逃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吳憂激動道:“我不在乎,隻要她可以幫我找到你哥,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我哥在乎!”小安提高了音量,“他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

“可是他現在失去了心髒。”她咽了咽喉嚨,請求道:“小安,我要去找他,幫幫我,也幫幫你哥!”

小安愣了許久,最後終於點頭。

吳憂怎麽也沒有想到,原畫就藏在了臨摹畫的後麵,難怪自己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卻一無所獲。

這幅五十多年前的油畫再次呈現在她的麵前,這是一條通往成鶴宇宙的路,前路迢迢,道阻且長,可是她的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笑顏,很快他們便可以重逢。

小安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取下成鶴送給她的傘,傘柄內側有他為她刻的名字。小安將傘遞到她的手上,囑咐道:“小姐姐,注意安全。”

吳憂點頭接過傘,“放心吧,我會活著找到你哥。”話畢,她邁著無比堅定的步子走入畫中。

吳憂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她穿過相似的街道,熙攘的人群,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一般。她走啊走,風呼嘯從耳畔刮過,暴雨傾盆而下,一時間電閃雷鳴,腳下的路從平坦的大道變成了崎嶇的山路。她繼續往前走,從高地的山坡到泥濘的沼澤,從荊棘叢生的密林再到陡峭的懸崖。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的,山頂風雪交加,她徒步攀登在海拔5000米的嚴寒地帶。穿過高山,很快進入酷熱的沙漠,太陽變得毒辣,炙烤著大地。她的雙腿快要沒了知覺,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那把傘變成了她的拐杖,支撐著她繼續向前走。

時間好像靜止了,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她不斷被腳下的石子絆倒,勉力站起來繼續步履蹣跚地前行。

終於,眼前的道路變得平坦起來,她來到了城市,道路四通八達。就在那個十字路口,當年成鬆就是在這裏被獵殺的。

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找到他了,頓時渾身充滿了力量。她奔跑著,直到精疲力竭,幾乎就要癱倒在地。馬路還在不斷延伸,她沒有一刻停歇。

晨光中,她看見那幢熟悉的房子,與書店一模一樣的房子,那是坐落於城市中央一幢小洋樓,是成鶴與哥哥生活和長大的地方。

她加快步子走向這幢房子,心中滿是歡喜。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裏麵的格局竟然與書店一模一樣,唯獨這裏的空氣與自己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她感覺一陣溫潤,這種感覺就像回到了嬰兒時期,自己繾倦在媽媽的懷中。

她掃了一眼書架,上麵很幹淨,不沾染一絲灰塵。掃了一眼,發現一本原本不屬於書架的古老的羊皮書,上麵記錄著關於同心人與異眼日常相處的點滴。

“憂憂……”成鶴溫柔而具有磁性的嗓音響起。

她緩緩轉過身子,原來呆滯的表情瞬間熱淚盈眶,她知道他沒有死。可是下一秒,她站在原地幾乎不敢動彈,她發現他身上縈繞著一層黑紅色的霧,兩種顏色不斷交替,看上去格外可怖。她知道他快要死了,內心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自責,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身邊,撫摸著他骨瘦嶙峋的臉龐,“怎麽會這樣?”

他感受著她掌心傳遞在臉上的溫度,就像一股暖流注入了身體。他撫摸著她的手,並不驚訝她還活著,隻是輕聲對她說道:“你不該來這的。”

吳憂緊緊撲向他的懷抱,感覺隻有抱住他,她才可以感受到心髒會跳。“小安騙我說你死了,但我知道你沒有,你是同心人,不會這麽容易死的。”

“小安沒有騙你。”他鬆開了她的懷抱。

從決定用心髒救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自己將死的結局。

她堅持道:“一定有辦法救你的。我現在也是同心人,準確來說,是半個。”她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你說過,同心人不需要談戀愛,隻需要彼此交換願望即可。成鶴,我們交換願望好不好?”

成鶴細細打量著她的臉龐,伸手為她整理黏在額頭上的頭發。他的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摩挲著。她握住他冰冷如鐵的手,請求道:“好不好?”

他拒絕道:“不好。”

吳憂啞然地望著他:“為什麽?”

成鶴雙手捧著她的臉龐,他的臉貼近她,近到兩人的呼吸彼此交融。他們的嘴唇緊貼在一起,他深情地吻住了她,期望來世還能再做對戀人。

兩人喘著粗氣,額頭緊緊挨在一起,他告訴她:“憂憂,我已經不是同心人了。”

吳憂咽了咽喉嚨,她仔細體味他的話,不是同心人,是不是意味著她根本救不了他?她的身體因為痛苦而止不住地顫抖。

成鶴緊緊將她摟在懷中,繼續說道:“沒有誰能逆轉生死,憂憂,你真的不該來找我的。”

吳憂屏住了呼吸,“心髒……”

不等她說下去,成鶴將手指放在她溫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往下說了。

“這顆心髒屬於你,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明白嗎?”他注視著她的眼睛,柔聲說道。

“都是因為我……”她痛苦不已。

“是我心甘情願。”成鶴溫柔地望著她,再次緊緊抱住她:“憂憂,帶我回家吧,回我們的家。”

她知道,成鶴指的家不是這,也不是書店,而是他為她親手畫的那個世外桃源。

那裏是他們的家。

她點了點:“好,我們回家。”

兩人再次來到了這幅美倫美奐的畫中,他們坐在綠草如茵的草原上,嗅著花香,感受著徐徐微風,望著湛藍的天空上飄著的朵朵白雲。小山坡上開滿了虞美人,陽光照在兩人的臉上,暖洋洋的很溫和。

她依偎著他,以前他的胳膊很結實,可是現在卻削瘦不已。他的手攬著她的腰,摩挲著她的後背,這讓她感到踏實。

她的心中一陣酸楚,語氣中帶著滿滿的遺憾:“真想這樣,和你在這呆上一輩子。”

成鶴輕聲一笑,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發線,又湊近著她頭發裏素雅的清香,緊緊將她攬在懷裏。他的嘴唇溫熱地停留在她的耳畔,“好好為我活下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終點,雖是萬般不舍,但他已然可以坦然麵對。唯獨,他放心不下她。

成鶴再次叮囑道:“就算將來沒有我,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吳憂在聽到這番話時,心潮劇烈翻湧,一股難以自持的悲傷令這裏的美景黯然失色。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望著他身上不斷升騰的紅霧,渾身上下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裹挾著。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哭得渾身顫抖,雙手緊緊抱住了他,想要溫暖住他逐漸冰冷的身體,“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

他的胳膊鬆開了她,替她試去了眼角的熱淚,“這顆心是我唯一可以留給你的東西。”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豆大的眼淚滾燙地滑過臉龐,打在她蒼白的肌膚上。

成鶴微笑著望著她,仍在安撫著她:“其實像現在這樣,和你在一起,我就很知足了。”

她痛心疾首悲不能自已,此時的成鶴虛弱得倚在她的身上,緩聲說道:“我希望將來的你可以過得無憂無慮。”

成鶴身上血紅色的霧漸漸升起,她悲痛欲絕肝腸寸斷,哭聲響徹山穀。世間草木失去了顏色,林間鳥兒從此哀鳴,漫山遍野的虞美人也瞬間枯萎了。她緊緊抱住成鶴,握住他逐漸失溫的手,閉上雙眼,感應著他的臨終願望——來世再見。

歲月輪轉,吳憂每天坐在成鶴曾經坐著的地方望著窗戶往來的人,替瀕死的人實現臨終遺願。時光並沒有在吳憂的臉上留下痕跡,而小安現在已經個兩鬢花白的老人,他曾答應過成鶴要替他照顧吳憂,這一晃便是五十年。

這天變得可真快,夜晚會更涼一些,她換上一件厚點外套,準備出門去。可是抬眼的時候,愕然發現小安身上的黑霧正在一點點變紅,她取消了行程。拿了一件毯子給小安披上,輕聲對戴著老花眼鏡,還坐在台燈底下的小安說道:“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

小安以前與成鶴經常玩“to be or not to be”遊戲了,他現在精神雖有些不濟,但也很有興致,“好啊。”

“今天我出題,好不好。”吳憂的語氣是在爭求他的意見。

小安點了點頭,嘴裏卻有些埋怨,“就知道欺負我這個老人家。”

吳憂望著小安身上不斷加深的顏色,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平靜問他:“小安,你還有什麽願望嗎?”

小安自知吳憂不會平白無故這麽問,他也有種預感,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終點了。猛然間,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成鶴也曾問過他:“如果明天會死,那錢對你來說還重要嗎?”可現在吳憂卻問的是臨終遺願。

小安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望著眼前的吳憂,爭強好勝道:“贏你。”

吳憂噗哧一笑,點頭道,“好。”

小安又問她:“當年我哥的臨終願望是什麽?”

小安見她沒有作聲,隻好轉移話題,“那我現在身上什麽顏色?該不會快要死了吧?”

吳憂抬眼看著小安身上的黑霧一點點變紅,內心一陣酸楚,她強忍著悲傷的情緒,可是眼眶卻開始泛紅。

小安又自嘲起來:“可我離人均壽命還差好幾年呢。”突然聲色嚴肅了一些,用骨瘦嶙峋的手緊緊握住她,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遺憾:“我最後的願望是,希望你可以等到那個你一直在等的人。”

吳憂心如刀割,小安當然知道她在等他,等了他半個世紀,而且還會一直等下去。小安還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太久了,他又老又病,現在就連走路都費勁。

他不能再替成鶴守護她了。

吳憂卻撇開這個沉重的問題,隻是輕聲問道:“玩不玩?”

“玩!”

“規則很簡單,你就猜一會來書店的人是單數還是雙數。”

小安眨了眨眼睛,微微有些詫異,“小姐姐,可是這麽晚了,你料定還有人來書店?”

“嗯。”吳憂十分篤定。

“那沒意思,我肯定又要輸了。”小安有些沮喪,雖然年紀大了,但是他不想輸,現在他快要死了,卻還沒有贏過一次。 這麽想來,還是成鶴好點,偶爾會給他放個水,滿足一下他的虛心榮。可是吳憂,從來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欺負他年齡大腦子不好使了。

“我猜是單數,你呢?”吳憂故意拋出正確答案。

“那我跟你一樣,單數。”小安明目張膽地作弊。

沒過一會,真的有人進來了,是一個人。

來人沒有帶傘,外套上沾染著一些小雨珠。

小安幾乎就要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隻不過隨著年歲越大,隻覺得地心引力越重,連起身都困難。可這次,他還如當年那般,興衝衝地說道,“單數!是單數!”

“您好,我想找一本書。”來人的聲音具有磁性。

小安認出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恍如隔世。

吳憂緩緩轉過頭,隻見來人豐神俊朗中透著與生俱來的清冷高貴,依舊如前世一般讓人覺得高不可攀,深邃的眼眸帶著半個世紀滄桑,渾身上下傾泄著大隱於市的睿智與平靜。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那,目光中帶著一抹柔情,朝吳憂翩然一笑,像遇見久別重逢的前世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