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憂的心髒停止了跳動,身體的各個器官已經衰竭了。此時此刻的她,就像一具被抽幹了血的幹屍,隻剩下枯槁的皮膚,還有幾根隨時被折斷的骨頭。
吳憂覺得自己筋疲力盡,發現自己還在繼續往前走,盡管她的腳都已經走出了血泡,可是還是有一股力量牽引著她。她想要歇一歇,卻有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握著她。順著那隻大手往上看,是成鶴。
“成鶴,我們在哪?”她累極了,聲音格外孱弱,上氣不接下氣道。
“我帶你回家。”
“我走不動了。”她幾乎就要癱倒在地。
“堅持一下,我們很快就到了。”他安撫著她。
吳憂望著前方一望無際的馬路,這條路並不是通往回家的路。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有氣無力道:“成鶴,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成鶴緊緊抓著她沒有任何血液的手,聲音微微顫抖:“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她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恐懼,還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讓我再好好看看你吧,也不知道有沒有來生。要是有的話,我想早點遇見你。”
成鶴紅著眼眶,他的大手緊緊包裹著她瘦弱蒼白的手,堅定道:“我說過,我是不會讓你死的,我說到做到。”
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冷,身上的皮膚就像一層單薄的紙片,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們都無法逆轉生死。”
成鶴朝她露出笑臉,深情地望著她:“可以,用我的心就可以。”
吳憂愕然發現,成鶴受傷了,他的傷口觸目驚心,胸口血肉模糊。他的心髒不見了。緊接著,她感覺到了自己心髒強而有力的跳動聲,枯槁的身體因為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原本如磷狀樹皮的皮膚頓時變得吹彈可破,整個人煥然一新。與此同時,成鶴卻無比孱弱地站在她的麵前,他的笑容瞬間變得蒼老,皮膚刹那間變得皺巴巴的,挺拔的身子搖搖晃晃,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她嗅到了一股腐屍的氣息,這是將死之人身上獨有的味道。她緊緊地抱住他,因為恐懼聲音變得尖銳起來,她痛哭流涕,拚命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可是他的四肢無力的癱軟下來,很快便沒有了氣息。
“成鶴,成鶴……”她哭得聲嘶力竭,帶著滿心的恐懼、絕望和遺憾醒了過來。
吳憂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裏,她可以聽見點滴通過那根小小的管子湧入她的血液裏,就像一股涓流湧入大海。起身的時候,猛然發現自己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她現在可以嗅到各種刺鼻的味道,那些融合著醫療酒精與人體散發出來的氣味,令她忍不住作嘔。
“成鶴……成鶴……”她呼喊著他的名字,可是無人回應。
她拔掉點滴,認出了自己所在的病房,這是一間VIP病房。她與成鶴曾經來過這裏,這是梁世生生前所住的那間。
她的視線最後落在那扇窗戶上,驚愕地發現自己的視線可以穿過擁擠的人群,看見公園長椅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病得很重。她甚至可以看清他長長的睫毛,還有一行滑落的眼淚。吳憂本能地閉上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探究這一切,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朝著窗外望去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甚至可以看清那個小男孩手上大大小小的針孔。
她正驚愕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切時,高度敏銳的聽覺遠遠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是衝著她病房的方向來的,從對方喘息聲中她知道來人是小安。
小安喘著粗氣推開了門,原本還提心吊膽的他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吳憂,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放下了:“小姐姐……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吳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力道足以碾碎一個成年男性的肱骨。
小安疼得齜牙咧嘴,豆大的汗直往外冒:“疼疼疼疼疼……”
吳憂趕忙鬆開了他,錯愕地望著自己手掌,“小安,我這是怎麽了?我怎麽感覺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
小安一邊揉著自己差點被她擰斷的胳膊,“應該是因為我哥。”
吳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她想要抓住他的胳膊,但是手在半空中又趕忙收了回來,呼吸急促道:“你哥怎麽了?他人呢?”
小安吱吱唔唔,低垂著眼睛,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沒事,你先好好養病。”
“小安,告訴我,你哥到底怎麽了?”她怕自己失控會傷害到小安,隻得提高音量。
“他……”小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咽了咽幹澀的喉嚨,“他說他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什麽意思?他到底怎麽了?”她的眼睛紅得嚇人。
“我哥說,他會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小安微微歎了口氣,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子,繼續說道:“他還說,你可以相信他,因為他這個人一向說到做到。”
小安還告訴她,那日成鶴抱著已是奄奄一息的她回到了家,把自己的血全部輸給了她,可是她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後來,成鶴不得不將自己的心髒移植給了她。
同心人的心髒可以救瀕死之人,這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
小安滿眼悲傷地望著她:“我哥還說,就當作是你們之間交換的最後一個願望。”
吳憂隻覺得頭重腳輕,一行滾燙的眼淚滑落了下來,五官因為極度的痛苦而擰成了一團,他答應她的事情都做好了,可是他還說過,“隻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定要你過得無憂無慮。”可是他現在不在了,她又如何能無憂無慮。
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她蜷縮著身子,失聲痛哭。
吳憂很快適應了這顆心髒,現在的她擁有了同心人的速度與力量,五感也極度敏銳。她終於知道成鶴在這個世界活得有多麽克製。明明可以瞬間移動,卻要學著普通人的方式慢慢步行。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喜歡一個人跳到天台上,孤獨地俯視著整座城市。
她現在既是異眼,又是同心人,可是她卻覺得無比的孤寂與落寞。往後的歲月,她隻能帶著與他的回憶還有這顆跳動的心髒,孤單的活著。
她的身體恢複速度更是驚人,很快便可以出院了。吳憂獨自穿過醫院,總感覺成鶴就站在自己的身邊,用那雙大手緊緊牽著她,陪著她一起目睹人世的悲歡與生死。
路過公園長椅的時候,她再次看見了那個長睫毛哭泣的小男孩,她看見他身上的霧色正在一點點變成紅色,可是他一個人孤獨地孱弱地坐在長椅上。
吳憂輕輕地坐到男孩的身邊,盡管她已然嗅到一股將死的氣味,那是人快要死時身體發出的腐爛氣息,這個男孩的生命快要走到了盡頭了。
“你在看什麽?”吳憂輕聲問他。
男孩蒼白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我在看雲,今天的雲好漂亮,就像棉花糖一樣。還有太陽,真溫暖,我已經很久沒有曬過這麽好的太陽了。還有風,它們從很遠的地方來跟我打招呼,然後又去更遠的地方。”
吳憂默默地陪著男孩坐了一會,男孩突然問道:“姐姐,你也是病人嗎?”
“嗯。”
“你是不是要出院了?”
“嗯。”
男孩微歎:“我也好想出院,好想回去看看我的小貓。”
吳憂的眼眶濕潤了,她溫和地望著男孩,“和姐姐玩個遊戲好不好,贏了的話,姐姐有辦法讓你看見你的小貓。”
男孩微微抬起頭,望著她:“真的嗎?”可是眼裏的光瞬間熄滅了,“之前也有個哥哥是這麽說的,可是爸媽不喜歡我的小貓,還把它送人了。”
吳憂愣了愣,重複著男孩的話:“哥哥?”
“是啊,我們還一起玩了個遊戲,他讓我猜哪隻手裏有糖果。”
一股巨大的悲傷幾乎就要將她擊垮,她知道男孩口中的“哥哥”一定是成鶴,就在不久前,成鶴與男孩相遇過。可是他卻死了,甚至沒有來得及等到她醒來,就永遠地離開了。
她強忍著悲痛,“那你贏了嗎?”
男孩點了點頭,“嗯,我贏了。”
吳憂幾乎可以想象,成鶴在與男孩做遊戲的時候,一定是兩隻手裏都藏著糖果。她還知道,做完遊戲之後,他一定會挑一顆放在嘴裏。
“可是我還是沒有看見我的小貓。”男孩失望道。
同心人可以替人實現願望,除非,失去了心髒。吳憂愣在當場,她原本黯然失色的臉上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仿佛一道光打破了永夜,重新照亮了她的生命。
男孩繼續說道:“為什麽大人們總喜歡說謊?明明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麽要答應?”
吳憂原本冰冷的心髒重新恢複了活力,熱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成鶴並沒有死,他是在失去心髒以後遇見了男孩。
她激動道:“哥哥沒有說謊,你真的可以看見你的小貓。”見小男孩依舊低垂著腦袋,滿臉沮喪,她向她保證道:“不信的話,我們拉勾勾。”
男孩抬眼望著她,雖然興致不高,但還是滿足了她的要求,伸出他那幹枯的小手,手背上觸目驚心的針眼。
吳憂與男孩拉勾,感受著男孩最後的願望,微微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她鬆開了男孩的手,“好了,你的小貓很快就會出現在你麵前。”
男孩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透著一股莫名的悲傷與絕望:“不會了,媽媽說等我好了就能看見,可是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
吳憂輕輕地撫摸著男孩的小腦袋,看著男孩身上霧色又變得鮮豔了一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男孩強撐著身體,感激道:“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吳憂的耳朵動了動,遠遠聽見了男孩的父母和護工正在焦急地四處找他,嘴裏不斷喊著:“小哲……小哲……”還聽見了男孩母親心急如焚,帶著哭腔埋怨丈夫的聲音:“這都什麽時候了,你不好好照看著小哲,去拿什麽貓?醫生都說了,小哲不能碰貓。”
吳憂望著男孩稚嫩清秀的麵龐,她的臉上掛著笑意,眼底卻晶瑩地閃爍著淚花:“小哲,你再等一等,爸爸把小貓給你帶來了。”
“真的嗎?”男孩坐在長椅上又等了一會,父母正急急朝著他奔來,爸爸終於從寵物包裏將小貓抱了出來。此時陽光正暖,溫柔地撫摸著世間萬物。那隻橘色的小貓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了金色的光芒,小哲終於看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貓。他臨終的時候,嘴角是揚著微笑的。
大人們雖然喜歡說謊,但至少這次沒有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