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避去城市喧囂的緣故,搬到了鄉間住。住屋的窗外橫著一大片荒蕪的草地,當我初進屋時,它所給我的除了淒寂感外,再沒有什麽了。太陽將灰黃色的網覆蓋著它,風又不時地從它的上麵拂過,使它露出好像透不過氣來的神色。於是,生命的微弱,生活的緊張,我同時感受到了。一個下午便在這樣的心境中過去。夜來了,上弦的月掛在窗戶的左角,那草地靜默地休息著,將我的迫促感也滌**了去,而引導我的母親的靈魂步進我的心裏,已十七八年不能見到的她的麵影,浮現在我的眼前,雖免不了悵惘,同時卻嚐到些甜蜜。嗬!多麽甜蜜呀!被母親的靈魂撫慰!
那時,我不過六歲吧,也是一個月夜,四歲的小妹妹和我傍著母親坐在院子裏,她教我們將手指屈伸著數一、二、三、四、五……妹妹數不到三十就要倒回去,我也不過數到五十六七便也纏不清。我們的愚笨先是使得母親笑,後來無論她怎樣引導我們,還是沒有一點兒進步。她似乎有些著急了,開始責備我們:“這樣笨,還數不到一百。”從那時候起,我就有這樣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不能把數目數清的人就是笨漢。笨漢這個名詞,從我們一家人的口中說出來,含有不少令人難堪之意,覺得十分可恥。我於是有些惶恐,總怕我永遠不會數到一百個數,一百個數就是數的全體了,能將它數清的便是聰明人而非笨漢,我總是這樣想。
也不知經過多少日月,一百個數,我總算數清了,然而並不曾感到可以免當笨漢的快樂,多麽不幸呀!剛將一百個數勉強數得清,一百以上還有一千,這個模糊的印象又鑽進我的腦海裏,不過對於它已沒有像以前對於一百那樣恐懼,因為一千這個數是從兩條草繩穿著的銅錢指示我的。在那上麵,左右兩行,每行五節,每節便是一百。我不曾從一百零一順數到二百零一、三百零一以達到一千,但我知道所謂一千是十個一百。這個發現,我當時注意過好多錢串子,居然沒有一次失敗,我很高興。有一天,我便倒在母親的懷裏這樣問她:“媽媽,十個一百是不是一千?”她笑著回答我一個“是”字,摸摸我的頭。我真歡喜極了,一連好幾天,走進走出,坐著睡著,一想到這個發現,就感到十分快活。
可惜得很!這快活不久就被驅逐開了!原來,我已七歲,祖父正在每天教我讀十多句《三字經》,終於讀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還有什麽億、兆、京、垓、秭、穰、溝……都是十倍十倍地上去的,完全將我的頭腦弄昏了。從此覺得隻有永遠當笨漢!這個恐懼雖然不是很嚴重地壓迫著我,但確實有很多次在我的心上塗染一些黑點。一直到我進小學學數學,知道了什麽加、減、乘、除,才將這個不能把數完全數清的恐怖的念頭埋深下去。
這些回憶,今夜將我纏繞得很緊,祖父和母親的慈藹的容顏,因為這回憶,使我感到溫暖、愉悅。同時對於數的不能理解,使我感到超過了恐怖以上的煩擾,無論怎樣,我隻想到一些數所給我的困惱!說實話,這時,我對於數這個奇怪的東西,比起那被母親說我笨的時候,總是多知道一點兒了。然而,這對我有什麽用呢?正因為多知道了這一點兒,越把自己不知道的反照得更明白,這對我有什麽用呢?那居然能將一百個數數清時的快樂,那發現一千便是十個一百時候的喜悅,以後將不會再來親近我了吧!它們正和我的祖父、我的母親一般,隻能在我的夢幻或回憶中來慰藉我了吧!
再來說段關於數的話。
平時,把數寫到十位二十位,不但念起來不大便當,就是真要計算和它們有關的數也會覺得麻煩。在我們的腦海裏,常常想到的數頂多十位左右。超過這一個限度,在我們的感知上,和無窮大沒有什麽差別,這真是無可奈何的。有些數我們可以用各種方法去研究它,但我們永遠不能看見它的麵目,這是多麽奇特啊!隨便舉一個例子吧。
M.Morehead在1906年發現了這麽一個數2273+1,它是可以被5·275+1除盡的,就是說它不是一個質數,我們總算知道它的一點兒性質了。但是,它究竟是一個什麽數呢?能用1、2、3、4……九個字排列成普通的數一般的形式嗎?隨便想想,這不過是乘法的計算,憑借我們已知的法則,一定可以將它弄出來,實際上卻做不到。先說它的位數,就很驚人了,它應當有0.3×9444×1018位,比2700×1018個數字排成的數還要大得多。
讓我們來看2700×1018(就是27後麵有20個0)這個數,比如說,一個數字隻有一毫米寬,這在平常算很小了,但這個數排列起來,就得有2700×1012公裏長,把地球的赤道圍60×109圈,甚至還要更長,我們怎麽有這麽長的繩呢!
再說我們真正將它寫出來(假如已知道它),每秒鍾寫一個數字,每天足足寫十個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間斷,要寫多長時間呢?這很容易計算的,(2700×1018)÷(60×60×10×360)=2×1014年。嗬!人壽幾何!就是全世界的人(約15×109個)同時都來寫(假定這數是可分段寫的),那也得要十三萬年才能寫完。這是多麽大的工程啊!號稱曆史悠久的中國,馬馬虎虎說,也還隻有過四五千年的壽命。嗬!十三萬年,多麽長久啊!
像這般大的數,除了對它驚異,我們還能做點兒什麽呢?但數,這個珍奇的東西,不隻本身可使人們驚異,就是它的變化也能令我們吃驚。關於這一類的例子,要寫也是十三萬年不能完成的,隨便舉一個忽然闖進我腦海裏來的例子吧!
有一天,什麽時候已記不清了,那時我還在學校念書,八個同學圍坐在一張八仙桌上吃中飯,因兩個同學選擇座位,便起了爭論。後來雖然這件事解決了,但他們總是不平。我在吃飯的當兒,因為座位問題,便聯想起了八個人排列的變化,現在將它來作為一個討論的問題。八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掉換著次序坐,究竟有多少坐法呢?甲說十六,乙說三十二,丙說六十四……說來說去沒有一個人敢說到一百以上。這樣地回答,與真實的數相差甚遠!最終我們便呆算起來,兩個人有2種排法,這很容易明白,三個人有6種,就是1×2×3,推上去,四個人有24種,1×2×3×4,五個人有120種,1×2×3×4×5……八個人便有40320種。這樣的數,雖然是按照理法算出來的,然而沒有一個人肯相信實際上真是這樣,我們不期而然地都有這樣的意見。我們八個人可以在那個學校的時間隻有四年,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離開,四年中再加上有一年是閏年應多一天,總共也不過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每天三餐飯,大家不過圍那八仙桌四千三百八十三次。每次變著排法坐,所能變化出來的花頭,還不及那真實的數的九分之一。我們是何等的渺小呀!然而我們要爭,所爭的是什麽呢?
數,它的本身,它的變化,使我們不可窮究的天地在我們的眼前閃爍,反照出我們多麽渺小、多麽微弱!“以有盡逐無已殆矣”,我們隻好垂頭喪氣地,灰白了臉,抖顫著跪在它的腳下了!
然而,古往今來,有幾個大徹大悟的人甘心這樣地屈膝跪下呢?黃老思想支配著的高人雅士,他們丟下榮華富貴,甚至拋開妻室兒女,這總算夠聰明了。但是,他們隻是想逃避,為了吃飯而不得不勞身勞神的那種苦痛。飯,他們還是要吃的。他們知道了生也有涯,他們就想秉燭夜遊。他們覺得在煩擾憂思中活幾十年不值得,他們就想在清閑淡雅中延年益壽。看吧,他們有的狂放,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自己整天喝酒,叫人扛著鋤頭跟在後麵。他們有的恬靜,夢遊桃花源,享受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怡然自樂的生活。那位舍去宮廷,跑到深山去的釋迦牟尼,他知道人間有生老病死苦,便告戒眾生要除去一切貪嗔癡的妄念。然而,他一心一意卻想要普渡眾生,這不是比眾生更貪、更嗔、更癡嗎?站在庸俗人的頭上,賞玩清風明月,發發自己的牢騷,這就是高人雅士了。
會數了一百還有一千,會數了一千還有一萬,總數不完,於是,連一百也不去數了。因為全世界的人,十三萬年也不能將那一個數寫出,所以索性將它放在一邊,裝著癡呆。幾個人排來排去,很難將所有的花頭排完,所以幹脆死板地坐著一動不動。這樣,不但可以遮蓋自己的愚笨,還可以嘲笑別人的愚笨。嗬!高人雅士,我們常常在被嘲笑之中崇敬他們,欣羨他們!
數,指出我們的渺小,高人雅士的嘲笑,並不能使我看出他們的偉大,反而使我感到莫名的煩苦!煩苦!煩苦!然而煩苦是從貪生出來的,我總是貪生的,我能得到另一條生路嗎?
我曾經從一起,一個一個地數到一百,但我對於一千是從一百一百地數而知道它是十個一百的。Morehead不知道2273+1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數,但他找出了它的一個因數。八個人圍坐在一張八仙桌的四周吃飯,用四年的光陰,雖然變不完所有的花頭,但我們坐過幾次,就會得到一個大家相安的坐法。從這上麵,我得到了另一種啟示。
人是理性的動物,這是一句老話,是一句不少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老話。說到理性,很自然地容易想到計較、打算。人的生活,好像就受命於這計較、打算。既然要打算、要計較,那自然越打算得清楚,越計較得精明,便越好。那麽,怎樣才能打算得清楚、計較得精明呢?我想最好是乞靈於數了。不過這麽一來,話又得說回來。要是真能用數打算、計較得一點兒不含糊,那結果也許就會叫人吃驚,叫人咂舌,叫人覺得更沒有辦法。八個人坐八仙桌,有40320種坐法。在這40320種坐法當中,要想找出一種最中意的來,有什麽方法呢?我們能夠一種一種地排了來看,再比較,再選擇,最後才照那最中意的去坐嗎?這是極聰明、可靠的方法!然而同時也是極笨拙、極難做到的方法。不隻笨拙、難做到而已,恐怕簡直是不可能的吧!菜哪、肉哪、酒哪、飯哪,熱烘烘的、香騰騰的,排滿了一桌子,**力有多大,有誰能不對著它們垂涎三尺呢?要慢慢地排,誰願意等待呢?然而就因為迫不及待,便胡亂坐下嗎?不,無論哪個人都要經過一番選擇才能安心。
在數的紛繁的變化中,在它廣闊的領域裏,人們喜歡選擇使自己安適的,而且居然可以選擇到,這是奇跡了。固然,我們可以用懷疑的態度來批評它,也許那個人所選擇的並不是他所期望的最好的。然而這樣的批評,隻好用在談空話的時候。人真正在走著自己的路時,何等急迫、緊張、狂熱,哪兒管得了這些?平時,我們可以看到一些閑散的闊人,無論他們想到什麽地方去,即使明明聽到時鍾上的針已在告訴他,時間來不及了,他依然還能夠悠然地吸著雪茄,等候那車夫替他安排汽車。然而他的悠然隻是他的不緊張的結果。要是有人在他的背後用手槍逼著,除了到什麽地方去,便無法逃命,他還能那般悠然嗎?縱然,在他的眼前隻是一片泥水塘,他也隻好狂奔過去了。不過,這雖然是在緊迫的狀態中,我們留心去看,他也還在選擇,在當時他也總是照他覺得最好的一條路走。
人們,所有的人們,誰踏在自己前進的路上,真是悠悠然的呢?在這樣不悠然之中,竟有人想憑借所謂的理性去打算、計較,想找一條真正適當的路走,這是何等的可憐呀!生命之神,並不容許什麽人停住腳步,冷靜地辨清路才走。從這層意義上講,人的生活,即使不能完全免掉選擇,那選擇所憑借的力,恐怕不是我們所讚頌的所謂的理性吧!
我們可有一見如故的朋友、會麵就傾倒的戀人,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戀人,才是真的朋友、真的戀人,他們才是真能使我們的生活溫暖的。然而我們之所以認識他們,正是在我們的急迫的生活中憑借一種不可名的力量選擇的結果。這選擇和一般的所謂打算、計較有著不同的意味,可惜它極容易受到所謂的理性的冷氣僵凍。我們要想過上豐潤的生活,不得不讓它溫暖、自由地活動。
數是這樣啟示我,要支離破碎地去追逐它,對它是無法理解的,真要理解,另有一條路。在我們的生活上,好像也正有這樣的明朗的星光照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