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茵一時分辨不清, 究竟那夢中所見為真,還是因為如今身邊人是他, 故而潛意識裏將他視作救贖, 才臆想出來夢中的那個場景。
大梁崇尚佛道,她沒有細辨過那些經義道法,輪回因果, 隻當是祈福求運的普通寄托,但每每夢見這個古怪而真切的夢境,她都忍不住懷疑, 難道世上真的有重生一世之說。
蕭緒桓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但記得她當年在江州受驚不小,怕她被今晚的事情嚇到,不住地輕聲安慰, 輕拍著她的背,溫柔無比。
“茵茵, 無事了。”
崔茵慢慢從他肩頭抬起臉來, 長睫上掛著淚珠,垂眸看了一眼,見他衣襟都被自己的眼淚打濕了,伸出手指撫平了上麵的褶皺。
她不敢看蕭緒桓的眼睛,想著就讓他誤會自己是因為害怕才哭罷了。
一個自己都分辨不出來是真是假的夢, 如何同他開口?更何況前世輪回這樣的怪力亂神之說, 他也不一定會相信。
在去鍾山之前, 她與蕭緒桓素未謀麵,怎麽可能會認識?那夢裏自己不曾有這一段交集, 被李承璟困在江心小州之上, 更不可能與他見過, 說不定隻是自己思緒混亂罷了。
“郎君,方才那些人呢?可曾抓到了?”
蕭緒桓見她雖止住了哭,眼尾還是紅紅的,怯怯地抬眸看著自己,有些後悔真的帶她出來了。
“抓到了,”他將話題帶過,將人抱起來放到褥衾上坐著,“別擔心,外麵有人值守,今夜不會再有意外了。”
崔茵搖搖頭,“我不怕,郎君,他們人呢,和今天白天遇到的探子可是一夥兒的?”
“不怕?”他笑了笑,“不怕茵茵方才哭什麽。”
崔茵微微心虛,抱住他的手臂,有些撒嬌的意味,“真的不怕了,有桓郎護著我,我什麽都不怕。”
“郎君,你快和我說嘛……”
嬌聲軟語,哪怕覺得她隻是隨口一說,也讓人心一軟。
蕭緒桓正想開口同她解釋,帳外,傳來程改之的呼喚聲。
崔茵也聽到了,立刻鬆開了他的手,不擾他忙正事。
蕭緒桓道:“你若還怕,叫阿英進來陪你,程改之尋我有事,一會兒便回來。”
崔茵點了點頭,知道他先前一回來就來看望自己,此時程改之來尋,一定是為了抓住的刺客的事,忙點頭,“你去吧。”
但等他離開後,聽見帳外兩人的說話聲漸漸遠了,崔茵起身穿好鞋子,悄悄跟了上去。
阿英看見她出來,忙阻攔,“夫人,您別過去了,”她很是為難,焦急道:“那邊在處置抓到的刺客,恐怕會嚇到您,夫人,回去吧。”
崔茵拉著她的手,“你陪我過去,悄悄看一眼便回來。”
阿英想了想,夫人隻是去看一眼,又不是看那些刺客,是看牽掛大司馬罷了,那邊動作也沒有那麽快,應當沒事,歎了口氣:“那就看一眼便回來。”
路上遇到幾個值守的侍衛,紛紛向她問好行禮,一直走到一片荒蕪的林邊,看見前麵亮著幾個火把。
阿英道:“夫人看見了,可以回去了吧?”
前麵影影綽綽,隻能看清背影,崔茵一眼就認出了蕭緒桓,見他仿佛低頭在朝灌叢擋住的地麵的方向看去,她猜灌叢擋住的就是被抓住的刺客。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蕭緒桓拿過旁邊人手上的一柄劍,架在那人脖子上。
阿英著急起來,“夫人別看了,我們快回去!”
崔茵一把拽住她的手,腳步停留在原地,微微睜大了眼睛,眼睫輕顫,心跳有些快。
一聲慘叫傳來的時候,她緊緊閉上了眼睛。
……
天穹如墨,點點星河。
溪水潺潺,蕭緒桓在水邊掬起一捧水,洗去濺到手和臉上鮮血。
他聽見身後,一道遲疑的腳步聲漸漸走了過來。
崔茵試探地小聲喚了一句“郎君”。
想起方才看到的場景,她仍舊是手腳冰涼,腿下發軟——不是因為那殺人的場景有多血腥,而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蕭緒桓。
就如同在丹陽城外初次遇到他時,給她的第一感覺一樣,他是一個危險而陌生,充滿著殺氣的男子。
她當時睜開眼睛後,發現隱隱的火光中,蕭緒桓朝灌叢後麵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剛剛殺過個一人,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
水邊那道背影聽見她的聲音,轉過身來,手上的血已經被洗掉了,崔茵看著他平靜溫和的眸子,長長鬆了一口氣。
“郎君……”她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方才蕭緒桓已經發現她跟過去了,卻隻是看了自己一眼。
蕭緒桓將她緊張的神色盡收眼底,輕輕笑了笑,“夫人被我嚇壞了吧。”
見他沒有責備自己偷偷跟過去的事情,崔茵跑過去,站到他麵前,仰臉看著他,“沒有,沒有嚇到。”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你可是覺得,我將人全部處死,過於殘忍?”
崔茵連忙搖頭,“郎君殺的是刺客,本就該處罰的。他們差點取了我的性命,茵茵知道,不該對敵人心慈手軟。”
蕭緒桓看著麵前這雙澄澈清瀅的漂亮眼眸,她仰頭看著自己,充滿了信賴,心底像是被什麽擊中了一下。
他本以為崔茵看見自己殺人的場麵,心裏會有個疙瘩,她這樣嬌柔良善的性子,怕是接受不了枕邊人是個殺人不眨眼之人。
他喉結微動,垂眸道,“今夜抓住的刺客,不是劉泰派來的人。”
“是胡人。”
“胡虜野蠻,當年胡人與羯人侵入中原,屠城數十座,戰亂四起,不知有多少百姓死在他們手中。”
崔茵聽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沙啞起來。
“我知道,他們死有餘辜。”她眼底漸漸濕潤起來,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是懂他的,懂他的抱負,懂他過去十年的經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不會有人真的做到感同身受。她隻是很表麵的,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懂他。
十年間,他是懷著何等心境戰場殺敵,隻有他自己知道。
崔茵忽然有些心疼,伸臂抱住他,踮起腳,胡亂親吻著他的唇瓣。
“哭什麽,”他吻去她臉上的淚珠,附耳道,“茵茵是不是水做的,怎麽這麽愛哭。”
崔茵聽他故意哄自己笑的話,卻笑不出來,緊緊抱著他,兩個人的心跳幾乎要融為一體。
月下葦草沙沙作響。
“郎君,以後我都陪著你。”
作者有話說:
周末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