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蕭緒桓一行人抵達蜀郡城外之時,劉淳正帶了人等在城門外的驛亭。

他身邊陪同著的官員, 原不過是劉泰手下的侍從官, 如今自封的名號一個比一個響亮,崔茵下了馬車,從風吹開的幕離一角看到那些紫袍金帶的蜀郡官員站在路旁, 莫名有些想笑。

“沐猴而冠。”她忍不住低聲道了一句,蕭緒桓聽見後捏了捏她的手。

這動作落到劉淳眼中,愈發好奇這位大司馬夫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蕭兄!”

劉淳天生跛足, 又擺足了架子, 隻站在原地不動,皮笑肉不笑的讓旁邊人迎上去。

“我父聽聞蕭兄在荊州,久聞大名, 特地作東,請蕭兄來西蜀, 想要結交英豪。”

說著, 眼神毫不掩飾看向蕭緒桓身側的女子,見她衣著華美,步步生蓮,曼妙翩躚,幕離長紗垂膝, 愈是神秘, 愈是引人遐思。

蕭緒桓不動聲色地擋在了崔茵身前, 目光冷冷地看著劉淳,“劉公子, 劉太守再三邀約, 蕭某早已應下。”

他揮了揮手, 手下從後麵的馬車上拖下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丟到那群蜀郡官員的麵前。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被抓住的探子,“怪不得路上稍有耽擱,誤了時辰,劉公子卻依然知曉蕭某何時抵達此地。”

“劉公子,這就是令尊的待客之道?”

劉淳扯了扯嘴角,他沒想到蕭緒桓半點麵子也不給,直接撕破臉皮。

“誤會,都是誤會。”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有人稱呼父親劉泰為劉太守了,大梁朝廷一日不如一日,蜀地這些年來都歸父親一人掌管,手下官員們的稱呼也越來越諂媚,從主公到蜀王,變著法兒討他們父子倆的歡心。

蕭緒桓就是深諳這一點,才故意挑釁回去,他可以慢慢收拾劉泰父子,但胡人派來的刺客已經跟上了他們,說明解裕已經離這裏不遠了,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需要盡快,拿到自己計劃裏的兵力。

……

崔茵看著眼前的宅院,長舒了一口氣。

“我以為,他們會讓我們住進……”她不知道怎麽稱呼劉泰所建的那個類似宮殿的地方,頓了頓,看了蕭緒桓一眼,見他對自己笑,繼續說下去,“還好不是那個什麽殿。”

“郎君,我看他們本來的意思,今晚是設了宴席,要請你去的。”

當時劉淳臉色發黑,身後的官員也都互相使眼色,都未曾料到蕭緒桓會是一點麵子都不留。

劉淳幹脆替父親做了決定,晾一晾他,矬一矬他的銳氣。隻叫人將他們送到了住處,自己匆匆回去,向劉泰稟報。

蕭緒桓替她摘下幕離,牽著她走進屋子裏,叫她坐在榻邊,自己蹲下身來,替她按捏小腿。

“無妨,我本也無意要去。”

他知道這父子倆眼高於頂,自以為勢力了得,割據一方,實際上當年隻不過是運氣好些罷了,這些年朝廷出兵也隻是與羯人和胡人作戰,根本無暇顧及西蜀。

劉泰做土皇帝久了,又沒什麽真謀略,隻是被手下之人吹捧的飄了起來,自以為可以趁著建康對付胡人,大司馬蕭緒桓被排擠到荊州,覺得自己擴充的時機到了。

如果不是手裏有南羌的兩萬兵力,劉泰哪裏來的底氣,妄圖稱帝。

他們想給自己下馬威,晾一晾他,然而此時,蕭緒桓需要的就是眼前的境況。

“郎君,你是不是故意的,”崔茵看著他側臉的輪廓,慢慢凝起眉,小聲問道,“郎君故意激怒劉淳,想提早些動手。”

那日夜裏遇到的刺客是胡人,過了那夜之後,趕路的速度也不再像是從前那樣不緊不慢了。

崔茵知道,他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女子,覺得她不該摻和這些機要軍務才不與自己說,而是總想讓自己知道的少些,就沒那麽多心事。

大概是她的確太柔弱了,才叫他那麽不放心。

“夫人隨我來,當真是辛苦了。”

蕭緒桓未答她的話,但眼睛裏的神色卻已經默認了。

崔茵有些不高興,但又覺得他在這件事上太執拗了,一句兩句的話是打動不了他的,便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蕭緒桓捕捉到了她眼中轉瞬即逝的失望,笑了笑,“夫人能冒險陪我同來,就已經是幫了我大忙了,程改之他們也都很感謝夫人。”

崔茵瞪了他一眼,將裙子拉下來,拂開他手,徑直朝浴房去了。

仲夏的蜀地,悶熱異常,空氣裏仿佛凝著一汪水。

趕路這些天,也是乏困得很,身上黏糊糊出了一層汗,崔茵仿佛已經放棄繼續搞明白他的打算似的,香湯沐浴,閉上眼睛靠在浴桶邊。

洗好了,坐在妝台前擦著一頭長發。

等蕭緒桓也洗好出來,見她從鏡子裏瞥了自己一眼,難得的露出嬌俏嗔怪地表情。

知她還在怨怪自己,便過去哄她。

從後抱住她的身子,隔著輕薄如蟬翼的一層寢衣,溫熱的胸膛碰到她背後微涼的雪肌,呼吸重了起來。

“茵茵,你想不想郎君?”

崔茵被他箍住,嗬在耳畔的灼熱呼吸慢慢染紅了她的臉頰,知道他是故意轉移自己的視線,但卻仍是身子一軟。

“整日在一起,有什麽好想的?”

他卻拉著她的手朝下探去,“茵茵說呢?”

自從離開荊州,這些日子都在趕路,兩人不曾親近過。除了那晚見他殺掉了那些胡人刺客,見他在水邊的身影有種寂寥孤獨的悲情之感,她忍不住心疼,一時忘情,在葦草的掩映下大膽了一次。

“茵茵,再心疼心疼郎君,可好?”

……

月夜鶯啼,風聲蕭蕭。

帳幔裏的喘息聲終於平息下去,借著月色,蕭緒桓看著臂彎裏熟睡的嬌顏,眸色晦暗不明。

她方才隻字未提,像是真的不再執著問自己的計劃了。

窗外一陣鳥雀振翅的聲響,他慢慢抽回手臂,替她蓋好衾被,輕手輕腳朝外走去。

窗外停著一隻鷹鳥,他走過去,將傳來的信筒摘下。

手下在院子裏等著。

“將軍,都安排好了。”

蕭緒桓垂眸,將信紙收好,“改之,你留下來,看好院子,保護好夫人。”

程改之被點名,愣了愣,“我不跟著將軍一起嗎?”

他素來是蕭緒桓的副將,這次深夜冒險去拜見南羌那位老土司鍾隆,那麽重要的事情,竟然不讓他去。

蕭緒桓倏忽抬起眼簾,看了他一樣。

程改之默默垂下頭,“是,末將遵命。”

“劉泰他們父子存的什麽心思,你又不是不知,先前是你嚷著要叫夫人來,夫人識大體,體恤眾將士,跟隨我等來了蜀郡。”

蕭緒桓眉目冷肅,冷聲道,“保護好夫人,難道不也是你的職責嗎?”

程改之摸摸腦袋,“是。”

***

羌人原本居於祁連山一帶,後來羯人作亂,慢慢分裂成北羌與南羌兩部落,北羌立國,為羯人所滅,南羌則由老南羌王的帶領,南下西蜀。

老南羌王的生母為漢人女子,自幼仰慕中原文化,大梁南渡前就自願歸降,被封為土司,世居於此。

十幾年前,南羌人之中流行起了一種無藥可醫的瘟疫,劉泰知道大梁朝廷無暇顧及,趁虛而入。

鍾隆為保全族人,隻能順勢歸降,這才拿到了治療瘟疫的漢人藥方。

中原連年戰亂,即便南羌兩萬兵士仍舊認同血緣,隻要土司一聲號令,便能收歸回來,但鍾隆不願輕易動手。

他即便可以反了劉泰,但等劉泰死後,西蜀落到他的手裏,南羌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他知道自己垂垂老矣,手下無人可用,這兩萬羌人士兵無論是應對胡羯還是大梁的軍隊,都沒有什麽勝算。

劉泰一向安居在西蜀,沒有朝外動武的打算,因此,鍾隆也就收斂鋒芒,保一時安穩。

一個多月前,聽說那個數次北伐的大司馬蕭緒桓朝西麵出兵,他察覺到劉泰蠢蠢欲動的心思,十分忐忑,他知道劉泰父子空割據一方,根本沒有實力稱帝稱王。

而建康那個自顧不暇的大梁朝廷,早已不是當年南羌王歸降的那個大梁,他更無意再讓族人做梁朝之臣。

直到蕭緒桓的手下悄悄找到了他。

他說,願意與南羌結盟,替他除掉劉泰。

鍾隆坐在密室裏,雙眼渾濁,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大司馬見諒,老夫雙眼已不能視物,不能親迎,在此告罪。”

蕭緒桓笑了笑,“鍾老,明人不說暗話,我蕭某此次正是因您而來,您卻拒絕了我的提議。”

“您老還有什麽疑慮,可否告知?”

鍾隆聽見這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微微有些意外。

他早就聽說,這個梁朝的大司馬是寒門出身,本以為他不過是個莽夫武將,卻未料到真人卻像是個儒將。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大司馬,老夫斟酌多日,想了想,還是算了。”

“以你的本事,未嚐不能以少勝多打過劉泰,我南羌隻餘這些族人,招惹不起禍端。”

“天下大亂,藏拙也好,明哲保身也罷,蕭某能懂得鍾老這番決定。”

蕭緒桓坐在他對麵,忽然抬手滅了一盞燈。

鍾隆下意識眨了一下眼睛,隨即一怔,搖頭笑了笑。

蕭緒桓輕聲道,“鍾老何必連目盲都要偽裝。”

他將自己這邊的燭台換到鍾隆麵前,淡淡的光影照在兩人麵上。

“您屈居於劉泰手下,已有十年之久,這十年,朝廷無暇顧及,北地戰亂四起,保得您和族人一時安穩。”

“您這樣的做法,和大梁朝廷無二異。”

“與您直言,蕭某想與南羌結盟,並非是受了朝廷的指派。朝廷叫我除掉劉泰,又有何用?長江天險,蜀地難攻,但北麵胡人終有一日要南下犯我,躲的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鍾隆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昏暗的燈光下這個年輕後輩。

英姿勃發,俊逸沉穩,眼睛裏的從容和堅定讓人為之一歎。

蕭緒桓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笑,“老南羌王高瞻遠矚,南遷至此,是為保全族人,鍾老,您若與我為盟,北伐攻打胡人,才是解決大患。”

話音剛落,鍾隆的手下匆匆走了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鍾隆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蕭緒桓,忽而大笑,“快請進來。”

密室的大門緩緩啟開,手下引著兩個人朝裏麵走來。

蕭緒桓轉頭看去,隻見程改之一臉興奮走了進來,看到他時有些心虛,忙停在了門口。

他的身後,還有一道纖細的身影,背光而入。

作者有話說:

茵茵:瑟誘?不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