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妾,和下人也無甚分別

阿嬌晨起時,楊姑姑照舊送來一碗湯藥,每回都親自盯著,一次不落。

這些天日日喝,她還是無法習慣它的味道,好不容易喝完,阿嬌摸著身側已然涼透的床褥,“公子呢?”

楊姑姑接過空瓷碗:“半個時辰前走了。”

阿嬌眸中稍黯。他走得這般突然,也沒留下隻字片語。

不過沈禹州接連幾日留宿的消息很快傳開,彼時沈念如還在學堂裏。

她今年及笄,卻至今沒有定親,從青陽書院回來後就被老夫人扣在家中,同府中其餘姑娘們一起學習禮儀,隻為來日能相個好人家嫁了。

沈念如一向不愛學這些,正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案上,同她年歲相近的五姑娘湊了過去,“聽說你哥哥給你找了個小嫂子?”

旁邊有人聽到了,不由疑惑道:“是她表姐麽?”

“什麽呀?她表姐早就被送走啦,說的小嫂子是二哥哥納的姨娘,好像是因為她,念如的表姐才會遠嫁。”

“不止呢,二哥哥還為她鬧了宗祠……”

幾個小娘子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沈念如被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擾得心煩意亂,拍案吼道:“煩死了,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妾,你們有什麽可好奇的?”

離開學堂的路上,她不停回想許盈盈臨走前提醒自己的那些話。

那會兒許盈盈牽著她的手,暗自垂淚:“念如妹妹,你細想,每次看似是阿嬌受了委屈,可最後倒黴的又是誰?”

“進府第一日,佩蘭因她而死,後來她跑到西跨院,三郎就被貶去嶺南,之後是彩雲,是我……”在她口中,阿嬌來曆不明,還將哥哥哄騙得團團轉,後來更是自導自演一出捉奸戲碼,直接從一個任人差使的奴婢,搖身一變成為鬆鶴院的小夫人。

總之,自打阿嬌進府後,沈家便無一日安寧,是徹頭徹尾的狐狸精。

比起一個外人,沈念如自然相信表姐多些,送走許盈盈那日,她甚至還到哥哥跟前求情,可惜無濟於事。

今日細想,覺得表姐的提醒不無道理。哥哥為阿嬌不顧名聲,不惜與家人翻臉,往後,說不準她這個妹妹也會成為外人。

翌日休沐,沈念如便邀阿嬌一同到郊外踏青。

搬到角樓後,除卻昨夜,阿嬌幾乎足不出戶,如今既是沈禹州的妹妹相邀,自沒有拒絕的道理。

春桃不免嘀咕:“這個時節天寒地凍的,姐姐身子弱,還是推了吧。”

沈念如雖是庶出,可她是與沈禹州有血脈相連的親妹妹。阿嬌聽著春桃的抱怨,笑了笑沒說話,簡單梳妝後便出門。

令阿嬌意外的是,門口除了沈念如和幾個姑娘之外,居然還有大夫人許氏。

她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妙。果然,沈念如見她第一眼便麵帶譏誚,陰陽怪氣道:“你好大的架子,竟讓我們等到現在。”

“大夫人,四姑娘。”阿嬌提著食盒,朝她們一一福身道:“路上雪滑,耽擱了,還請見諒。”

又上前給幾位姑娘分了些梅花餅,“都是妾親手做的,還望夫人、姑娘們不要嫌棄。”除了沈念如,其他姑娘們大多受用,歡喜接過,不時朝她臉上偷瞄。

不愧是二哥哥藏在金屋中的小夫人,秀雅絕俗,笑起來又格外親切。

沈念如別過身,拒絕阿嬌的示好,“我不吃你的東西。”

阿嬌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仍舊笑著,倒也不尷尬。

許氏斜了她一眼,“既是二郎妾室,也當守些規矩才是,別成天鑽研些狐媚伎倆,往後每日到我跟前晨昏定省,可記住了?”

出來一趟,平白添了件差事,阿嬌無奈,乖順回道:“妾身謹記。”

“好了,人也來了,走吧。”

阿嬌轉身朝後麵的馬車走去,走了一段距離,還能聽見沈念嫌惡的聲音,“一個妾,說不好聽的和下人也無甚分別,待嫂嫂回來了,還有她什麽事?”

嫂嫂?

阿嬌略一蹙眉,不禁回頭,果然看到沈念如投來挑釁的眼神,隱隱還有幾分幸災樂禍,她當即有種不祥的預感,不自覺抓緊春桃的手。

春桃扶著她上車,察覺出異樣,“姐姐?”

阿嬌搖頭,“無事。”

此次踏青是去城外西郊,那裏有一處梅園,這個時節去正正好,阿嬌卻無心賞梅,跟在許氏等人後頭,三步一喘的。

起初她們走走停停,阿嬌還能勉強跟上,後來沈念如幾人發現山頂景致更勝,紛紛往上走。

阿嬌爬到一小半,便累的上氣不接下氣。

春桃給她擦汗,有些心疼道:“姐姐,先歇會兒吧,咱們尋個位置坐坐,等四姑娘她們下來了再回去。”

哪知沈念如在前頭催促:“阿嬌,春桃,你們還不快跟上?”

她們今日出門隻帶了幾個駕車的小廝,現下都在梅園外候著,除了許氏身邊有個嬤嬤之外,並未再帶旁的婢子隨行伺候。

阿嬌她們不跟上,一會兒到了山頂,豈不無人伺候?

“快點啊!”沈念如一開口,其餘幾個姑娘們也跟著催:“就是啊,怎的走這般慢?再晚些隻怕趕不上了。”

阿嬌騎虎難下,淺飲一口水後,繼續往上爬,等她到許氏等人歇腳的涼亭時,午時已過。

還沒喘上氣,她們三三兩兩擦了嘴,已然是用過糕點,沈念如不耐煩地責問:“怎麽才來?快過來收拾幹淨,免得外人說咱們沈家女眷沒有教養。”說罷又帶著人走了,隻有滿桌狼藉等著她二人,卻是半點能吃的也沒留下。

阿嬌:“……”

春桃體力尚可,餓個一時半會問題不大,卻苦了阿嬌。

“早知她們這般會磋磨人,方才的吃食就不該分出去。”春桃扶著她坐下,抱怨道:“一直催,無非就是想使喚我們。”

苦熬半日,下山之際,阿嬌又不慎崴了腳,一瘸一拐回到鬆鶴院後,自己都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和沈家犯衝?

好在後來幾天,沈念如被學堂拴著,沒空來找自己麻煩,隻是每日她還需應付許氏。

自送走許盈盈後,許氏嘴上不說,心裏終究是記恨的,礙於沈禹州護著,不能拿她怎麽樣,但立立規矩,總是可以的。

阿嬌崴了腳不方便,許氏便帶上教習嬤嬤親自上門。

這日,阿嬌又被按在廊下跪了半個時辰,嬤嬤在她跟前絮絮叨叨念了一長串的女則女訓。

直到沏好的雨前龍井端上,許氏才慢悠悠開口:“起來吧,現在該學敬茶了。”

阿嬌揉著凍得麻木的膝蓋緩緩站起,身子剛起一半,一記戒尺倏地打在背上,“瞧瞧這儀態,哪裏像大戶人家的夫人姨娘?”

阿嬌悶哼一聲,跌了回去。

另一旁同樣跪著聽訓的春桃慌忙求情:“夫人,姨娘本就體弱,腳傷尚未痊愈,又跪了這麽長時間……”

“放肆!”教習嬤嬤見一個婢子膽敢以下犯上,同樣賞了她一記戒尺,“主子訓話,用你多嘴?”

許氏淡淡瞥她一眼,“一個不懂規矩的東西,留在姨娘身邊也是無用。”

一個眼神,粗使便上前拽過春桃往外走。

“夫人!”

阿嬌大驚,膝行至許氏跟前,“夫人,春桃年幼不懂事,教訓兩句便好,若有不是之處,就請罰我吧。”春桃是她沈家唯一還能說說話的人了。

許氏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去浮沫,“身嬌體弱的,本夫人可不敢輕易罰你。”

阿嬌伏在她腳麵,邊落淚邊磕頭,“妾知錯了!妾真的知錯了!還望夫人高抬貴手,寬恕春桃一回。”

每磕一次,木質地板便發出沉重的咚咚聲。

不知磕了多少下,直至額上泛起淤青,許氏這才讓粗使住手,“好了好了,再磕下去,旁人又該以為是本夫人刻意刁難你。”

事實上,隻要許氏還是大夫人,是嫡母,在沈禹州迎娶正妻之前,她都有權管教後宅裏的女人,何況是區區一個婢子,守在外頭的錦衣衛自然無法插手。

春桃連滾帶爬而來,抱著阿嬌哭作一團。

許氏嘲弄地彎起嘴角,“你既進了我沈家門,便要守沈家規矩,雖是妾,也該有個體統,往後便讓桂嬤嬤幫襯著你,時刻約束你的一言一行。”

阿嬌哪敢拒絕,隻得含淚應是。

桂嬤嬤見主仆倆哭哭啼啼,戒尺重重敲在廊柱上,二人立時噤聲,哭也不敢哭了。

興許是察覺到許氏等人來者不善,一直趴在角落裏的初七衝了出來,咬著桂嬤嬤褲腿往外撕扯。

猝不及防躥出個小黃狗,自詡教養嚴苛的桂嬤嬤失聲尖叫,上躥下跳地想擺脫,手中戒尺直擊初七腦袋。

“不要——”

阿嬌撲上前,將初七護在懷裏。

許氏早在桂嬤嬤尖叫時便嚇得連連後退,見阿嬌竟還護著,眸底怒氣噴湧而出,“你!你竟敢豢養這小畜生傷人?”

“來人呐,將這畜生即刻打殺!”

方才拖拽過春桃的兩個粗使上前,生生掰開阿嬌的手,又有幾個小廝得令,取來工具抓捕初七。

初七像是聽懂了話,知曉許氏下令,齜著尖牙縱身一躍,朝許氏撲去。

許氏嚇得花容失色,四處躲藏,初七偏就盯上了她,追著狂吠。

眼看它又一次撲來,許氏抄起桌上的茶盞砸了過去。

阿嬌哪管三七二十一,掙脫粗使擋在前頭,滾燙茶水便潑在她身上,霎時浸透衣裳。

眼看粗使小廝們又要上前,她將初七捂在懷中,強忍疼痛踩上廊椅,纖細身影搖搖晃晃,仿佛下一瞬便會隨著風雪墜落。

“都別過來!”

粗使們頓足,麵麵相覷,猶豫著是否還要上前。今日許氏一行人上門,鬆鶴院裏裏外外都瞧見了,倘若阿嬌當真有個三長兩短……

許氏胸口起伏,氣得直哆嗦。

這天是要反了,一個姨娘,一個畜生,都敢蹬鼻子上臉!