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人生*

徐誌摩著 傅光明譯

關心人生才能關心藝術。

偉大的**能帶給我們複蘇的生活感,愛的悲歡和熱烈活動的各種形式,無論我們是 否感興趣,這些形式都會自然地來到我們許多人中間。但記住隻能是**,才真正使你收獲 複蘇的意識的果實。詩的**、美的渴望、為藝術而愛藝術,這裏都蘊蓄著最高的智慧。藝 術喚醒你時坦率直言,它隻把最高的品質賦予稍縱即逝的人生瞬間,而且它僅為那些瞬間而 來。

如果不先描述我們整個不得不隨遇而安的現行社會狀況,便無從談論藝術和人生,而對 現行社會狀況的指斥、抨擊,無論怎樣猛烈也不過分。我們今天習慣於把實利主義的西方看 成沒有心髒的文明,那另一方麵,我們自己的文明則是沒有靈魂的,或根本沒有意識到其靈 魂的存在。倘若說西方人被自身的高效機械和鬧哄哄的景象拖向無人可知的去處,那我們所 知的這個野蠻殘忍的社會,則是一潭肮髒腐臭的死水,四周爬滿了蠅營狗苟的蟲蛆,散發著 腐爛和僵死的氣味。事實上,無需極端憤世嫉俗的人斷言,中國是一個體質羸弱、理智殘廢 、道德怯懦、精神貧瘠的堂皇國家。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人們絕難體驗到音樂的**、理智 的亢奮、崇高的愛的悲歡,甚或宗教、美學上的極樂瞬間,即使確曾有過。任何形式的理想 主義不僅不被接受,反而注定必受到誤解和譏誚。人們所有的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或如 雪萊所說,是精神死亡。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我們的藝術――音樂、繪畫、詩歌、雕刻、戲劇、建築和舞蹈。在十 四五世紀前的北魏時期,我們經曆了偉大的雕刻時代,但有幾個人看到並真正欣賞過那些雕 刻藝術的哪怕斷簡殘篇,更不用說世界雕刻最卓越成就之一的山西雲崗石窟?音樂很久很久 以前就成了春天的伊甸,也許再也不能複活。而今,音樂的聖責更是可悲地退化到粗俗的京 胡和琵琶手手裏,這隻能為那些所謂的戲院營造點氣氛。繪畫是另一番慘景。我們領略過吳 道子開闊朗暢的畫風,欣賞過王維博大而精細的畫卷,近些時候,也看到過金冬心平靜沉實 的構圖,這些模糊的記憶便足以教我們難以忍受目前十足的匠氣、假冒的模仿和直接的欺騙 ,而沒有半點獨到之處和創造力。那些九流歐洲創作法的追隨者們,技巧幼稚,想象貧乏, 還不如那些刻守傳統形式的畫家,後者好在還能帶給你幽默,使你微笑,而前者則常常使你 敗興,刺激虐待狂的變態心理。戲劇作為一種藝術實在是不足掛齒,雖然一些老式戲劇作為 一種通俗的大眾娛樂形式值得稱道,並很好證明了狄更生先生所講的中國人的幽默感。著名 戲劇評論家格倫威爾?巴克說:“一個民族的偉大,一個種族靈魂的精深,是以其悲劇性詩 歌和戲劇的成就來衡量的。”悲劇的本質是精神危機的一種藝術再現,我們中國人還沒有這 門藝術,也沒有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東西,因而無法測定我們的悲劇才能。我們甚至從未意 識到既美好又可怕的靈魂的現實,並為顯然精明地回避、忽視這種現實而自得。現代建築也 毫無藝術價值,以北京為例,“公理戰勝”碑達到了建築學醜惡的頂點,當你走進中央公園 ,這座紀念碑必定使你敗興。至於舞蹈,無需多說,我們非常滿足於梅蘭芳、琴雪芳在《天 女散花》和《嫦娥奔月》中的優美姿態。

談到詩歌,我們想不出更悲慘的境遇了。稍一提及樊樊山和易實甫,就令人作嘔。庚子 式的愛國詩人悲歎慟哭,浪費了那麽多眼淚,卻沒讓人記住他們的詩。今天的打油詩人仍然 眾多,可過去了幾個世紀,真正的詩人尚未出現。但有人會提出異議,我們不是有所謂的新 詩嗎?是的,所以我們還不至於絕望。但遠大的前途並未導致我們的批評才能沉睡,誤以為 我們確實有了真正的詩歌。相反,迄今為止的嚐試實在不盡人意,而在雜誌、報紙、學校年 刊和情書中,人們注定要遇到我所說的荒謬運用一些未經消化的理論。新詩表麵上是現實主 義,但骨子裏卻是完全的非現實性;甚之,還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義,沒有象征意義的象征 主義。換言之,隻要達到某種主義,便沒有人肯冒昧稱其為詩。我不用舉例來證明我的評估 ,那些跟上這一運動的人會明白,我所作出的令人不快的評決一點也不偏激過分。

好了,這一概述足以說明我們無藝術可信。問題是為什麽會有這種可悲的事態,它是怎 樣產生的。對我來說,理由很簡單:我們沒有藝術恰恰因為我們沒有生活。

中國人是一個品德兼備、聰明智慧的種族,但我們從沒有完全認識和表達自己,而希 臘人和羅馬人通過生活覺性的藝術中介這樣做了。著名批評家沃爾特 “思想上對人生本 身沒有真正理解,就無從認識崇高的人性特征。”這是我所知的對我們文化最令人信服的批 判。我們的聖人,像今天的布爾什維克領袖一樣,在致力一項絕非容易的艱苦工作,隻是方 式不同。他們平衡、協調人與人之間所共有的明顯的欲望,諸如食物、性等。可是天哪,他 們竟忘了人不僅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需要精神上的關心和食糧。因此,孔教雖令人歎服 ,但經後人歪曲更易之後付諸實踐,就產生了一種依賴於安閑的感傷基礎之上的文化。這種 文化也許有其可愛之處,但它除了故作多情以外,別無其他,而且把人的精神視為不值一理 的東西。

他們忘卻精神,壓製理性。孔子卓越地給人的感覺外延和享樂劃定了界限,教我們依賴 於他從未界說過的準則,即禮。

老子和莊子更用迷人的語言,使我們迷惑的頭腦認識到,生活完滿是一個理想的怪物, 就像莎士比亞筆下70歲的老娃娃,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口味,沒有一切。要是這位紳 士一旦生出感覺器官,就無法保持其生命的完整,就會立刻分散、摧毀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愚鈍的墨子也是如此,要是人類滿足於食草住穴,拋棄自然感官可能發現的一切形式,他才 欣喜若狂呢。

中國人不承認靈魂,否認知覺,在原生力下活動著的獨特意誌,部分通過抑製,部分通 過升華,被引入到“安全”、實效的途徑。中國人成為這樣一種生物:沒有宗教,沒有愛, 甚至沒有任何的精神冒險。真誠的朋友如洛斯?狄更生、伯特蘭?羅素、艾琳?鮑爾小姐對 我們冷靜的生活態度、中庸之愛、通情達理和謙恭禮讓等等大加讚賞。但對我來說,接受這 種恭維的同時,卻不禁感到一種辛辣的反諷。因為冷靜的生活態度,除了明顯否定生活,窒 息感情的聖火外,還能有什麽呢?中庸之愛除了作為思想、行為怯懦,生活淺薄單調的漂亮 借口外,還能是什麽嗎?所謂受人奉承的理性、主義和謙讓精神,產生的隻是一種普遍的惰 習和那個被我們稱做中華民國政府的荒唐怪物!啊,我們的朋友們能知道,我們以多大的代 價才維持了一種表麵和平其實不然的生活方式嗎?而這一生活方式近來卻受到極端主義和騷 亂的西方的嫉羨。

H.G威爾斯先生曾對我說,我們今天想得到的是和平,和平,和平,但絕不是那種羞怯 、單調、令人窒息、悠閑懶散的和平,我所說的是積極主動、生氣橫溢、富有創造力的和平 ,如古雅典曾經實現的那種和平。所以說,對熱烈的愛,熱烈的宗教思想,我們確實太合乎 理性了。柏拉圖所說“神聖瘋狂”的愛是不合理性的,熟知天主教教義的人應該聽說過,天 主教教義裏把愛視為“偉大的聖餐”,與使化體相類似,它之所以不合理性僅僅因為它超乎 理性之上。考文垂?帕特莫爾寫道:“這種為蠢人們提供了謾罵口實的極端非理性情感,是 愛最可靠的保證之一,是愛永不枯竭趣味和力量的主要泉源。除了科學家,還有誰對那些不 及我們而能被我們領悟的東西如此看重並被深深打動的呢?”

因此,愛同宗教一樣,因為宗教即是神聖的宇宙的愛,是超然和聖化的。由於它是被人 類的眼睛能看見的一股神秘力量所聖化,因而能看見屬於精神領域的圖景,但這些圖景通常 不被認為是現實的準則。人的耳朵將被莊嚴崇高的音樂征服。這音樂就像來自天際的浩瀚波 浪。這種精神超越,能使以前無活力的潛在創造力開始解放自己,並通過可以選擇的任何途 徑,努力認識自身的體積和形狀。“愛比其他任何情感更深地植根於土地,因此它的頭像聖 樹一樣直聳天國。賦予它們物質和可信性,高度要求並證明深度。”把愛說成最富生氣最有 潛力的創造源泉絕非一句套話。如果抽去性**及所有與之有關的因素,你會驚愕地發現歐 洲的文化和藝術無可挽回地破產。

任何不否定或歪曲人生和真理的男女,無須弗洛伊德派,都會承認,至少也能感覺到, 愛雖然最不嚴肅,卻是萬物中最有意義的。然而這一簡單的真理在漫長病態的中國曆史中, 從未被認識過。甚至今天,我的個人經曆仍僅讓我在這方麵發現了兩類人:藐視愛的憤世嫉 俗者和害怕愛的膽小懦夫。要是知識之樹長在中華帝國的中央,而非伊甸園裏,那亞當和夏 娃仍然是純美的創造物,他們心眼迷鈍,對內在的生命召喚麻木不仁,上帝也不至於對蛇的 英雄主義和夏娃的好奇心造成的麻煩而盛怒不休。

這位聖人為我們劃定的人生範圍幾乎是一係列枯燥乏味的倫理陳詞濫調,這一命定結果 所產生的影響剝奪和抑製了我們的想像力。你隻要翻翻我們的小說和詩歌就會相信,其中想 象的作用是多麽狹窄。我們的詩人,可能除了李白以外,再沒一位被認為是世界性的。這不 值得深思嗎?在我們的文學花名冊裏,找不到一位堪與歌德、雪萊、華茲華斯相比的,更不 用說但丁和莎士比亞了,這不令人震驚嗎?說到其他藝術,又有誰堪與米開朗基羅、列奧那 多?達?芬奇、特納、柯勒喬、威爾埃斯奎斯、瓦格納、貝多芬等等眾多天才相比呢?以此 類推,是不是我們種族的本性決定了我們總是不同於世界其他地方?由於不相同是程度上的 ,而非類別上的,那麽我們的想像力是不是生來就營養不良,發育不全?我們所擁有的藝術 遺產不能整個包含生活,那是不是表明我們在本質上遜於西方呢?因為一切偉大的藝術作品 都要求包含生活。我們從很小就受到視覺和意誌的訓練,以適應實用的細節,合於毫無生氣 的生活禮儀,而不是揭示偉大生活的奧秘,喚起偉大生活的希望。這是中國教育的大失敗, 它導致真正人格的死亡,沒有窮盡地造就著傑出的庸才。

人生的根本,歡樂的源泉,以及想象的能力,這些自然泉流遭到了無情的阻撓,我們的 生命存在確實太可憐了。人生的貧乏必然導致藝術的貧乏。充實美好的人生會自發地綻出實 在的美,並終將影響我們對永恒的理解。一棵充滿生命力的樹必定枝繁葉茂,結出的果兒色 彩綺麗。同樣,洋溢著自我意識的人生,自然結出思想的結晶――藝術,或行為――值得懷 戀的行為。因此,豐富、擴大、繁殖、加劇,最重要的是使你的生活精神化,這樣藝術就會 誕生了。

對於中國藝術與人生的停滯、膚淺,我已經說其實是譴責得夠多了。現在,讓我們暫時 把目光轉到西方曆史上表現的藝術與人生的一致性上。說到這,最好還是像在其他方麵一樣 ,求助於古希臘和文藝複興時代的意大利,以得到啟迪和智慧。

我認為,希臘文化最偉大的成就不在政治,更不在科學和玄學,而在於發現了人體的尊 嚴和美。文藝複興時期偉大的德國藝術家溫克爾曼說:“沒有哪個民族像希臘人那樣尊崇美 。主管埃加年輕朱庇特神、伊斯米尼阿波羅神的牧師,還有走在塔納格拉墨丘利神禮拜隊伍 前列、肩抬羔羊的牧師,都是贏得了美譽的青年……希臘人是那麽渴望美,珍視美,每個漂 亮的人都願向眾人顯示美,特別是想讓藝術家證明這種美,因為他們授予這一榮譽。

“正因為此,藝術家總有在麵前欣賞至上美的機會。美甚至能帶來聲望:我們在希臘曆 史中看到了最美麗卓越的民族……希臘人尊崇美是這樣普遍,斯巴達婦女都在臥室裏掛上美 神納裏厄斯、納克素斯或海厄西斯的像,希望生下漂亮的孩子。”像在其他方麵一樣,自然 在這裏也有其重要的作用。希臘人非常願意把對自身的看法和同平凡世界的關係轉化成可感 的客體,絕不是偶然的:他們賦予了美的身體和理智理解力。輕捷甜美地呼喚感覺的優雅空 氣,美麗的自然風光,美妙的人體結構,清秀的麵部輪廓,這些都是希臘人走入人生時帶來 的幸運。美像天才或高貴的地位一樣,成了一種榮譽。翻開人類文化學課本中比較生理學部 分,你就會看到各種族**的人體。我不知記得對不對,也許是法國人庫裏埃的書中,對日 本的**舞蹈者作了毫不掩飾的描寫。然後再轉向美麗絕倫的維納斯或阿波羅,你就會產生 一種既愜意又不安的感覺:在塑造不同民族的不同體型和比例時,更不用說黑美人的膚色和 氣味,造物主是多麽的頑皮,不公正。

然而,希臘人對美的神往並不說明他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唯美主義的民族。相反,希臘 人關注美,僅是把美奉獻給實現美好的生活,把不同的靈魂完美地融和在一起。正是由於希 臘人完美健全的智力,最終的善才成為可能,並以美的形式最終表現出來。人類最偉大文獻 之一柏拉圖的《共和國》是徹底的美的哲學,它講的是建立善與美的聯係,這種聯係可以導 致理想的個人品德表現與美好生活的同一。希臘人的獨特,在於他們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人生 和藝術。對他們,僅僅是對他們,藝術與人生才是統一體。希臘人以同樣的標準審視藝術與 人生,他們把藝術看成真正的人生自覺。意味深長的是,他們的紳士一詞“Lales Lagathes ”意為美麗的善。

如果說希臘人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是人體的發現,那15世紀意大利文藝複興帶給我們的 禮物就是人的精神的發現和體現。像現時的中國一樣,文藝複興是一個偉大的叛逆時代,是 一個多方麵而統一的運動,這一運動使長期受壓迫、遭抑製的人們,恢複了獨立與尊嚴,恢 複了對理智和想象的事物的愛,恢複了更自由美好地構想生活的渴望,使人們感覺自身,使 那些有這種願望的人探求一個又一個理智享受或想象享受的意義,引導他們不僅去發現這種 享受的舊的和已被遺忘的源泉,而且去預言新的源泉――新的經曆,新的詩歌主題,新的藝 術形式。這是一個個性豐富、博大、集中、完整的時代――洛倫傳的時代好比培裏克裏斯的 時代。“在這裏,藝術家、哲學家和那些在世間活動中變得振作敏銳的人,沒有孤獨地生活 ,他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互相在彼此的思想中尋找著光和熱。這裏有普遍高尚的精神和人人 平等交往的啟蒙精神。精神的統一賦予文藝複興時期所有不同的產物同一性。正是這種精神 的親密聯盟,分享那個時代產生的最先進的思想,使15世紀意大利的藝術具有了莊重的尊嚴 和深遠的影響。”

精神的統一非常重要,它滲透到藝術與人生。造就無數傑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們 的藝術達到了全盛時期。他們那令人驚異的美的藝術充滿了人生的熱情和人類靈魂所能表現 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統一使他們逐漸認識到完全自我表現的個人權力,並最終獲 得這種權力,同時也使他們認識到宇宙的客觀現實,開創了科學方法,導致了隨之而來的眾 多發現。

我沒去談別的什麽運動,而是選擇了希臘和文藝複興時期,是為了表明,這兩個時期比 其他任何時期更能清楚地顯示,人的精神在一個文化統一體中,在生活潛能最大限度的一致 表現中,享有實現自我的幸福機會,這種生活是豐富、熱情、生動和自覺的。“文藝複興” 對現代中國並非完全不適用,如果她要從西方曆史中學點什麽,那應該是希臘文化和文藝複 興精神。至於太過自信的理性主義和源於18世紀盛行於19世紀的唯物主義,都有趣地轉了向 ,最後在自相矛盾的災難中收場,隻留下幾個偽科學家狂怒地死抱著實驗工具不放。還有就 是那些充滿樂觀的布爾什維主義者崇拜他們一切正確的上帝卡爾?馬克思,反對把人性奉為 信條,把藝術奉為宗教的新理想主義的普遍覺醒。如果中國尚未完全耗盡生命力,扼殺掉天 才,那我們相信,她將帶了一顆歡喜的心和覺醒的靈魂,投身這一運動,並終將證明無愧於 自己的古老遺產。

如果這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擺脫作為中國文化特質的僵死陋習和傳統桎梏。經過 長期的間隔之後,就像“黑暗年代”過後產生了文藝複興,我們將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 輝,雖然我們得承認目前尚難找到這一跡象,但我們終將看到具體表現全人類特別是我們種 族根本的藝術作品。我總幻想要是我們有一位偉大的音樂家或作曲家,不僅能使過去丟失的 東西複活,還能奏出我們偉大民族長期壓抑的聲音,他也許能預言我們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 。音樂和其他藝術不同,它是真正的藝術形式,是衡量完美藝術的標準。音樂能更深地打動 人心,能更誠服、不可抗拒、強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鑒賞力的人傳遞思想和感情。

讓我總結一下在這篇演講中想講的內容:我簡要說明了為什麽中國藝術在完全通過想象 能力理解、說明人生總的方麵失敗了,而歐洲藝術多少獲得了成功。我探討了我們人生與藝 術的相對地位,後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對後者負責。

我還列舉了古希臘和文藝複興的成就,來顯示以完美的藝術形式出現的精神統一,這種 藝術主要是人道主義的。我們的藝術也要這樣。

我還貿然斷言,關心人生才能關心藝術。所謂關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識地揭示人性中 固有的自然資源,利用一切機會將它們轉化成有用的東西。換言之,我們必須有意識地培養 自覺,有了這種自覺,存在於靈魂中的創造精神才能發揮效用。事實上,我們中很少有人敢 說,“我已經完全認識了自己”。請記住,追求表現總會導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這常會令 你吃驚。內在事物的揭示有賴於從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獲得靈感和效力。在這一點上審美 鑒賞十分重要,細膩的感情對於美的事物遠比強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隻要努力追求 藝術的**,就會認識美和人生的價值。倘若《哈姆萊特》或《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沒能 打動你,這不能怪莎士比亞和雪萊。當一個指揮得法的貝多芬交響樂演奏**時,你仍不能 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請耳科專家查查聽覺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氣地講,如果《特裏斯 坦和依索爾德》不能扣動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歡瓦格納的風格,那你至少應該像逃避數學 或體育一樣感到丟盡了臉。如果你站在羅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為所動,如果你從特 納、惠斯勒和馬蒂斯的油畫中隻看到一大塊漂亮的顏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說服自己,你所受 的教育遠不如你想的那麽好。當你走過順治門的內院,看到肅穆的古牆邊精致陳列著一排絕 妙的陶瓷藝術品,心下沒有半點喜悅時,你最好放棄欣賞後期印象派大師如塞尚的打算,還 是躺到安樂椅上去咒詛周圍世界的醜陋吧。

我當然不是說,我們每個人無須訓練和了解,就能像個專業批評家似的即刻愛上歐洲藝 術。相反,西方藝術及技巧所體現的根本思想,對普通東方人來說比較陌生,所以總令人迷 惑不解。我想中國留學生中具有超於淺薄的肉體快樂之上的起碼藝術感覺的人,甚至不足1 %。但不要忘記,值得獲取的東西往往難於得到。總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習性使我們 不能感受、欣賞到事物的原貌。掃清這些因素,你就能恢複審美直覺,也許這種直覺會因饑 餓而變得熱烈貪婪、敏銳透徹。然後,應把生活本身作為一件藝術品,或一個藝術問題來看 。我們被賦予這塵俗的身體、大腦和心髒正如一個藝術家被賦予了繪畫、雕刻的主題和場景 。當我們將畫筆或刻刀運用到已如願掌握的物質材料上時,不該感到有種責任感嗎?一塊有 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毀掉,也可能變成一件美的傑作。正如意大利熱情的詩人丹農裏 奧所說,隻要我們負出努力,即使在這個世界,還是能把我們的生活變成美麗的寓言。達到 善的最好途徑是美。既然我們如此樂於追隨希臘人的智慧,我們的審美直覺比起含糊不清的 道德善感來,是一個更為安全、可信的最終標準。生活是件藝術品!所以,為最後的回顧作 好準備。等你70歲時,青春的紅潤變成難看的皺紋,甜美聲音變成老年沙啞的幹咳,看你是 否對用自己的雙手塑造了豐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讀讀歌德之類偉大或次要點人物的傳記 ,並以此為標準評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對照的結果。歌德偉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認為是一件藝 術品,一部傑作。至少不亞於羅馬聖?彼得的傑作,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 美。說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訓誡和原則,我想最好還是再次引用沃爾特?裴特爾研究文藝 複興的著名論著《結論》中的話:

“哲學和思辨文化對人精神的貢獻,是使它在敏銳、熱情的觀察中驚醒。每一時刻某種 形式在手上或臉上變得完美;來自山峰海洋的某些聲音比其他聲音更迷人;某種熱情、頓悟 或理智興奮對我們,對那一時刻,更真實,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實才 是目的。在我們豐富多彩、富於戲劇性的人生中,脈搏跳動的次數是有限的。我們怎樣才能 在有限的脈搏跳動中,通過最敏感的知覺觀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樣才能最迅速地從一點 到另一點,並總在生命力與其最純能量凝結的焦點上出現呢?永遠與這種熱情的寶石般的火 焰一起燃燒,保持這種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說:

“正如維克多?雨果所說:我們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緩刑的期限不明確。我們都 有一個期限,過了這個期限,世界不再記得我們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熱情中度過這 一期限,而最聰明的人,至少是在‘這世界的孩子’中最聰明,則是在藝術和歌聲中度過一 生。我們惟一的機會在於盡可能多地增加脈搏的跳動,以延長這一有限的時間。偉大的** 能帶給我們複蘇的生活感,愛的悲歡和熱烈活動的各種形式,無論我們是否感興趣,這些形 式都會自然地來到我們許多人中間。但記住隻能是**,才真正使你收獲複蘇的意識的果實 。詩的**、美的渴望、為藝術而愛藝術,這裏都蘊蓄著最高的智慧。藝術喚醒你時坦率直 言,它隻把最高的品質賦予稍縱即逝的人生瞬間,而且它僅為那些瞬間而來。”

這篇英文是徐誌摩君在清華文學會所講演的底稿,他在上海時交給我們的。原稿是他 的一位朋友用打字機打好的,雖經他自己改正了不少,可是還有不少的錯誤。拿去付印時, 我把全文仔細看了一遍,改了不少,引用文中我也改了一處,這是我應當在這裏聲明的。

文中論藝術與生活的關係極詳而明,他把我們現代所以沒有好藝術的產生,歸因於我們 中國人沒有真的充實的生活,本想把它翻譯出來,再想一想,卻又覺得未免多事,所以畢竟 沒有翻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